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寒》紫*青

8、第七章 逆鳞之秘

　　鲤芳夫人坐在檀木椅上，纤白的手指抵撑在额头，倦容愁眉令华颜沧桑。她叹了口气，随即缓缓抬头，忧色透着疑惑：“御儿，你真的看到那样的幻象？”
　　我点头：“是。近日修行之时，常常看见……像是梦魇缠身。”
　　“火海……杀戮之景……”她担心地望着我，像要看透我的眼瞳，“你以为这是叛骨未销而成？”
　　我低头不语，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其他说辞。
　　那些修炼时的奇异幻象，我统统告之于夫人，希望她能替我解惑。
　　“还有，今天听见徜蛾的名字时……似乎也看见了这幻象……”恍惚间，我甚至怀疑并非修行入障，而是骨子里的什么在复苏。
　　夫人一惊，却又立刻正色，神情严苛得有些哀伤：“御儿，这或许是你幼时残留的记忆，随着你修为加深而被追想起来……不过，修行时出现火与血的幻象都会致你遁入魔道，你的一身叛骨尚未修炼化去，再淬上魔性可是大大的不妙。”
　　我愣住，不禁冷汗倾出。我到底是谁……为何会有这样的记忆残片……
　　“娘亲，我……”
　　“忘了吧，”夫人打断我多年来又一次欲问身世的勇气，“纠缠尘事无益于修行，更何况，谁也帮不了你。”
　　脚下的斜影被清烛微光拉得老长，纠结着珠帘碎影，像记忆般杂乱无章而虚空。
　　“御儿，”夫人唤我，“当务之急要消去这些魔道幻象，这关乎你的修为性命。”
　　“我明白。”应声，将心中执念再次抛至脑后。
　　鲤芳夫人轻拂衣袖，认真地凝视我半晌：“御儿，你过来。”
　　走上前去，夫人拉起我的右手，指尖在我掌心一点，一股沁凉若水的灵气贯穿而入，缓缓游遍我四肢百骸的经脉。
　　“听好，娘教你冰心诀，修行间再入幻象，催动此诀方可屏除魔性杂念。”她的声音轻盈如风，响彻我耳畔，遁灵气所动将口诀述出。
　　我瞑神静思，任灵气的凉意袭上，心中默默跟着念动口诀。
　　念完一遍，心绪竟出奇的平静，身似虚无。
　　睁开眼，夫人放开我的手，细细看着我的眼：“平日亦可温习此诀……若是入了魔障，你的眼睛……”
　　我垂下眼，无奈而笑：“是，每次见到幻象，它就变红。”
　　“有人看见么？”
　　“延光好像看见了……不过他没在意。”我仔细回想，忽然警觉，“在月上行宫……我怒打徜蛾之时似乎也……”
　　夫人立刻站起，一脸惊诧：“你打了他？！御儿，怎么这般沉不住气！”
　　“他羞辱你啊，娘亲……”我颓然，却已无计可施，“我气不过……”
　　鲤芳夫人怔了半晌，终是摇头怅叹：“我和他的恩怨，你不了解……离他远些，懂么？无论他有没有注意到你的眼睛，都别再提此事。”
　　“是。”我也不想再与他相见，只怕事与愿违。
　　“让霓儿再给你配些药粉，每七日敷眼一次，万不可沾染凡间寒性之水，明白吗？”她命令似的再次重复，“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点头答应，我却仍如以往一般茫然。
　　龙霓常年往返下界，能找到水域妖族的黑鲛珠与下界龙妖蜕下的墨金逆鳞壳，以此两物制成一种药粉，敷后竟可以覆住我的赤色瞳仁，只看见纯如墨色的黑眸。据说是他干爹想出的办法，让我掩藏着一双妖冶魔瞳偷生于天界多年。
　　因为要替我配药，所以龙霓成了除夫人与睚眦神将之外的唯一知情者。
　　若是沾上凡间寒性之水，药性便会瞬间褪去，将我的秘密暴露于世。
　　几经嘱咐后，我向夫人告退。她也累了，没有多说什么便允了。
　　推开房门，繁星缀空的苍茫之景映入眼中，只叫人感慨物换星移。
　　今晚是回不去了，看来只能留宿。
　　龙霓正靠在对面廊柱上打瞌睡，闻得声响，微睁那双冰紫色的眼，伸个懒腰向我招呼：“总算出来了啊……来我房里吧，咱哥俩好好聊聊！”
　　“呵，还想聊什么？”我笑着追上他，沿着长廊走入重楼叠檐的深宫，“你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说大话了吧，”他停下步子，冲我挑个眉，媚色如邪，“你连我究竟是谁都不知道。而你的事，我无所不知哦。”纤指摇晃几下，最后故意指向我的眼睛。
　　我打开他的手：“怎么，想把你藏在额头上的秘密告诉我？”
　　龙都有逆鳞在颈，额上有或繁或简的龙纹印。而他，高高立起的衣领遮住未长逆鳞的白皙脖颈，精致宽大的额饰也掩去了刘海下未知的秘密。
　　龙霓扬唇一笑，似如妖魅：“芳姨叫我护着你，自是暗示我可以告诉你这些……说不定，她是希望你跟我拴上一根绳，日后好叫我干爹罩着你。”
　　“我清修度日，哪里会惹事，无需拉帮结派。”
　　“哎，这可说不准啊，”他拽了我胳膊把我往前推，“睚眦叔会占术，他算得你此年有大劫……芳姨那么宝贝你，哪敢懈怠。”
　　我苦笑：“在劫难逃，顺其自然便好。”
　　“没志气，”他拍上我的肩，“我干爹说了，别听神谕天命什么的胡说，该反的就反，该抗的就抗，该争的绝不让他一分一毫！”
　　“你干爹……究竟是谁？”这么狂妄的口气？
　　“嘿嘿，迟早带你去见他老人家……”他笑，“据说，你刚被芳姨抱回来时他还见过你呢，就记得你一双眸子火璨晶亮的跟血石榴珠子似的……这是他原话。”
　　我可以想象，他这干爹必定和他一样不着调。
　　被龙霓拖拉着进了他的房，随意在榻旁坐着，接过他递来的一杯茶：“说说看，你有何等惊天秘闻。”
　　他解了外衣，随手往榻上一丢，脸上笑意分外妖冶：“我的存在就是个秘密。”说着，他抬手摘去额饰，撩开额前幽紫的碎发。
　　龙霓的额头苍白如瓷，不经意间却有一抹璨光闪过。仔细看去，我惊讶地发现他眉心处竟嵌着一片晶莹似水的菱形银色鳞片！
　　“你不会不知道这代表什么吧。”他纤细的手指轻抚过那片水滴似的鳞片，紫瞳映着银光一并闪耀如星。
　　我凝视他片刻，微微皱眉：“鲛妖的……眉心鳞……你不是龙，是鲛。”

　　鲛族，上古之时与龙族共为天界神灵，却因狂妄而反叛天帝，最终贬为下界之妖。积蓄数代神力之后，五百年前鲛族曾破解了锢其灵力的荒天封印，攻袭至天界，几乎剿灭天庭。
　　传说龙神九子椒图以性命力挽狂澜，赶尽鲛族，自己也耗尽元神灰飞湮灭。不知为何，天庭亦放任鲛族统占了下界江海，不计前嫌；而鲛族也偏安一隅，永不逆袭。
　　虽说几百年来相安无事，但鲛妖仍是个变数，令天界担忧。此刻竟有一个鲛妖站在我面前，不免让我警觉。
　　龙霓摁住我的肩膀：“唉，别对我这么警惕。这么些年了，我有害过你、害过天界么？就是因为天界的偏见，我才不得不隐瞒着……”
　　“你倒直率，”我叹气，什么心思也瞒不过他的眼，“如果我没记错，银色的眉心鳞，好像是鲛族的统领和祭司两人才有的吧……”这小子，是统领还是祭司？
　　“哈，那你就错了。”龙霓坐回榻上，撩着头发笑道，“其实呢，鲛族有七个部族，每个部族的首领都是银色眉心鳞。现在么，很多首领都让权避世，掌权的只剩泽部首领和淮部首领。经族人推举，泽部首领鲽梦成为全族统领，淮部首领昭颜接任祭司一位。所以，你们天界人也只认得这两个银鳞族人。”
　　我眯眼望他：“那你是哪部首领？”
　　“我？我什么都不是，只不过碰巧是统领和祭司的儿子，所以就长了这片银鳞。”龙霓笑的风清云淡，似乎千万纠葛与他无关，“原本银鳞是不可靠婚配传承的，甚至都不会有子嗣，多亏我干爹帮忙，不但让我娘生了我，还继承了银鳞……”
　　“对，我听说鲛族首领都是靠灵贝来重生灵魂，根本不可能繁衍后代……”我诧异至极，完全不敢相信眼前之人离奇的身世。
　　龙霓无奈地揉揉额头：“是呀，我娘非要给爹生个崽不可，跑去求我干爹……干爹神通广大，用他自己的灵力与血脉，借助七灵贝的神力，真的让我娘怀了我……但是导致我的容貌长相，很像干爹，甚至传承下了他的龙之真灵……”
　　“你干爹是龙？！”我瞪大了眼，越来越捉摸不透龙神宫的秘事。
　　“嘘，”他抬起手指示意我噤声，“我干爹是龙，紫发紫瞳，当初我这酷似他的长相引得天界很多人怀疑呢……总之，我干爹已是天界的禁忌，别提他。”
　　龙霓咳嗽一声，拍拍我的肩，继续娓娓道来：“据说我爹曾经喜欢过我干爹……所以娘要求让儿子长得和干爹一样，干爹他才哭笑不得的以自己灵血注入灵贝，让我长成这样……不过，他说我天生的妖气媚骨和我亲爹一模一样，一点也不像他的淡定从容……”
　　我也听说，鲛族天生貌美，尤其是当今统领鲽梦，乃当之无愧的族中绝色。
　　不知为何，我的脑海中竟浮现徜蛾那颠倒众生的姿容，真的有人能比他美么？
　　“唉，唉，想什么呢，”龙霓的手在我眼前晃着，“别幻想我爹的样子啊，他可阴险了，笑起来风情万种迷死人，那媚眼又冷又狠的可让人发怵……从小到大我就没敢看他那双丹凤眼……”
　　我正了色，掩饰自己的失态：“难怪你那眼睛会读人心，原来是看多了你爹的心思。”
　　“我爹么，虽然阴狠，不过人还是很好的……鲛族本该有王，但他一直不肯称王，只自居于统领。”龙霓顿了顿，颇似凤眼的眸子里恍惚迷离暧昧的光，“鲛王是唯一有着金色眉心鳞的人……王灵贝毁了后，再也传承不了，鲛王也不复存在，你不知道那金鳞在他额上有多美……”
　　“鲛王？”我推他一把，“难道你见过？”
　　龙霓回过神，挤出个狡黠的笑：“你说呢……鲛王是不在了，可我没说长着金鳞的人不在啊。”
　　鲛族不再有金鳞之王，这是当初天界宽恕其罪的要求。消失了五百年的金鳞，竟然还存在当世！鲛族欺瞒天庭，如此之罪，当诛全族！
　　我手心里尽是汗。今夜，当真听闻了太多秘密。我清修已久的心，像熏烟般缭乱无章，打破了尘封的清宁。
　　“不用紧张，你听着便好。”龙霓按住我的手，紫瞳里深邃如夜，“他已不是当年领兵覆天的鲛王鳞沙，只是我的干哥哥，完全不记得前尘往事的小沙子哥哥。”
　　抬眼看着龙霓，我深吸一口气：“你不该告诉我。”秘密存在的余孽，若有必要，谁都会举起屠刀相向。
　　“我必须让你知道，”龙霓的语气有些硬，刚硬之态极像睚眦，“你迟早也会知道的。如果你，或是别人想对他起杀心，请你考虑到我。”
　　“怎么，你喜欢他？”
　　龙霓笑了，像个小孩：“你说呢？当初干爹重塑金鳞，因为没有王灵贝的神力协助，导致他无法长大。后来干爹答应帮我娘生子一事，也是想用秘术将我和他的命脉命格连在一起，好让他与我同生共长，这样他才能随我的长大而长大……当然，命连在一起，便意味着同生共死。他若死，我也亡。”
　　那双精灵古怪的紫色深瞳，此刻坚定如磐，仿佛凝滞住万物般的决绝。
　　我垂了眸，黯然：“为什么要说这些。”亲如兄弟，却言辞如宣战。
　　“我只想告诉你，每个人都有牵连无数的秘密，”龙霓轻语凝重，声声铭入我心，“我便如此。而你，也是这样。”
　　我抬手，覆上有些酸痛的眼。有什么样的孽世之秘，藏杂这双赤焰红瞳中？
　　闭眼的瞬间，我又见到了那个幻象。
　　漫天的火海，将天地烧得焦裂如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