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寒》紫*青

9、第八章 风声成谣

　　我知道了龙霓的秘密，以及龙神宫与鲛族的纠葛。
　　可是，我仍不知道自己的秘密意味着什么。
　　取了龙霓配的药粉，第二天一早，我便匆匆回了太虚殿。
　　多少年来不曾有过这般心烦意乱。上君召我回去，询问昨日之事，我竟不知从何说起。言辞闪烁间，上君的目光变得空洞悠远，仿佛有看透百世沧桑得无奈叹息。
　　我告退，在道场兜率宫打坐炼丹，却始终做不到平心安宁。路过坪苑，远望玉桥太虚湖，五芒之色的太极幻象却瞬息殷红似血，和那火海一般惨烈。
　　闭上眼，轻念冰心诀，化去几分烦躁杂念，适才睁开眼。
　　湖水清澄，映着我依旧俊朗的面容，神色仍是淡淡的冷。
　　为什么。我为何而生，又为何要卷入比尘世还肮脏的纷争，污了一身净明。
　　镜面般的湖漾起一丝水纹，华光碎裂般的涟漪浮出一个字。
　　“孽”。
　　瞬息，太虚沉静，一切安然。波光如洗净的青色琉璃，再无半点痕迹。
　　只当这是另一个幻象。我半瞑双目，走过玉桥，不愿多想。我去了天界藏书之处，琅環福地。只要不是禁忌的天机秘卷，想要的三界烟尘都能在此遗留踪迹。
　　谢过放行的御书仙官，我将自己湮没于瀚海云涛般的书卷中。看过一排又一排陈旧或华贵的典籍书架，我没由来地一阵心慌，迫切而又害怕揭开我的秘密。
　　龙霓告诉我，在这里或许能找到关于赤焰红瞳的蛛丝马迹。
　　《万生录》中没有记载，《天史》卷书亦无提及，凡三界仙族从来没有红瞳的出现。甚至，我冷静地查过妖族异志，也找不到丝毫。
　　失落地放下又一本书，叹息侧目，不经意瞥见书架前端有衣袂闪过。
　　有人……莫非是跟着我的？
　　我疾步走去，绕过书架，看见隔排书架间执卷默读的一个身影。
　　乌衣银纹饰，清闲之态呈于妖冶容颜，老成得犹如隐世多年的居士。他闻得声响，轻合书卷，眼角一挑向我看来，似笑非笑地打量起我：“御？别来无恙。”
　　声轻却音沉，捉摸不透其语中用意。
　　竟是那日宴前有一面之缘的缘蜂，与徜蛾、祈蝶共列风长三君之位，换言之，亦是凤琬的走狗。
　　记得延光对他评价颇高，称他作为了得。
　　昨日刚被徜蛾戏弄，今日即遭他不冷不热的询问，自是叫我万分尴尬。
　　“多谢仙君关心，”我拱手还礼，警惕地看他周边，“不知仙君亦在此阅书，御失礼了。”
　　缘蜂轻拢发丝，纤长的身形清瘦单薄，谜似的淡漠让人心慌。他漫不经心地抿唇微笑，书卷执手轻叩下颏：“本君日日在此。阁下如此急躁，寻书不得，是否需要本君相助？”
　　我莫名地后退一步：“不敢劳烦仙君。”
　　“本君不敢妄称渊博，此处所有藏书也算尽收腹中，”意味深长的语音像老者的幽叹，他的眼神渐而清亮犀利，“三界万世，于本君而言，皆无秘密。”
　　我怔住，仿佛被他看穿了心神。
　　缘蜂，年纪似乎比我还轻，为何神韵如此沧桑老成？
　　渐而，我从他的缥缈神态中读出一抹挑衅，皱了眉冷笑还语：“仙君博学多才，天地无所不知，只怕是不清楚自家处境吧。”得意忘形的风长三君，再怎么得宠也是位居末流，还不配骑到太虚殿头上。
　　缘蜂不以为意，漫不经心地拿过书架上一本古籍，边翻边叹：“本君也没什么功名追求，安于现状便是最好的处境。想必阁下也期许这样。”
　　一时，我无法反驳。无欲无求，确是我希望的，亦是我做不到的。
　　“徜蛾他是个战俘，怨恨入骨，焉能不故作蛮傲地作践天庭？”缘蜂缓缓而道，“祈蝶出生天奴，整日指望恃宠翻身，又是个怀春的痴子，任性得比小人得志之态还要狂妄。”
　　他边说边冷眼扫向我，目光中带了些许掂量：“我和他们不同。”
　　没有再以“本君”自称，似是刻意强调自己的出淤不染。
　　我瞪大了眼，颇为震惊他的坦率。不仅为自己撇清，甚至还说出同僚的秘密身世以博取我信任，这究竟是他自大于博知，还是另有所图的试探？
　　“这般形容仙君的同僚，不怕遭人生怨？”我压下所有疑问，风清云淡地反问。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风长三君本就不和，你会不知？”
　　淡淡的嘲意，斥我刻意装傻。
　　索性我一装到底，拂袖欲走：“御向来不问朝中事，只专心清修。”
　　“清修需要来此处拘泥陈书？”缘蜂幽幽的嗓音如重锤般击破我的谎言，“清修之人会沉不住怒气，动粗于一个疯子？”
　　我回眸，冷望他的淡漠：“仙君有话明说。”
　　缘蜂向前走了几步，停在我身前，轻言耳语般笑道：“昨晚，你打了徜蛾那个疯子。”
　　“你怎么知道？”其实，我更讶于他对徜蛾的形容。
　　他微微挑眉：“流言传得总比军令快。”
　　我咬咬牙：“想必徜蛾仙君已想好如何惩治我？”
　　“阁下静候便是。”
　　缘蜂唇边凝起一丝悠长的笑意，刹那即逝。
　　“若有何难处，大可来此地找本君。”缘蜂淡淡而语，随手理好架上书卷，轻盈地转身离去，孤影恍惚意如老者般蹒跚。
　　直至他消失于重重书架之后，我才回过神来。不经意地低头，却发现距我数步的地上落了一本破旧残书。
　　是他不小心丢下的？
　　我好奇地拾起书，封面上苍劲的“战戮”二字亦已残缺，又皱又黄的纸张轻似纱绢，执手竟毫无重量。
　　听闻缘蜂擅于琴棋书画等风雅之物，他也会对战史感兴趣？
　　翻阅残书，我不觉皱了眉。此书绝非天界御史仙所录之史，其寥寥字句记载的尽是三界战乱的罪孽，天界宣战的那些冠冕堂皇理由一概不记，惨烈之战只记下了布阵战局以及伤亡数目，似乎意图以这冷漠的笔触表达对战争的麻木。
　　越看，我只觉得残书越加沉重。天界征战只为蛮横的统治与野心，从不顾他界异族的生灵涂炭。甚至，一页页凝重的墨迹，如同是鲜血书成。
　　我从不知道，天界消灭过那么多异族，摧毁过那么多界域，鲜少有人记得那些无辜而亡的苍生。残书最后，简略地记着五百年前鲛族一战，虽然得以存活，却仍卑微地生于下界，何尝不是神之族裔的悲哀。
　　翻过那页，我看见末处还有小字书着短短一段。
　　“同年，天界发兵剿灭修罗界魃魔全族，斩族王，其王室元老均伏诛。残余逃入阿修罗族域苟活。次年，攻陷阿修罗族域，领将屠尽全族，只余贱民鸟兽作散。至此，修罗界已无异族权势，归属天庭。”
　　轻声读完，莫名其妙地，心里竟被狠揪一下，痛得令我喘不上气。
　　这是五百年前修罗界的天魔圣战。魃魔与阿修罗勾结，权势庞大，称霸修罗界。天界称担心其重蹈鲛族叛乱之覆辙，索性先下手为强，剿除魔族。
　　五百年前的硝烟，到底掩藏了天界何等野心，我也无从知晓。只依稀记得，鲤芳夫人和凤琬仙君都是凭天魔圣战立功扬名的。而鲤芳夫人，一直以来常常忏悔，说自己在修罗界铸成大错，贻害苍生。
　　或许，夫人也认为天魔圣战是天界之错，却无法申辩，只埋藏心底。
　　浅叹一口气，再扫一眼那无奈的记叙字迹。霎时，我竟眼前一黑，转瞬，书页如燃！抬头，眼前又是那片苍茫火海！
　　烈火黑焰，狼烟狰狞，天野欲裂，幽泣哭嚎响彻八荒！
　　谁，在一遍遍嘶吼着，还我河山，还我族域！
　　焦裂的荒瘠大地，被炙焰嘲笑着吞噬，血水潮般涌来，哀魂如孤鸿怨怒！
　　有个惨烈的回音震荡这哀恸火海……魔族何错？天界欺我太甚！
　　心里忽然空虚一片，只回荡着这撕心裂肺的怒嚎。
　　我猛地按住脑袋，拼命摇头，渴望将这幻象驱逐，冰心诀念了一遍又一遍，却难以抗去这幻象的执念！
　　“啪”一声轻响，我喘着气睁了眼。四周静谧无人，依旧是排排书架肃穆而立，空气中墨香也透着天界庄严。
　　幻象消失了。低头看，那本残书掉在了地上，无辜地卷着残页。
　　我颓然，双膝软瘫着滑落于地，无力地扶着书架，眼睛痛得像要燃烧。
　　冰心诀也不能消去这幻象，莫非我真是要堕入魔道？
　　不，不！
　　我想起来，幻象中那声音在说，“魔族何错，天界欺我太甚”？！
　　坐在冰冷的玉石地上，我脑中一片空白。
　　一直以来看到的幻象，原来是五百年前天魔圣战的惨烈史实！那是被天火焚灭修罗界魔域！
　　夫人说，这是我幼时的记忆残存。
　　我是谁？为何会有魔族遭戮的记忆？又为何会听到魔族哀求的哭号？
　　秘密……难道说，注定要堕入魔道便是我的秘密？！
　　不，我要问清楚！
　　残素是缘蜂落下的，一定和他有关！要么是他知道什么，要么就是他故意要陷害我，好帮助凤琬打击龙神宫。
　　原来，从一开始，他们都是有目的地接近我。徜蛾的戏谑，或许也是藏了此等心思。
　　我不可以再装糊涂地一笑置之。事关龙神宫，事关局势争斗，即使我清修百年也摆脱不了权势纠葛。只因我本就生存于纠葛之中，权势之间。
　　这一次，我必须追究到底。
　　拾起残卷之书，我理好自己先前落魄的装容，离开琅環福地。我要找的，不在这里，而在缘蜂心里。
　　“去月上行宫。”我吩咐架辇的道僮。
　　我要看看，徜蛾与缘蜂到底给我设了什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