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仙》商遥

9、走开，臭妖精！[九]

　　赤牙顺利赢得舅舅的欢心。舅舅直拍赤牙的肩膀，称翠姑的娘九泉有知，必定也要夸他是个好女婿。赤牙抿着嘴笑，眼睛不时向里屋瞄，连门缝漏出来的灯光，都飘荡着她的气味。

　　客套之后，赤牙不想等了。

　　同样等不下去的还有舅母。赤牙带着迎亲的长队，这前前后后的人挤满院子，共有二十来人，实在是无法招待。

　　舅舅虽然是个受婆娘气的男人，但是舅母也会在人前给他面子，不怎么吭声。

　　他心里也有谱，道：“甥婿，天色已晚，你看着……”
　　赤牙抱拳作揖：“舅舅，无妨。我雇人抬着轿子送翠姑回来，只为见见乡亲们，告诉大伙，我好福气娶了她。今夜里就不留宿了——我这几个轿夫，脚力好的很，且我家就在山中不远处，半个时辰便可赶回去。”

　　“可是，这山中夜里，猛虎长蛇豺狼之辈出没……万一……”
　　赤牙大笑：“这有何惧？我只手便将它们打退了。”

　　芜仙规规矩矩在屋里坐着，听见他吹牛皮说大话的动静。他也不觉得害臊得慌。自己明明就是个妖怪，还说什么不畏豺狼。

　　她过得他实在好笑，小声笑出声来。

　　赤牙的耳朵是何其灵敏，他听见里屋隐隐发笑的声音，顿时觉得她又可爱伶俐了些。

　　他的唇角也下意识勾起半分。

　　“舅舅，不妨，今夜我就先带翠姑回去了。”他俯身到舅舅耳边，小声：“春宵一刻值千金啊。”

　　之后，芜仙出来跟舅舅一家人道别。她掀起面前的流苏，跟到舅舅面前。在父亲走后，舅舅也收留了她小半年。芜仙想到，此去经年，可能余生再也不见，辛酸上心头，泪光闪烁。

　　也不枉她活了十五年，慢慢懂得人情冷暖，学着去做一个真正的人。

　　“舅舅。”

　　“翠姑，多保重。”舅舅牵着她的手，一送送到村口上。舅母也领着三个表兄妹紧随其后，演绎出一副亲眷情深的模样。

　　赤牙实在等得不耐烦这拖拖拉拉。他接过舅舅的手，拍了两拍：“舅舅，您且放心吧。翠姑跟着我，只会享福的。”

　　说完，他就乐呵呵看着芜仙。她娇羞一笑，拨下流苏挡住娇艳的脸庞，回到喜轿。

　　终于，这漫漫迎亲长队，走上了归途。

　　沿着回山的主道，赤牙和他的喽啰们不敢妄动，按正常的步速前行。芜仙坐于轿中，虽说轿子平稳，她却愈发不安起来。

　　一旦进了山中，他们就又要用惊人的速度前行，无论宿舍她都是逃不掉的。

　　芜仙在轿中取下凤冠，她单手扶着脖子，另一只手挑开了轿帘。外头漆黑一片，隐约可见两侧的良田，偏头前望，约有十来米就要入山了。

　　她心想，该如何跟赤牙喊停，口中方练习一次，尤若蚊音，但妩媚如丝。芜仙按了按喉咙……不行，这个太腻人了。

　　“夫人，何故停轿？”

　　她差点忘了……他听力超群这件事。芜仙赶紧将凤冠戴上。

　　赤牙又是邪魅地用脚掀开了门帘，俯进半个身子来问她。黑暗里，他那一双眸子尤其明亮如星。

　　芜仙出来，扯住他的袖子往远处走，小声在他耳畔：“这里都是你的弟兄们，倘若我们说话他们听见了呢？”

　　赤牙笑着：“无碍。他们哪敢偷听。”他又我把头往后撇了撇，宠溺地笑着，也压低了声音：“夫人，怎么？”

　　“我，”芜仙犹豫，“我想小解，你们可否离得远些，如若这声音叫你们听见了，我就没脸面回去做你的夫人了……还有你，你也离远些。你们在远处点着明火，我事后之后，就循着火光去找你们。”

　　赤牙看了她一眼。

　　“赤牙大哥，如若那声音叫人听见，不雅不说，你让我如何搁得下面子？”芜仙嘟着嘴不满。

　　赤牙勉强答应，指着远处的明火：“好吧？那我就在那处等你。”

　　芜仙眼眸中染上一丝笑意，计谋得逞，转身向树林深处走去，不时回头，见赤牙的背影和那一抹明媚闪亮的火把都越来越远。

　　她果真找了一棵枯萎的歪脖树下小解。正巧发现不远处，有一匹刚死不久的鹿，芜仙灵机一动，提好衣裙。

　　她撤下凤冠，脱掉外袍，跑到那只已死的鹿前，它的致命一击应是脖颈上的血洞，想必是被什么猛兽攻击，当做盘中美食，其露出的腹部狰狞，鲜美的肉已经被叼食得差不多，血液也将近凝固。

　　芜仙双手合十，恭敬一拜，壮胆在它腹下抹弄尚未干完的血液，以此来掩饰她身上的体味。

　　这令人眩晕的血腥味几欲让她呕吐，芜仙从血泊中步履蹒跚爬起来，奋力向丛林深处跑去。

　　丛林深深，仲春万物生长，枝叶繁茂，枯枝抽出新绿，在黑夜里染成了墨色，掩映月光，林中或明或暗，芜仙特地向暗处跑，一身粘稠的血液沾上了细尘灰土。

　　她也不知道要往何方去，逃离狼群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对这山林地形并不熟悉，在妖风诡异的夜晚，她也觉得恐怖而迷失。

　　只要，不被赤牙追过来就好。

　　倘若他发现自己的二心……会杀了她吗？

　　芜仙心里咯噔一声，扶着复杂的裙子奔跑。

　　不一会儿，她跑到一个土山坡，眼看就要翻越这座山，脚下失衡，踩中岩石跌跤，滚下山坡，浑身都是辛甜的土和腐臭的叶。

　　她一向爱干净，却不敢拍打身上的脏污。芜仙腰上钝痛，坐在地上强忍。刚刚起身来，凛凛夜风骤起，卷起千堆黄叶如蝶。

　　一时间，风瑟瑟，杀气起。

　　芜仙警惕，正回望身后，忽然一声钝响，转回头时，一只黄黑斑纹白额虎跃在前路，唔唔低吼，一双吊眼怒目流露出凶狠，又像是发现猎物的欣喜和愉悦。

　　说时迟，那时快。

　　芜仙自知已经逃不过，站在原地，双脚打颤，这远比在山洞里遇见赤牙本体更加可怕。月黑风高夜，身后还可能有赤牙的追逐与寻找，面前又有如凶兽手。

　　进退维谷，她吓得双腿直打哆嗦。

　　老虎的步子慢慢悠悠，屁股笃定这猎物已无法逃脱，它上上下下打她。一人一兽，两张对视，这只老虎耐心耗尽，猛然扑上来。

　　芜仙凭着求生的欲望，奋力闪开，好在她动作灵巧，惊险躲开攻击。

　　老虎怒吼，转身过来，试图再次撕咬。

　　芜仙飞速瞄准了一棵树，手掌扒住，坚硬粗糙的树皮，她使出吃奶的劲往上爬。这树也不算高，她爬到树杈上坐着时，才发现这虎只要撑起前半身，即可触碰树枝桠，一不留神便可将她的双腿咬下。

　　芜仙扶着树干站起，躲避他的攻击，忽然觉得臂膀生疼，她伸手捂住，一手鲜血喷涌而出，混在鹿血之中。

　　这不知是何时，老虎的锋利爪牙划破了她的右肩。

　　正在她抚肩的空档，老虎前掌一触，咯吱一声，树干折断。她跌落地面，周身的疼痛远不及恐惧感来得强烈。因为瞬间这老虎，扑了上来，张开血口。

　　夜风停止流动，树叶停止摇晃。

　　芜仙几乎以为时间静止在她被老虎吞掉的前一刻，然而事实上是赤牙出现，挡在她面前，手臂一挥，挡住了老虎的前掌。

　　她的心一下子安稳下来。

　　芜仙忙查看战况，却发现这老虎血口咬在了赤牙小臂，他本身穿着暗红的喜袍被喷涌出的新鲜血液，溅得更加鲜红。

　　她下意识为赤牙担心起来。

　　但见赤牙左掌运气，一团金光氤氲在她的左掌心，用力一推，只见这光气弹了出去，正击在这白额老虎的脑门上，它立刻飞撞在一棵大树上。轰隆一声，树连根倒了，这虎也耷拉下脑袋，顿时没了气。

　　“翠姑，”赤牙拖着已经血肉模糊的右臂，跑到她跟前，左臂挽起她的腰肢，呲牙，“你可无虞？”

　　“我……我……”芜仙低下头，不敢正视他的眼。

　　她知道趁机逃脱必定被他识出来了！

　　而赤牙并不责怪她，反而如在命悬一线时出现，救了她的姓名，不问原因，反而语气关切，生怕她受了什么损失。

　　芜仙心头涌上一股愧怍之情。她无颜面对他。

　　“翠姑，可是吓坏你了，都是我不好，站的太远了，叫你找不到路。”

　　芜仙惊诧他的话，抬头之时，看见了他还在顺着手指滴血的右臂。

　　她咬了咬唇，还是没说什么。

　　“翠姑，我们回去吧。”

　　说完，她眼前一道蓝光闪过，面前的男人不见了，而一只比寻常体型大很多的灰狼出现在眼前。他又化成本体了。

　　赤牙对着她的满是血液的脸蛋伸出长舌，又一点点把他身上的污渍舔干净，当舌尖触及到她肩上的伤痕时，赤牙心疼得多舔了几口。

　　山林夜黑。他一双绿眸，莹莹发光。芜仙悄悄抬起头，忽然觉得他不那么可怕了。

　　她轻轻吭了一声，蹙眉，伤口发痒，不知道是被他舔得很舒服……还是很恶心？

　　头顶传来低哑深沉的兽音，他怒道：“看什么看！”

　　芜仙吓了一跳，赶紧低头，一个解释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赤牙又接着舔她的伤口，温柔道：“莫怕，我是说四宝他们。”

　　她一愣，回头，正是那几个道行不高的小轿夫躲在树后，狼尾巴已经冒了出来。她轻笑。

　　赤牙吞口水。

　　月华如练，洒在她有点血迹的脸庞。

　　她笑得，真是比任何人都好看。

　　“来，骑到我背上，咱们回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