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故事》心驰

20、第 20 章

　　阿诚算过命，大意就是他这辈子孤苦一生，无人能助。阿诚没当回事，毕竟年轻的时候精力旺盛，什么都能自己完成，也没觉得独立有什么错。

　　且不说封建迷信这回事，只说命运吧。阿诚年轻的时候从来没想过什么命运不命运的事，那时候脑子里只有吃喝劳动，吹拉弹唱。特殊年代，特殊梦想，只要能吃饱穿暖就是快活。
　　殊不知命运正在涂写他的人生。

　　阿诚是真地单纯过很长一阵子，因为实在淘气，父母打骂无数次，其他兄弟姐妹都没挨过打，只有他一个。家里脏活累活也都是他干的，挨打的是他，挨累的也是他，但阿诚还是没有怨恨过父母。他知道自己被打是有原因的，他犯错了。但是，他也改不了，所以换来更多胖揍。

　　父亲母亲对他极其冷淡，他也没怨过，家庭就是应该这样啊，一个人负责一个角色，其他兄弟姐妹已经很听话了，他也就这个样子啦，反正父母也习惯了，讨几顿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十八岁的时候，阿诚上山下乡，也没觉得苦过，每天都有用不完的劲儿，说不完的话，写不完的诗。从没觉得生活有什么疾苦，他的生活是镀了金的色彩，他很爱这样的生活。

　　饥饿和寒冷并没有干扰他对生活的情趣，他真地是一个极其富有情趣的人，如果能再听话一点就太好了。但这辈子恐怕是做不到了。

　　阿诚这种不听话的人，婚姻大事更是不可能听别人摆布。他自己选了一个老婆，说什么都给娶回家了，哪怕全世界都不同意。

　　阿诚从来没觉得自己是个多好的男人，但跟现在的一部分男性相比，他真是做得很不错了。

　　过去，他认为男人应该有担当，有责任感，应该做家里的顶梁柱，天塌下来都应该由男人顶住，老婆和孩子就是应该由他来保护的。他一直这么认为，所以没觉得自己做的事有什么好奇怪的，但看现在，这反而成了需要歌颂的优良品质了，也不知道是时代的进步还是退步，分内之事竟然还需要这么嚷嚷。

　　阿诚刚结婚那会儿，对老婆极其地好，家里家外的事都由阿诚一个人包了，老婆只负责上她自己的班，脏活累活都不用她。坐月子的时候阿诚从来没让她动过一个手指头，吃喝拉撒都是由阿诚来负责的。老婆的月子坐得挺好，没什么月子病。

　　阿诚也没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伟大的事情，夫妻两个不就是应该这样互相关心吗？
　　老婆嫁过来，成了他家人，他理应对人家负责的。

　　但看现在，能像他这样对待老婆的人好像极其稀有，别人不说，就说他女婿吧。这孩子单凭一个老实本分，不拈花惹草就成了好男人的典范了，甚至要被夸地天花乱坠才配得上这个品德。

　　阿诚十分不认同这个观点，跟他自己相比，女婿做地还差远了。

　　阿诚的确是个极其细心的人，家中老小的大事小情都在他的脑子里，谁的事他都要管，谁的困难他都要帮，所以兄弟姐妹们对阿诚也很关爱，除了他耍酒疯还有赌博的时候。

　　其实阿诚的孤苦是有迹可循的。有句老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句话在阿诚身上得到了充分的认证。

　　阿诚虽说是个心细如发的人，对老婆也极其痴情，但这种人通常有一个毛病——极端。

　　对老婆好的时候恨不得把命给她，但当老婆对不起他，他又恨不得对方从世界上消失，甚至做过一些暴力行为。这当然是不对的，不管对方多么罪大恶极，当你动手的那一刻，你就已经错了。世间的事，很难说得特别清楚。

　　他是太爱老婆，太在乎老婆，老婆又实在太过分，不断给他换绿帽子，他忍无可忍之下发脾气，摔东西，自暴自弃，动手打人……
　　崩溃之后是绝望，绝望之后是灰烬。

　　阿诚喝酒，大部分原因是借酒消愁，又因为心情郁闷，酒后总是失态，也就是俗称的耍酒疯，会骂人，会撒气，有时候甚至不分对象，对女儿，对老妈都有脾气可撒。久而久之，来自家人们的怨恨越来越多，他的好已经逐渐被人遗忘了。

　　越是这样，阿诚越是伤心绝望，变本加厉地折磨起自己来，给家人们的心理伤害也越来越多。

　　他想起算命先生的话，他这辈子注定无依无靠，无人能助。他充分地感受到了，他不但孤单寂寞，他还不被人理解，老婆，孩子，父亲，母亲全都在恨他。他简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活着，明明他是最累的那个，担当最多的那个，但到了最后他成了万人嫌弃的对象。

　　他的心死透了。

　　自此以后，每一天的他都是冷酷的，都是无情的，他再也不相信任何人，不跟任何人讲实话，甚至在家里，也是七分假三分真。因为他的真心无人能懂也没人稀罕。

　　即使对全世界失去希望，他还是没有忘记一个人——女儿。
　　婚姻破裂之后，考虑到女儿的未来，他没有选择离婚，能拖一天是一天，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反正两个人也不在一起，眼不见为净，她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他也不是没人要。

　　秀秀说男人都是一样的，她的话有一部分是对的。
　　阿诚在与秀秀分开之后，的确找过年轻小姑娘，解决生理问题。

　　无依无靠，孤独无望，阿诚彻底把心封死，在外面花天酒地，想干什么干什么，但他始终记得女儿，女儿要上学，将来的后路，他必须给留好。后路是什么——钱。

　　不管变成什么样，阿诚都记得给女儿存好钱，以备不时之需。

　　混得不好的时候，是真地没脸见人。他灰头土脸地和工人们搬砖头，按玻璃，睡工地，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吃不上穿不暖的时候没人知道，自然没人过问，就是在这样的时候，父亲母亲，老婆孩子也都是恨他的。就连他自己也痛恨自己。

　　每逢佳节倍思亲，可他一个电话也不敢打，他不知道要说什么，也没什么能给的。没钱，没地位，就没有一切，连亲人都会瞧不起。

　　无数次拿起电话，无数次又放下，算了吧，没人在期待他。他只是个没人要的人罢了。

　　吃不上饭的时候，他被饿醒，出了一身大汗，心脏狂跳，那一刻阿诚怕了，他以为自己要死了，但是没有，吃了几块糖之后，他又活了过来。

　　睡不好的时候，他甚至睡过大街，还有没盖完的房子。里面随便铺一下，就能睡。

　　他可以睡草地，睡水泥，睡在任何地方。

　　阿诚的确是个能吃苦的人，这些苦他从来没对人讲过，没人想听，也没人关心，毕竟没有人需要他，没有人喜欢他，就连他最爱的女儿都对他另眼相看。他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值得他去拼的，有温暖吗？就算有，是给他的吗？

　　冰天雪地，冻地哆哆嗦嗦的时候，他看着月亮，想家，虽然家里没人在想他。他看着月亮流泪，不断地给自己灌啤酒，醉上一场也就罢了，他的命，就是这样的。

　　最让他欣慰的是女儿很争气，在没人监督的情况下自己考上了大学。阿诚有了几个钱，虽然还是很少很少，但给女儿付学费还是够的。

　　鼓足勇气，给女儿打电话，听见的却还是冰冷的语气。他知道女儿没有想他。

　　女儿还在恨他，怨他。

　　他想起女儿小时候，又白又胖，乖乖的，成天往他怀里钻，要不就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他后面，那时候多好啊！为什么一切都不像从前！

　　他时常做梦，梦见过去的好日子，梦见天真可爱的老婆，白胖白胖的女儿，那是他最幸福的时候，只是他的幸福短暂地像昙花一现。

　　心情不好的时候，需要发泄的时候，他会花钱找乐子，其实并不欢乐，但他实在不知道该干什么。吃喝嫖赌他的确都占了。他是好男人吗，曾经好过。

　　日子过得很快，大概是老天怜悯，阿诚的事业越来越好。他不怪兄弟姐妹们故意疏远，毕竟母亲的话是对的，如果当初把钱给了他，他说不定还会挥霍进去多少，那破罐子破摔的日子，连他自己都瞧不起自己，没人理他也没什么不对。但在患难时刻帮助过他的人，他要一辈子记得。
　　在这些人中，他最对不起的就是小妹小西，原本该是哥哥照顾妹妹，结果妹妹却反过来帮了他那么多，小西给他买羽绒服，买棉鞋，没钱的时候接济他。要知道，小西自己已经没了工作，钱都是一分一分攒下来的，把钱都花给了他这个不争气的哥哥，阿诚全都记得。
　　在他最落魄的日子里，小西对他千般好，万般忍，即使恨他也在无休止地帮助他。
　　但等他真正有了起色，他却又无法在老娘身边尽孝，还是小西在母亲身边照顾，耽误了终身大事甚至工作。阿诚很自责，赚来的钱有很多都给了小西，但不管他给多少，也无法弥补小西的青春和一切。

　　他欠小西的，一辈子也还不起。

　　年纪越来越大，浮躁的心再也漂不起来，阿诚拼命工作，吃遍各种各样的苦，为的就是他心中重新燃起的热情，他的人生不是没有东西可拼，他要为了老母亲，女儿，兄弟姐妹们去拼，把自己能给的全都给他们。

　　人一旦有了希望和目标，全世界都在让路。阿诚的事业开始愈发红火，兄弟几个都被阿诚带出来，极大地缓解了家里的经济状况，可以这么说，全家上下都借上了他的力，他终于不再是那个只被人恨的阿诚了，他被人惦记，被人感谢，被人记得，但这些都不重要，最终要的是，他对这个家有用，他的心愿得以完成了。

　　但这中间的苦，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究竟走过了怎样的日子，他一个人知道就足够了。

　　大器晚成大概说的就是他这种人吧，如今他已经六十多岁了，他还有余力去帮助兄弟姐妹，替大家分忧解难。也算没白折腾这么多年。
　　其实这个年纪是该享福的年纪了，但阿诚这辈子也没停下来过，一直在路上，一直在拼搏，就是现在，他还要为女儿的小家铺后路，女儿长大了，理解他，关心他，告诉他不要操劳，但他还是会做好这些，女儿是他这辈子最爱的人，最在乎的人。

　　但女儿的婆家各方面的条件都很差，如果没有他帮助，真不知道能过成什么样子，他不想让女儿吃苦遭罪，他甚至不鼓励女儿生孩子，因为他知道一个家庭的维持需要多少精力多少心血。

　　他吃过的苦，不忍心再让女儿尝一遍。何况女婿还是个没长大的男孩，自己都还没立事，给不了女儿好生活不说，还得给女儿拖后腿，女儿大概真是像了他，也是个劳碌命，什么事都自己扛，什么责任都往身上揽，简直就是他的翻版，到底还是吃了些苦的。

　　阿诚最心疼这个女儿，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尽一切力量帮助女儿，做她最坚实的后盾。看来，他卸甲归田的那天还远着呢。

　　再说老婆秀秀，这一生他们的缘分如此，不必强求。
　　如今这般也是不错，老了老了反而凑到了一块儿，气生不起来了，相互的帮衬却多了。老伴老伴大约就是这个意思。老来有个伴也是幸事一件。

　　年轻的时候觉得人生漫长无止境，一切都那么美好，时间有一大把，青春有一大把，犯错误可以再改，改完了可以回头。
　　年长的时候，一切都可以放，可以收。人这一辈子大概就是这样的。

　　阿诚想，他还是那个记忆中的少年，在田间吹笛子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