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无人相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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郜延呼勒一双锐利的眼，毫不掩饰地盯着殿中那人，着一身不起眼的星灰长袍，肩上挎一只药箱，只身一人站在这金碧辉煌的那达宫里，始终不卑不亢坦然自若，浑身透着气定神闲。
“卓大夫来了。”郜延呼勒放下手中的批折，似才注意到殿内有人。
被晾了一盏茶工夫，卓六水神色一如往常，用大鸾话答道：“卓某来为城主做最后诊疗。”
郜延呼勒起身，走到狼绒铺设的榻上躺下：“有劳卓大夫了。”
卓六水在榻旁的几凳上坐了，打开药箱，从里头取出两卷针包，一卷打开来，里头放着尖长的细毫针。
无需卓六水示意，郜延呼勒就自己动手把裤腿拉上去，将两只膝盖完全露出来。卓六水伸手在郜延呼勒一只膝窝上按压数下，笑着道：“城主伤处旧毒已清，往后只需每日按时药浴，便是无碍。”
郜延呼勒望着自己的膝盖，一个多月前这两只膝盖上青紫肿胀，平日里简单走动便疼痛难挡，更别想跑跳骑射了，大鸾国医皆摇头无法。从没有一个残疾能当大鸾君主，纵使他表面上多么运筹帷幄，实际上心里的焦虑却是与日俱增。直到卓六水的出现……
卓六水在这有如鹰隼的视线下，若无其事地取针下针。郜延呼勒的视线下移到卓六水下针的手上，忽然道：“本王幼时中毒箭，幸得卓老大人施救，这才堪堪保住双腿。未曾想，三十多年后的今日，又得其孙诊治。”
卓六水笑了笑，捻针却未停：“也是城主天赋异禀，才能熬过这三十年。余毒凶险，若是换作寻常人，不到三年双腿怕是要尽废。”
郜延呼勒回想起那些年和各部落厮杀夺位，哪有精力去顾及这双伤腿。郜延呼勒看着眼前英伟的年轻大夫：“察尔丹为了替本王排忧解难，不得已动用非常手段，想必让卓老大人和卓大夫为难了。”
卓六水垂了眼睛：“城主多虑了，圣上有旨，臣民自当领旨。”
说着便取下膝窝上所有细毫针，望着郜延呼勒道：“卓某需在城主心胸处下针。”
郜延呼勒愣住，望着卓六水打开另一卷针包，露出十数根粗毫针：“之前都只在伤处施针，为何今日……”
卓六水不答反问：“城主有时可会觉得目眩头晕？”
郜延呼勒点头：“正是，怪得很。”
卓六水道：“城主膝窝上虽已清毒，可旧毒绵延三十多年，多少进了些到五脏之内。好在城主身当壮年，又有武力傍身，余毒尚不足以侵害心肺。然而毒毕竟是毒，积少成多，不留隐患的道理，城主不会不懂。只需在心肺处各下一针，便可永绝后患。”
郜延呼勒深深地看了卓六水一眼，片刻之后，敞开衣领，对着卓六水露出上膛。因穴位在心肺处，卓六水便起身俯着下针，郜延呼勒觉得有一股威压笼罩下来，心头有史以来第一次泛起惧意，他方知道原来掌握人生死的除了君主，还有大夫。而这位黎朝大夫，是会予他生，还是予他死？
卓六水轻轻捻针刺入郜延呼勒心脉上，余光瞥见郜延呼勒喉头滚动，卓六水嘴角现出一抹笑意，饶是千古帝王又如何，在生死面前还是有所忌惮的。不过这位年不过四十的大鸾君主，竟然敢于将生死托付出去，实在是有些出乎他意料之外。
“城主，好了。”卓六水取下心肺上的两只毫针。
郜延呼勒心神一松，视线落在那两只毫针上，便见针尾发黑。卓六水将毫针用棉布包好递给郜延呼勒：“大鸾国医该是能查出这是何毒，研制出对症的解药，定是一桩利民之举。”
郜延呼勒接过毫针，心绪复杂难言，怔怔地看着卓六水收拾药箱。卓六水抬头望向郜延呼勒，笑着道：“方才施针之时，城主可是以为卓某有不利之心？”
郜延呼勒张了张嘴，却没说话。卓某回之以爽朗如清风的笑容：“城主放心，卓某虽不惧生死，可卓某并不认为城主的命要比卓某的命尊贵多少，一命抵一命这事儿，在卓某这儿可是划不来的买卖。”
郜延呼勒听了这话，神情顿时一震，随即笑道：“卓大夫令本王叹服。在本王印象中，卓老大人严谨随和，怎的会有卓大夫这样自在风趣的孙儿？”
卓六水笑着道：“不瞒城主，祖父也常这么纳闷。”
郜延呼勒心事已去，说话时便亲和不少：“多亏了卓大夫，本王这伤才能痊愈。卓大夫困在大鸾城内这么久，定是思乡心切。卓大夫若是想走，本王这就派人护送卓大夫回黎朝去吧。”
“多谢城主。”卓六水弯了弯脊背，已是对大鸾城主最大的礼节。
“卓大夫一路顺风，本王政务繁忙，便不远送了。”郜延呼勒欲言又止，起身将右手放在左胸前，对着卓六水行了友好礼节。
卓六水笑着谢过，出了那达宫门，便见一队车马恭候已久，马车前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大鸾汉子，冲卓六水抱拳，用蹩脚的黎朝话道：“之前多有得罪，还望卓大夫见谅。”
“没想到察尔丹将军也能这么文绉绉说话，真是大开眼界。”卓六水朗声笑道。
察尔丹挠了挠脸，还是用回大鸾话：“卓大夫这人真是，对我就半点儿不客气。”
卓六水瞥他一眼：“要不是有人半道上欲拿麻绳来捆卓某，卓某也不至于这么记仇。”
察尔丹汗颜：“大王伤重，真是不得已之举……况且卓大夫武功高强，我哪里是对手……”说着冲卓六水弯腰行礼，郑重以示歉意。
“既知道绑不到，那还瞎来。”卓六水一个翻身上了马，笑着俯看察尔丹：“行了，大男人一个，扭扭捏捏行什么礼。”
察尔丹这才笑了，指着身后一辆华丽马车，马车帷盖上垂下晶莹五彩的珠串：“大王有命：赏赐卓大夫金银万两，美姬二名，酬谢卓大夫诊治之功，还请卓大夫笑纳！”
卓六水听了这话，视线未有半分落在马车之上，遥望着东边，似是想到了谁，嘴角勾起：“黎朝的姑娘那么好看，大鸾的姑娘还是留给察尔丹将军吧。”
察尔丹没想到卓六水看都不看就直接拒绝了，心里有些郁闷，这可是他特地挑选的美艳女姬，就连大王都没这福气呢。从黎朝来大鸾的这一路上，察尔丹对卓六水的性子还是略知一二的，只得闷头道：“城内还有要事，这回无法亲自护送卓大夫回黎朝。派我麾下最得力甘尉拉耶萨……拉耶萨出列！”
一名年轻小将应声出列，对着卓大夫行礼。卓大夫笑了笑，意味深长地看了察尔丹一眼：“察尔丹将军这一出……”
察尔丹讪讪然：“大王有令，至少也要护送卓大夫进三壳镇。”说着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
自古君王之心最难测，对此卓六水不置可否，冲察尔丹拱拱手，由一队车马卫兵以护送之名监视着，与这草原上的华美宫城作别，扬鞭驰骋而去。
骏马一路向南，卷起秋风猎猎。眼看太阳就要落下，再行五里路，就能抵达三壳镇。卓六水视线落在前面拉耶萨的后脑勺，心中却另有一番计较，一月有余的诊治，对郜延呼勒多少能知七分，文武兼备，雄韬伟略，品行坚毅，对卓六水虽有疑虑却不多猜忌，不得不说是位难得的一方霸主。
既然从一开始便让卓六水放手医治，那么为何在回黎朝的路上特意派卫兵监视他？难不成还怕他只身一人会对大鸾不利？而且郜延呼勒和察尔丹说话时都有些欲言又止，他们想说什么？又在犹疑什么？
卓六水正要止住心头疑惑，余光猛地瞥见远处沙漠隆丘升起一缕笔直孤烟，衬着坠到一半的金黄落日，有股说不出的凄凉悲壮。难不成这沙漠荒野之中尚有人家？
“拉耶萨甘尉。”卓六水勒住马。
拉耶萨听到后连忙调转马头，驭马到卓六水身侧，用不甚流利的黎朝话道：“卓大夫有何吩咐？”
卓六水微微讶异：“原来甘尉会说黎朝话。”
拉耶萨面上不苟言笑：“略会一些。”
卓六水指着远处：“那是何处？怎会有人烟？”
拉耶萨视线望过去，面色顿时一变：“是处不毛沙漠，不曾有人烟。”
卓六水望着拉耶萨，拉耶萨不自在地偏过头去：“卓大夫，时候不早了，咱们还是尽早赶路，也能在天黑之前抵达黎朝边境。”
卓六水点点头，抓起缰绳，在拉耶萨松神之际，忽然扬声喊了一声：“啊，有人！”
拉耶萨和身后卫兵猛地一把抽出腰间弯刀，凛凛刀光指向那处隆丘，面上皆流露出惧意，定睛一看却哪里有人？拉耶萨这才知道自己中了卓六水的圈套。
卓六水摸了摸身下良驹的鬃毛，在马上伸了个懒腰： “卓某这人好奇心重，要是没能了解虚实，一时半会儿是不会走的。甘尉不妨为卓某解解惑？
拉耶萨遥遥盯了一眼就在不远的三壳镇，心中懊悔交加，出发前察尔丹将军多番叮咛嘱咐，而他虽然领了差，心里对这位黎朝大夫却是颇看不上眼的，正因为他轻敌自愎，为了赶在天黑前抵达黎朝边境，挑了这条最近的道，没成想……这趟差事显然办砸了。
眼下就只能阻止卓六水，将功补过了：“卓大夫，大王有令，任何人不得擅自接近那处村寨。”
村寨？卓六水心头一动：“为何？”
拉耶萨犹豫片刻才道：“今年初以来，已有两千余人遭邪祟附身，浑身腐烂而亡。既有黎朝人、莎柏人，也有我大鸾人，为免无辜百姓遭牵连，大王经与黎朝莎柏协定后，在荒漠深处修一处村寨，由我大鸾将邪物封锁进村。”
卓六水面色冷若冰霜：“之后又将如何？放把火烧了？”
拉耶萨张了张嘴，算是默认。
“人命关天，岂可如此胡闹！当真愚蠢至极！”卓六水扬声喝道，径自跳下马背。
拉耶萨大惊：“这是大王下的命令，不得让村寨中人出来，违者斩！”
卓六水置若罔闻，望着那孤零零的一缕长烟，卓六水迈开大步往前，身后的拉耶萨大喊：“卓大夫做什么！是要与我大鸾为敌么？”
卓六水回身望着他们：“卓某是黎朝人，大鸾与在下何干？照你们大鸾所说既是邪祟，那卓某此番是进去赴死，只进不出，这还不行么？”
卫兵们刷刷抽出弯刀，拉耶萨蓄势待发：“卓大夫，大王有令，违命者杀无赦！”
卓六水高大身形被残阳红霞映照着，似一曲沙漠悲歌，傲然一笑：“尽管来试试！”
话音未落，拉耶萨等人便见卓六水轻轻一纵，眼前如风掠过，众人已是拍马难及。
夕阳余晖中，他穿过杨林、沙堤、荒草和斑斓的黄昏，一路无人相送。
作者有话说
第78章 无人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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