《李先生的故事》银河银河

1、第1章

　　李先生腋下夹着个小皮包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小林正在楼道里煮肉。
　　红砖的筒子楼只在楼道尽头有间小小厨房，这薄暮时分正是人丁拥挤。家家户户的屋门口都摆了个小煤炉子，或油绿或暗红的颜色，上面长年压着壶半开不开的热水。
　　小林满头大汗地蹲在他的小炉子前，一手将锅盖掀开，另一手执了双长竹筷去戳锅里暗糊糊一团物事。李先生蹬蹬蹬上了楼，那肉香挟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骚气可就一股脑灌进了他的鼻孔，李先生大退一步，“哈叱！”打了个喷嚏。
　　小林抬起头来，团团脸儿隐在热气里，“李先生，回来啦？”声音活泼泼地。
　　李先生稳住步子，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算是回答，紧着摸出钥匙进了屋，将那肉香关在屋子外头。
　　李先生是不太看得起小林的。小林上月搬来隔壁，楼道里几个大妈围着他问东问西的时候，李先生整好从旁边过，隐隐约约听到他是在纺织厂做小工的，刚从老家来城里。赵妈多事，斜眼看到李先生，突地大呼小叫起来：“李先生的老家可不也是杨庄么，你们又是邻居，这可真是巧得很。”
　　李先生躲闪不及，只好扯起嘴角寒暄几句。小林倒是热情得很，以后每日见到他都要大声招呼一番，让李先生很是有些尴尬。
　　李先生是报馆负责校对的文员，每日的工作便是与那方块字打交道，要在报纸上发表的文章，可都要经过他的手，将错漏的，或是不顺的句子用红笔圈出来，再送回给排字工改正，这种工作，没有文化可不成。
　　李先生的小皮包里长年备着三样东西，一个折叠式的放大镜，一只小牙刷和一盒牙粉。每日下了班，都要在水池子那里用牙刷沾点牙粉，把手指头缝里的油墨铅粉都刷干净了才回家，因此李先生的手总是特别白，尤其指尖，干干净净的指甲透出点粉红的颜色很是好看。
　　小林喜欢捧个碗坐在李先生家门槛上边吃晚饭——碗里有时是葱花鸡蛋，有时是乡下寄来的咸菜，有时是邻居家给的酸黄瓜，比如今天——就是炖肉，边与李先生聊天。小林的婶子说：“都是老乡，可得多亲近亲近。”
　　李先生是很不喜欢这样的，可他是读过书的人，和睦邻里的道理也是晓得，便只好每次都“嗯”“哦”“哼”地应付着。
　　这日小林看得出来很是高兴，脸儿红扑扑地，说话也格外响亮，连李先生也禁不住好奇，问：“小林，你今天是有什么喜事么？”
　　小林却突然不做声了，埋着脸吃饭。李先生也不再问，自顾自地翻看从办公室带回来的报纸。半晌听到小林说：“我娘今天来看我，说在老家给我说了门媳妇。”
　　“哦？”李先生继续翻报纸，时事版是不看的，尽是些人心惶惶的新闻，多看无益。
　　“那姑娘家里开肉铺的，是我老家的邻居，”小林突地兴致勃□□来，“圆圆脸儿，身板也长得好，大手大脚能干活。”
　　“是么？”时局动荡，连娱乐版也没什么看头了。
　　李先生将报纸翻完，塞进字纸篓，抬起头看到小林手舞足蹈地讲他今日的经历，从他这方向只看到小林的后脑勺，毛茸茸地，两只耳朵不知是兴奋还是被门口冷风吹的，红亮亮有些透明。
　　那脑袋突然转了一下，回过头来，说：“我给李先生也装些尝尝吧。”
　　“什么？”李先生还没有回过神来，小林已经蹬蹬蹬跑出去了。
　　跑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个碗，白底蓝花，热腾腾一碗飘着油花的肉汤。
　　他把碗递过来，李先生瞅着那混浊米黄的颜色，里面或沉或浮几坨煮透的肉，心里突然一阵作呕，想起今天排的那新闻来。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几个闹事的学生，叫巡警队开枪打死了，文章边上配了张照片，地上灰扑扑一摊血迹，旁边躺着个死掉了的女学生，看不到脸，只看到她身上丹士林布的旗袍歪到一边去，露出白生生一截大腿来。
　　当时并没有什么感觉，办公室几个同僚还取笑了几句，说那摄影的不正经，他虽没有说话，心里也是颇不以为然的，现下想起来，却突然觉得胃里翻得难受。
　　小林自然不晓得他想的什么，只是十二分热情地要把碗往他手里塞，他只好伸手去挡，面上勉强笑着说我不爱喝这个，心里却已经是十二分的不耐烦。
　　这么推来阻去，只听得当的一声脆响，小林突然不动了。李先生一惊，低头往地下看时，却只看到满地雪白的碎瓷片，肉汤撒了一地，正蜿蜒地流得到处都是。他素来爱洁，这心里的火气便上来了，冲口就嚷：“你这是做什么！”
　　小林呆在原地，被李先生吼了一句才像醒过来一般，突然双膝一跪，扯着棉衣袖子就去擦那汤渍，嘴里絮絮连声说：“对不住，对不住，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李先生一惊，连忙把他拉起来，一件棉衣却已经是前襟衣袖都污得不成样子了，小林一张小脸吓得惨白，眼泪在眼里只打转，嘴唇抖抖索索地话也说不出来。他心里突地一阵愧疚，毕竟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孩子，生这么大气，倒显得自己失了格。
　　李先生把脸上表情放柔了，搜肠刮肚地安慰了他一番，从箱子里找出件旧棉衣给他换上，将那件污了的衣服送去给楼下浆洗婆，又拿墩布把地上擦干净，碎瓷片都拿报纸包了放到门外头。小林坐在一边椅子上，看着他做这些事情，脑袋跟着转来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