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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杯酒凉(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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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边战火燎原,朝廷的增兵不出年关就得奔赴北境,作为带兵出征的亲王,楚王被特许每日进宫陪伴吴太妃。
于是从未央宫出来的谢辞和从福华殿出来的沈容晏就在出宫的路上碰了个正着。
谢辞现在见沈容晏其实已经没那么尴尬了,祭天大典之后,两人也不曾私下说过话。谢辞不找他,他也不曾来见他,两人倒像是达成了一种奇异的默契,似乎把曾经卫琅和沈容晏之不可告人的关系都给忘了。
谢辞神色自如地向沈容晏行了礼,两人在漫天飘雪中并行,一路无话。
“相国大人,身体恢复得如何了?”
走着走着,身侧的人冷不丁问了一句。谢辞突然想起来他好像是借着给沈容晏挡的那一剑的由头称病的,心底不由得生出了一丝愧疚。
“尚可,劳殿下担心。”他的语气不由软了一分。
沈容晏嗤了一声,道:“哪个担心你了?”
气氛一下轻松起来,谢辞的声音里也跟着带了笑意,“那是臣自作多情了。”
雪花簌簌打在伞面上,天地间的其他声音仿佛都被皑皑白雪吸去了,显得愈发静寥。
他们之间极少有如此融洽的时刻,此时不知是因为楚王即将出征还是因为卫相因病而少了几分凛冽,两人各自撑着伞缓步在宫墙下,沈容晏的心情居然是平和的。
“殿下明日便将启程了吧?”
“嗯。”
“臣在此就先祝愿殿下所向克捷,早日班师回朝了。”
“承君吉言。”
“殿下,不知吴太妃娘娘身体可安好?”
这句话仿佛打破平静的魔咒,沈容晏脚下一顿,语气骤然一冷,“相国此话何意?”
谢辞马上反应过来对方大概是误会了,他只能也停下脚步,有些无奈地说:“殿下误会了……”
“误会?”沈容晏冷笑一声打断他,“有什么可误会的?我母亲身体如何,大人不是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么?”
谢辞哑然片刻,道:“臣是想问,不知太妃娘娘的身体禁不禁得住北地苦寒。”
沈容晏面色一滞,以为自己听错了,忍不住反问:“你说什么?”
“北地苦寒,寻常妇人未必受得了,不过我看太妃娘娘身体健朗,应该是不怕的……”
“卫琅你什么意思?”沈容晏声音发紧。
谢辞平静地看着他,说:“晋之,带你母亲一起北上吧。”
四下静得出奇。沈容晏怔怔地看着对面的男人,他的表情告诉他,他没有在开玩笑。
“……为什么?”
“在你身边,对她而言该是比深宫更好的归宿。”
“为什么?”
“殿下不愿?”
“……这不合规矩。”沈容晏下意识地说。
“规矩是人定的,”谢辞轻轻笑了笑,问他,“你想带你母亲一起走吗?”
沈容晏定定看他半晌,忽而撇过脸去,低声道:“多谢。”
“客气了。”谢辞摇摇头,率先向前走去。
分道扬镳之前,沈容晏突然叫住了他。
“卫长清。”
谢辞回头,“怎么了?”
沈容晏站在原地踌躇片刻,还是问出了口:“你……你当时为什么救我?”
谢辞想了想,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殿下,此去一路顺风。”
离开之前,谢辞鬼使神差地回头望了一眼。那个男人撑着一柄伞静静站在漫天白雪里,美成了一幅画儿。
元初二年正月初六,楚王率十万大军,出征北伐。
临行前,少帝亲率百官公卿于城门为三军饯行,敕封楚王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赐帅印。
朔风猎猎,战鼓齐鸣,沈容晏银甲红缨,肃容跪地。
“臣,定不辱命。”
***
三年后。
“胡来,这简直就是胡来!”
刘檀将一封奏章狠狠掷到地上,浑身都气得发抖。
那奏章差点砸到郑御史的脚,郑御史吓得往边上一避,喏喏道:“太傅大人……”
刘檀如今已官居太傅,但还保留了当年当御史的火爆脾气,一激动就容易吹胡子瞪眼摔东西。
那封被扔到地上的奏章,上面“淮王”、“造反”、“卫琅”等字眼显得触目惊心。
刘檀平复着呼吸,瞪了那御史一眼,问:“这上面说的可句句属实?”
“没有半字虚假啊,”郑御史道,“这些话乃是下官亲自拷问淮王亲信所得,淮王与相国往来书信也都从淮王府中搜出,人证物证具在。兹事体大,下官不敢贸然把奏章交给陛下,这才来请教太傅大人,还望您能指点一二。”
刘檀沉吟片刻,道:“这奏章我会替你转交给陛下,你暂且先别走漏风声。”
郑御史感激涕零地作了一揖,道:“多谢太傅大人!”
怀瑜制止了卫府管家的通报,轻车熟路走向书房。
三年的时间足以让当年的小姑娘长成窈窕少女,怀瑜脚步轻快地走过游廊,翩跹的裙角恍若飞舞的蝶。
快走到书房门前的时候,怀瑜瞧见那个跟随舅舅身侧多年的青年正垂手立于门边。
天枢看到年轻的女帝亲临相府,正欲参拜行礼,怀瑜马上伸出手指在唇边对他做出一个“嘘”的动作,天枢了然一笑,退开几步垂首而立。
叩叩叩。
怀瑜轻轻叩动门板,听到里面传来一阵低低的咳嗽,然后是一声低沉的“进来”。她脸上扬起一个调皮的笑,伸手推开门。
还是初冬,房间里却已经点了银丝炭,怀瑜一走进去便觉得闷热难当,偏她舅舅竟还裹着厚重的貂绒毯窝在圈椅里,面色惨淡,端着一只青瓷小碗正喝着药,露出一截瘦得腕骨支棱的苍白手腕。
“何事?——陛下,您怎么来了?”
怀瑜跑过去,把正欲起身行礼的谢辞按了回去,问道:“舅舅怎么这么早便点上了炭,怎么又喝上药了?身子又不舒服了?”
谢辞将青瓷碗中的药汁一饮而尽,眉毛微不可见地皱了皱,“入冬便觉着有些冷了,太医院给开了些温补的方子。”
怀瑜却捕捉到了谢辞眉间那极快的一皱,乐了,笑嘻嘻地说:“哈哈,原来舅舅也怕苦的呀?”
“哪有人不怕苦呢?”
“朕看淮王叔就不怕,他天天挂个苦胆在床跟前儿,效仿越王卧薪尝胆呢。”怀瑜小脸热得红扑扑的,往书架边的小榻上一坐,小腿悬在沿上一晃一晃的。
淮王是怀瑜的堂表叔,为数不多的几个藩王之一。前段时间不知怎的想不开要造反,结果还没起事就被事先得知消息的中央镇压,现在一大家子人已经下到天牢,正等着皇帝的最后一刀。
“陛下对淮王一脉打算如何处置?”
“朕就是为这事儿来的呢,”怀瑜皱了皱小鼻子, “朕实在是拿不定主意,舅舅说该怎么办?”
谢辞拈起一颗蜜饯,“陛下亲政一年有余,这种事自然是该您自己拿主意。”
“可朕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呀,”怀瑜苦恼地说,凑过来讨好地抓住谢辞的袖口晃了晃,“淮王叔虽做了大逆不道的事,但他毕竟是朕的叔叔,朕若是罚他罚的重了,百姓会不会觉得朕不仁义?可若是轻罚了,那别人不该觉得朕好欺负了么?舅舅,您就帮瑜儿拿个主意吧。”
“陛下想怎么罚便怎么罚,您是天子,有谁敢对您置喙,”谢辞任她扯自己的衣袖,不动声色,“要留下来用饭吗?”
怀瑜气呼呼地瞪着他,见他果然没有其他话要讲,登时小嘴一扁,赌气道:“哼,朕回宫吃去,可不敢劳烦舅舅了!”
等怀瑜一脸不高兴地离开后,谢辞连忙扯下貂绒毯,掏出丝绢擦了擦后颈的汗。天枢快步走进来,熄了熊熊燃烧的炭火。
谢辞扯松了衣领,长长吐出一口气。
三年前,谢辞将虎符交给了怀瑜,进度条猛蹿到了20%,可那之后的两年就磨磨蹭蹭涨得极慢,直到怀瑜亲政后,进度条才开始飞速上涨,现在已经涨到了80%,三年抗战,谢辞仿佛看到胜利的曙光在向他招手。
再这么继续装病下去,他估计得疯。
“老爷,北边来消息了。”
“如何?”
“已经打到了狼居胥山,镇北王似乎没有继续往北打的意思。”
谢辞的手一顿,“要回来了?”
“应该就在这一两个月。”
楚王当年代君出征,这仗一打就是三年。大夏用了两年多的时间将匈奴人彻底赶出关外,军心大振之下乘胜追击,一路将匈奴人往北赶,一路势如破竹打到了狼居胥。谢辞还听说沈容晏在行伍之中表现得并不草包,也曾指挥了几场胜仗,很是风光了一把,现如今官员们提起楚王殿下,想到的大多都不是当年那个绣花枕头纨绔头头了。
沈容晏大胜归来,会不会对怀瑜的帝位造成威胁?
谢辞下意识选了“否”,然而这种信任毫无根据,一不小心就会让整个任务功亏一篑。沈容晏如今在军中建立起了一定的威望,麾下可以调配数万大军,而且吴太妃三年前跟他去了北境,他在京城已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一旦沈容晏和贺正锋合谋造反,怀瑜一个亲政没多久根基尚未稳固的小皇帝被他们薅下去的概率不小。更何况怀瑜身边还有他这么个大奸臣,简直就是给人家“清君侧”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活靶子。
因为继承了卫琅的记忆的关系,谢辞觉得自己对沈容晏这个人过于放心了。之前把吴太妃放出宫,他还自认为做了一件好人好事。
事实上,直到半年之前谢辞还没有这个担忧,但经过淮王一事,他突然意识到了之前忽视的威胁。
谢辞在北征军中一直都安插有眼线,起初不过是习惯性动作,但随着沈容晏回京之时的临近,一旦对方有任何异动,他安插的暗线就会成为暗杀楚王的杀手。
让谢辞没想到的是,半个月后,北边传来消息,沈容晏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