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寒》紫*青

11、第十章 凤翼遮天

　　我尚未来得及慌乱，门已被两个侍从推开。
　　寒风卷了幽沉桂香，带着几片残叶光临屋中断弦之琴的凄哑。
　　眼前一花，忽觉得手被人握起，怀中幽香扑鼻。徜蛾，他竟晃身飞来，靠在我怀中，满目秋水情意绵绵地注视我，一只胳膊缓缓抬上，勾住了我的脖子。
　　我下意识地要推他，却发觉他唇边邪气的味道像种暗示。一只手被他扣了脉门，全身动弹不得。
　　身后传来一声冷瑟的轻咳，仿佛暗藏百把利刃，刺得人彻骨寒凉。
　　我甚至能感觉到冷冽的杀气直逼而来，迎面却是徜蛾轻蔑的笑靥。
　　“你在做什么。”淡淡的苛责，低沉冷漠的语调，隐隐能听出强压的怒气。
　　是凤琬，一定正皱着眉看这屋中的一幕。
　　徜蛾轻漫地哼了声，懒懒把头探出，越过我的肩头向门外之人妖娆一笑：“不知凤琬大人今晚要临幸本君，未曾远迎，失礼了。”
　　我试着挣扎，不管如何，我不能失礼于凤琬，不能留下任何把柄。
　　凤琬冷笑一声，衣袂轻拂，走进了屋中，门也应声而合。
　　“本君有贵客在，”徜蛾眯了眼，对我妩媚而笑，侧首换了张嘲弄之色让刚进屋的人难堪，“招待不了大人。”
　　“你何时能改了这轻浮的德性。”凤琬站在那里，冷冽的口气竟有一丝无奈。
　　徜蛾抬起双手勾住我的脖子，整个身子倚进我怀中，媚态如妖：“大人不喜欢大可走哦，本君可不擅阿谀奉承。”
　　我如芒在背。
　　为何种种纷争，我总被纠于其中？
　　趁着徜蛾松开手，我侧移几步，推开他冰冷的手，转身面对那个傲视天庭的人。
　　徜蛾惊讶地看着我，神色似乎有几分担忧。
　　凤琬负手立于门前，两旁侍从俯首跪着，一刻也不敢抬头。
　　中庭寒风又一次卷入门中，吹散凤琬精致的简袍和束着的长发，短短的沉默在他冷傲的眼神中异常冗长。
　　素闻凤琬无论去哪儿也不卸宝甲与佩剑，偏偏两度在月上行宫的相遇，他都是简装无戎。若非他对徜蛾有绝对的信赖，怕是不会如此随意。
　　他走了过来，看也不看我，淡淡一句：“闲杂之人退下吧。”
　　分明在说我。
　　那种不怒自威的气焰与横掌天下的从容是我无法敌对的。我的资质，也只能和手无权势的走狗较量而已。
　　我刚想离开，手腕却被身后之人拉住，随之响起那轻漫而执拗的声音：“都说了本君在迎贵客，大人你才是冒冒失失的闲杂之人吧。”
　　惊愕回首，只见徜蛾满面笑意中毫不掩饰讽刺。
　　凤琬站在他身前，优雅地从他的眼睛一点一点向下看，目光最终停在徜蛾拽住我的那只手上。
　　“这种游戏你是百玩不腻哦，”凤琬抬了手，一枚晶莹剔透的翡翠扳指在他手上格外显眼，“还要像上次那样，斩了这‘贵客’被你拉住的手，才能解你一时之气？别任性了，这位是鲤芳夫人的养子，纵然他惹你不快，我也不便替你出头。”
　　说着，手覆上的徜蛾的手背，将他的手轻轻抚下，不再握住我的。
　　我抬头，早已惊得说不出话来，却见凤琬依然没有正视我的意思，只在哄那任性的情人。
　　他的确知道我与夫人的关系，这般言语，是在向我示警么？
　　或者，徜蛾根本没有顶撞他，只不过耍个性子与他一道作戏。
　　刚刚对那家伙的一点好感霎时化为乌有。
　　“好了，本君自知你这些日子受人欺的委屈，改日与鲤芳夫人说说，让夫人教训这顽劣仙侍罢了。”凤琬执过他的手，抚过鬓边青丝，俯于美人耳畔轻语。
　　徜蛾哼笑着扭头抽回手：“五百年来哪日无人欺我？你也只会哄着，何时见你动真格地替我出气？”
　　“还要怎么办？”凤琬无奈。
　　“杀了他们，”徜蛾无所谓地拂袖回身，背对凤琬，眼神却恨意入骨，毫不顾忌地直直与我对视，“把我讨厌的天界，统统杀光。”
　　那一瞬，我恍然觉得他是对我诉说着悲戚的仇恨。
　　浮华迷醉的脸上，第一次有那么认真的表情。
　　凤琬没有看到，却让我深深刻入脑中。
　　“哦？”凤琬走近，从背后抬手揽住他，“若真有这么讨厌，当初又怎会决定留在本君身边。”嘴角轻笑，风般私语没入徜蛾长垂的青丝间。
　　徜蛾亦报之一笑，辨不出眉目间的真情假意。
　　这一次，换我把徜蛾从头看到脚。前一刻还斥诉对凤琬的厌恶，此时却恩爱如漆。他这种任性傲慢的人，根本不会在意他人想法，更谈不上对位高权重者趋炎附势了。
　　看来凤琬说的对，徜蛾的确心里有他，也的确只想捉弄我，以泄几日来遭我羞辱之愤。
　　心中恍然有点失落，可他徜蛾游戏三界又与我何干？！
　　大概是气不过自己再三信了他的寂寞之辞，再三在这桂花凄风中迷失了自己的清高。
　　一个侍从走来，双手举过头，奉上手中一个玛瑙点金的壶。
　　“蛾，你想要很久的东西，本君替你找来了。”凤琬拿起那壶，递到怀中人面前，“好不容易在修罗界的废宫里挖出的。”
　　徜蛾的深瞳亮了，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只壶，神色颇为复杂：“‘千秋寒’么……真的还有……”
　　他的手似在颤抖，轻轻打开那壶盖，霎时溢出丝丝缕缕，仿佛香炉之上的袅袅轻烟，一种异样的幽沉气味也慢慢晕开。
　　“据说‘千秋寒’这种酒是用修罗界婆娑川的极乐寒水，反复蒸酿千年才可制出一小壶，六百多年前阿修罗族公主嫁入魔域，阿修罗王也只拿出两壶被称为‘至宝’的‘千秋寒’陪嫁，”凤琬别有深意地凝视他的表情，“既然你想要，本君自是搜遍修罗界也要找出这剩下的一壶。”
　　徜蛾盖上壶，微叹一声，随即又恢复了那漫不经心的表情，捧着壶走至桌旁，顺手放下：“那该谢谢大人你了。”
　　听不出丝毫谢意。
　　“要不要本君再查查另一壶的去向？”凤琬拉过他的手，又贴近他的背。
　　“哼，多谢大人美意，”徜蛾不耐烦地推开凤琬，径自走向榻边，“若另一壶还在这世上，本君也不至沦落至此。”
　　“你还是怪本君当年下手太狠，做得太绝，”凤琬坐在案几边，戴着翡翠扳指的手端起玛瑙壶把玩着，“过来，陪本君尝尝‘千秋寒’，好见识见识这让你念念不忘的东西。”依旧低语优雅，却如冰般冷冽，抹煞了所有的纵容与温柔。
　　无论徜蛾是否倾慕他，也无法抗拒这与生俱来的威严。
　　徜蛾眯起眼轻轻地笑，盈盈顿足转身，就在我以为他会走回凤琬身边时，忽而万般旖旎化作眉目一凛：“‘千秋寒’是本君之物，想怎么用它论不到你说话。”
　　我怔在原地，早已不知该去该留，只努力想看清这个喜怒无常的徜蛾。
　　依稀记得，他踩碎那颗仙丹时，也这般决绝。只是那时三分得意，此刻满腔悲怆。
　　我只能猜测，那壶‘千秋寒’在他心中远胜于仙丹。或者，他在意凤琬胜于在意我。
　　“蛾，你是不是忘了，你也是本君之物，更不必说这一小壶酒了。”凤琬似乎早已习惯他的无礼，依然用一身清雅风姿笑着看他，“除了本君身边，三界无你容身之处。”
　　徜蛾站着，冷冷地俯视：“即使这样，你也不配。不配在我身边，共饮‘千秋寒’。”
　　说罢，他拂袖而去，掀开内室帘帐，身影一恍而入，绰约不见。
　　又一阵瑟风卷入门帘，桂香黯淡，我全身已冷。
　　凤琬还是闲适而坐，不追也不劝，眼底有种莫名神韵恍惚而逝。
　　五百年的朝夕恩宠，他仍看不透、抓不住帐后丽人的心。纵使权倾天下，他又能怎样叹惋伤怀。
　　刹那，整个天界的意义，也寒凉如这宫中幽风。

　　“你还不走，”冷冷的呵斥响起，凤琬目中空悠，还是不屑正眼看我，“不趁本君对你的无礼行为发落前，回到鲤芳的庇护下去么？”
　　一直沉默的我同样冷眼相对，却刻意地高昂起头：“御还以为阁下并不打算放我走。”
　　他轻蔑地笑了：“一个小仙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那便请仙君不要三番四次地让我产生这种错觉。”
　　“龙神宫出来的，都这么自命清高，”他缓缓转过头，柔和的眉目却让我觉得犀利异常，“都这么不识时务。”
　　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竟如罡风凌厉，叫我不寒而栗，即使我从未放下丝毫的高傲，心底也有了前所未有的怯意。
　　他是凤琬，鲤芳夫人的劲敌，龙神宫的对头。
　　“这也只是仙君一家之言，”我咬了牙回敬，“尊奉天道，才是时务。”
　　凤琬又一次微笑：“真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子，难怪凭你出身，修行三百寒暑也还只是末等仙侍。”
　　他不仅嘲弄我的资质，更是在污蔑夫人的眼光。
　　我不由自主地捏了拳。刚想再驳斥什么，凤琬甩过长袖，径自吩咐：“回去再修个一千年，你大概才有资格跪在本君面前说话。”
　　言毕，门边的两个侍从已走至我身边，冷漠地向我作出送客姿态，示意院门之处，懒得开口。
　　我冷笑一声：“仙君保重。”趁着幽风之势，我踩着零落的桂枝残露走出了这寒凉的宫殿。
　　凤琬，还是不屑多看我一眼吧。
　　而徜蛾……不想他也罢。
　　走出来，胸中竟有难言的苦闷，排遣不出。默念几遍冰心诀，依然如此。
　　坐上驾辇，合目静休，却在闭眼后脑中不断浮现徜蛾或笑或嗔、亦羞亦恼的容颜，无论怎样也挥之不去。
　　心绪越来越乱，浑身燥闷。霎时，仿佛有灼骨烈火烧过，眼前又是一片猩红火海！徜蛾的身影在火海幻象中若隐若现，他消失前的一瞬，竟睁开了一双流着血泪的绯红之瞳！
　　对了，缘蜂所绘的徜蛾，也是那一双绯红的妖冶瞳孔，像是泣血含恨……
　　车辇突然停住，我猛然惊醒，额上早已汗湿。
　　又入了幻象，甚至难以自拔……
　　车帘被人掀起，驾辇的道僮元采探进脑袋，紧张地对我说：“御前辈，不知是不是我多心，总觉得……”
　　“什么？”
　　“好像有人跟着我们。”
　　是么，很久前我就有这种感觉了。
　　“元采，”我低声吩咐，“往西边走，避开宫楼殿宇，沿着仙山天河绕道走。”
　　元采答应一声，调转车辇，转向疾驰。
　　荒原之处地域开阔，不易蔽身，那跟踪之人应该不会再跟。况且，我不能让太多的人看到我与龙神宫的接触。
　　未过多久，忽而车身猛地一震，随即传来元采一声惨叫，天马嘶鸣，车辇强烈震抖半晌后跌跌撞撞地停了下来！
　　车外，一人哼笑道：“看你往哪里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