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9、第二十八章 始作俑者 ...

  •   面前温文尔雅的笑容,在孤烛暗火的映照下却生出诡魅狰狞。神志恍惚的我惊出了一身冷汗,下意识地往后缩去。不料背上一凉,竟已贴在石室角落的墙上。
      一个简陋阴冷的石室,我身处之地只铺了一条毯子。那个男子以正礼之姿跪坐在毯子边缘,淡然地看着蜷缩得像个受惊囚犯的我。
      “少主,”他低低唤了我一声,面孔上深邃的轮廓透出的锐气极像方才梦境中的魔族男子,“或许有些唐突,但臣下认为还是尽早让你看清过去为好。”
      我几乎被这冷滞的空气扼得窒息,垂了眼不敢看他:“假的……那些幻象全是假的……”
      “天火可烧尽魂魄,而身处修罗界的生灵,天生有一种与火共融的命息,我们称为‘火息’,”他缓缓说着,叹了口气,“侥幸从劫难中活下来的族人,在魔都大火中找到了亡故族人的火息,长老们施以‘返生虚梦咒’,才从火息中看到了这些残存的记忆。”
      “记忆?”
      他点头,伸手从腰间摸出一物,古铜班驳,血污黑沉,竟是那段梦境中给婴儿打上烙印的令牌:“给少主看的这段记忆,正是这令牌主人的。”
      递到我面前的令牌,磨痕犹存,沾染血锈的牌上,凸刻着那个与我右手腕上一模一样的符文,真实得让我心悸。
      手一抖,我撇过头,说什么也不敢再看。
      “这个字是魃魔族祭文中的‘御’字,令牌为魔族专司护卫王族的‘御廷将军’所持的入宫腰牌。”他不紧不慢地说着,“这位‘御廷将军’,是我的叔父。当年他奉命保护王族之人出逃,扮成平民,却不料中途遭人告发,死于天兵手下。而他所保护的王族之人,却从此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我努力装作冷静,可是手在抖,心在抖,连呼吸也在抖。
      “长老们在火息中见到,叔父死前自知无力护送那人,又担心族人找不到他的踪迹,便在他右手背上烙下了令牌的图纹……少主,可否让臣下再看一眼你的右手?”
      我死死摁住了右手,只觉得手背如燃烧一般发烫:“少胡编乱造!我只是幼时被魔族挟持,邪气侵体才会这样!”
      对方还是温和地笑了,仿佛当我是个不听话的小孩:“哪个天将会把幼童带去战场,一个拙劣的谎言就能说服你么?”
      “别说了!”我狂躁地吼向他,急促的呼吸中几乎是哀求的啜泣。
      不,不,不,我不要什么真相,我不要听信这个不速之客的疯话!夫人说我是天界人,我就只是天界人!
      “少主,魔族沦落为奴,始作俑者就是这些自命不凡的天界仙神。学了他们的清高,你就放不下这身价了?”他眯起眼,开玩笑似的口吻却一语道破我的心魔,“天界一时得势,并不代表他们就是‘尊’。修罗界有元始天尊两处化体灵脉,比天界还多,凭何称卑?万年前四位魔尊尚在之时,魔族可是唯一称霸六界的部族!”
      我固执地避开他的眼神,固执地骗自己什么也没听到。
      他叹了口气,耐下性子,俯身对我一拜:“王族只幸存你一人,少主,你不该看轻自己。”
      闭上眼,硬是让自己化成石壁般的冰冷,不理会一切的突如其来。
      半晌,我用冷笑逼自己冷静:“就算你说的是实话……梦境中的天兵却说我是红瞳的阿修罗,如何成你魔族的人了?!”
      “红瞳固然是阿修罗族的象徵,血统越是低劣,红色也就越淡。而这赤焰红瞳,仅为阿修罗皇族所拥有。少主殿下的生母正是前来结姻的阿修罗皇族公主,阿修黧。”他慢慢道出一个让我熟悉到害怕的名字,微扬起头注视我的反应,“继承与生母一模一样的红瞳,没什么好奇怪的。”
      “阿修黧……”我喃喃地念着这三个字,脑中闪过一个在火海中悲呼的艳丽身影,恍惚着涌出阵阵心痛。
      徜蛾口中的故人,夫人口中的“她”,自己幻象中泣血悲鸣的红瞳女子……我是她的谁,她是我的谁……
      “方才梦境中抱着初生少主的女子,是阿修黧王妃的贴身侍女,”殊摩打断我的思绪,诉说幽幽,“王妃一心救自己的独子逃出被困之都,自己却殉了城。”
      “不……不……”
      “王妃的侍女受了重伤,天兵撤走后被人救回,却因伤势过重失了记忆。等她记起来时,已经过去了三百年……她匆忙禀告于长老,族人才知道王妃的儿子可能还活着。长老们从火息中找回这段残象,也猜到了那孩子的去向。”殊摩看着我,“般慧长老舍身潜入天界寻找,用了两百年的时间,终于把少主殿下送到了臣下面前。”
      潜入天界?!椒图怀疑的潜入天界的细作,竟是为了寻我?!
      我惊怒地站了起来,晕眩得几乎摔倒。摇晃着身子,扶靠在墙壁上,除了冰冷,自己早已没有任何知觉。
      “少主!”殊摩也站起,上前扶住我无力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把我的胳膊架在他脖子上,慢慢扶我坐到一旁的石凳上。
      我没有拒绝他的殷切,甚至无意去反驳什么。任由他扯过毯子,垫上阴冷的石凳,再折起来盖在我的腿上。
      原来我不仅分不清虚实真假,我根本就生长在一片混沌无界的欺骗中!
      无神的眼茫然地仰望着石室的顶壁,幽沉的黑暗似乎随时要吞没我。不知何时,眼角湿了。闭上眼,绝望地迷失在混乱中。
      殊摩没有再说话,安静地站在我身边,默默守着他扔给我残忍世界。
      “你走。”
      冷冷地吐出两个字,艰难地让自己清醒过来。
      他依然站在原地,无奈地看着我苦苦挣扎。
      “你走!”我提高了声音,睁大了眼瞪着他。
      他垂下头,苦笑着叹气,似乎在意料之中:“臣下今日卤莽了。少主需要时间,臣下可以等。”说完,他俯身弯腰,双手叠起,行了个奇怪的礼。
      我哼了一声,别过头,不去看他。
      脚步声轻轻响起,渐渐远去,却在即将消失的时候传来他低沉的忠告:“族人能等的时间不多了,少主保重。”
      风一般飘走的最后的声音,空余死寂沉淀的石室阴冷。
      无心去管自己身在何处,百般思绪堵在胸口,脑子里偏偏一片空白。
      脚步声又响起,越来越近。
      我不耐烦地回过头:“怎么又回来……”
      却不是殊摩。
      霎时,我呆住了。瞪大的眼看清了一切,也明白了一切。
      站在我面前的,是缘蜂。

      “我想阁下已弄清楚手上疤印的由来、徜蛾红瞳的原因了,”缘蜂盯住我,淡漠的老练如判官,“解答最后一个问题的时机,已经到了。”
      我咬了牙,恨恨而道:“始作俑者,根本就是你!”
      他优雅一笑,抬起背在身后的手,交错相叠,行了个与殊摩一样的礼:“少主殿下,老臣只求尽己本分,还世人一个昭昭真理。至于信不信,老臣无力回天。”
      潜在天界两百年的细作,少年老成且深不可测的怪物,摆着一副风清云淡的姿态,欣赏我崩溃的模样。
      所谓的时机,分明是他用来击塌一切暗器!
      “老臣般慧,乃族中守护蚩尤尊者的修灵长老。”他的眼神幽深空洞,仿佛能通达千年岁月的深渊,“两百年前获悉王族唯一子嗣尚存于世,与众长老商议后决定冒死寻回少主,以统领我族涣散的各部残军,讨伐天界。”
      我冷眼相对,一言不发。
      “‘屠天’军正巧擒住天界一个随军的乐仙,老臣便用‘渡魂’之术,逼散了此乐仙的三魂七魄,舍弃自身的残躯,将自己魂魄融进此乐仙身体。”他斜眼扫视自己年轻的身躯,自嘲一笑,“老臣以乐仙‘缘蜂’的身份混迹凤琬身边,定时盗取诸仙灵气以塑仙魂,终有所成,连上清大神也发觉不出天界混入了魔族细作。”
      怪不得总觉得他阴阳莫测。斜眼打量他,这轻盈儒雅的仙身下竟是瞒天过海的狡猾!
      “老臣费了一番周折,才从鲤芳身边众人那里探得一些蛛丝马迹,得知她在当年确实收养了两个孩子。”他顿了顿,苦笑叹气,“老臣先注意到的是那个延光,便设法结识他为友,把他引出了鲤芳的保护,最终却发现他是凤族仙将的遗孤,生生让凤琬捡了便宜。”
      “原来都是你干的!是你把阿光暴露出来,给凤琬糟践!”我怒不可遏,双手揪住盖在身上的薄毯,几乎将它扯碎。
      他微一挑眉,露出理所当然的淡漠:“好在这工夫没有白费,延光把老臣当成了唯一倾诉愤懑的对象,交谈中无意谈到自己一个在太虚殿清修避世的哥哥,甚至说到小时候见过这哥哥手上的疤痕……多亏了他,老臣才识破鲤芳藏起少主的诡计。”
      “你……”
      “鲤芳心思缜密,将少主保护得严严实实,老臣即便得知少主下落,亦无法核实查探。”他拂袖轻笑,沉下的声音如藏玄机,“所以,老臣只好利用了凤琬。”
      “我懂了……”无力地抬起头,我不知该以什么眼光和神情去面对眼前人,“所以你向凤琬提到了我,说我可以要挟到夫人;所以你让延光引我出现,让我一步步脱离夫人的控制,暴露在凤琬眼前;所以你将天界诸事当作时机玩弄于股掌,推波助澜地试探挑衅,直至你成功地看见,我的红瞳……缘蜂,不,般慧长老,你才是这一切的祸根!”
      我要的答案,根本就是他谋划多年的阴谋!
      他笑着,那种窥尽天机、蔑遍苍生的诡魅之笑,比凤琬还叫人恨之入髓!
      “少主殿下,”他无视于我的怒火,慢慢走近,“你可以迁怒于老臣玩弄权术,但请你别忘了,受权术所害的那些人,都是你的敌人。”
      他纤细的手指抚上我的脸,轻柔地托起我的下巴,指尖缓缓顺着脸廓滑上,仿佛冰冷的刀刃在一点点割开我伪饰的面皮。
      “你是魔,皓尘王陛下与阿修黧王妃的独子,被鲤芳和凤琬毁掉家园、屠戮手足的复仇者,怎可以遗忘血海深仇、认贼作父?”他说。
      他的指尖点上我眉心,仿佛电光刺了进来,陡然而生的邪魔之气倾体而出,几乎吞噬尽我这行尸走肉的躯体!
      “不要,不要!”我痛苦地扭曲了身体,邪气似火般灼烧着,“别逼我……别逼我!”
      为什么我要是魔?!为什么我要背负这段耻辱?!为什么我要与他们生而为敌?!
      我抽搐不止的身体摔在了地上,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眼前只见到了那片血色渲天的火海,耳旁满是族人恸哭哀嚎的悲怆,我似乎变回了那个不会哭不会笑的婴孩,睁着一双血色的眼睛,看着初生世界的荒瘠。
      心里的邪气生出了怨怒,浑身经脉箕张暴起,似要将我还原成邪魔之躯!
      “少主,你真的看清了么……”
      幽幽的叹息唤回我的神智,躺在地上无力再动,眼角早已湿润一片。
      “我真的……只能为魔……”嗫嚅的声音微不可闻,我倦得再没有更多表情。
      般慧长老蹲下身来,俯看着满面泪痕的我,优雅一笑:“大业交于少主之手,老臣才可安心。此处毕竟是天界,老臣万不敢在此为少主重修魔灵。他日归去修罗界,老臣定亲手替少主拆了鲤芳加在少主身上的降魔封咒,解去少主的痛苦。”

      大梦如雷,一次次将我惊醒,又一次次哄我入眠。
      我做了好多梦,梦到小时候和延光打闹嬉戏,夫人嗔怒地罚我们面壁,却又心软地在屋外陪了我们一整天。又梦到夫人送我去太虚殿拜殿时自己的彷徨失落,夫人紧握着我的双手也在颤抖着诉说不舍。再梦到她授我冰心诀满脸的忧虑伤怀,似乎总有话哽在喉间。终了,梦到火海中他挥斥天兵的意气风发,赌气般任性地抱起染血的婴孩。
      她是救下我的人,她是抚育我的人,她是保护我的人,她是毁掉我的人。
      鲤芳夫人,娘亲,我该以什么样的姿态再去面对你?
      救我,因为你不忍;养我,因为你内疚;藏我,因为你害怕。
      怎么料到,最亲的人,却是最大的仇人!
      我躺在暗无天日的石室里,哭不能笑不得,恨不得永远梦下去,再也不要醒来。
      连她教我用来护体的‘冰心诀’,根本只是加重降魔封咒的术法,为的是把我日渐复苏的魔灵无情地封压,不顾这二者在我体内的冲撞会让我痛不欲生。
      伪装成缘蜂的般慧长老隔一段时间便来看我一次,替我调息,甚至把自身修出的仙灵渡予我,助我掩藏魔灵。
      我黯然问他,若我不愿跟他回去,他的辛苦还值得么。
      他淡淡回答,几百年的等待,不在乎多等一时。
      他就这么坚信我会回心转意,或者只是信他自己有成事的把握。
      “将我关在琅環福地的暗室中,是担心我出去告发?”某日,我问他。
      他摇摇头:“你不会在这种关头揽事上身。”
      和这种能看透人心的长者在一起,真叫人岌岌自危。
      “与其让少主在外面被杂事扰了心绪,还不如关在这里一次想个透彻。”他俯身行礼,“看来,老臣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我撩开几日未理的长发,淡淡一笑:“长老只怕还有其他目的瞒着我。”
      他眯了眼,负手而立,脸上神色高深莫测:“少主出去自然会明白。”
      “打算让我走了么?为何不带我回修罗界?”
      “修罗界被凤琬插足,不再容易起兵反抗。倒是如今少主在天界立下的根基,卤莽弃之太过可惜,”般慧扬起唇角,犀利的目光盯住了我,“你我继续留在天界,大有裨益。”
      “……你想里应外合?”
      “不只这些……”他略略思索,咽下了后面的话,只简单回我一句,“少主对天界执念太深,一时也斩不断,留下才可让少主看得更真。”
      我垂了头,心中不是滋味,完全不知该如何行事,只能岔开话题:“我的父母……”
      “修罗界魔域奉混天之气为尊,释为‘灵辉’,仰苍野之滨为敬,释为‘皓尘’。‘灵辉’者为帝,‘皓尘’者为王,少主的生父正是魔族的皓尘王,名曰苍溪。皓尘王统领四方城疆之军,守卫魔域,为族人景仰尊崇。”般慧恭敬地念出我生父的名字,眉间涌出的敬意夹杂着哀伤,“皓尘王身被火焰,足履荒原,拼死守住的城疆,却是被……唉,孽缘……”
      话中之话,似乎不便让我知晓。我低下的头,也不愿抬起看他的忧愁:“那‘灵辉’又是谁?”
      “灵辉帝是我魔域最高尊者,名曰苍涧,是你的伯父。”他叹一声,转头深望着我,“他日少主继位之时,敬请传承族姓,更名为‘苍御’。”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