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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过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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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墨已经等待很久了,从接过怀幽托高公公给他的《瑶思》开始,他已经在等待。或者说,他从爱上她的那刻,他就在等待。
“当年辞故人
满心俱失落
日夜不敢念
执笺提笔说
而今忆旧事
前尘一笑过”
她,真的是这个意思吗?
夜瑶望着苏墨,她回避得够久了,如果不是为了怀幽……或者说,怀幽,只是一个让自己面对的借口。
苏墨垂下眼:“夜瑶,我不是故意说那些话的。”他深吸一口气,“对不起。”
夜瑶闻言笑了:“当年,你都没有说过对不起。”
“那是我不知——”他停住,没有说完。夜瑶也不追问,径直说:“你一直都是为求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人能用时待之甚好,一旦无用,弃如敝履。你当初就只因得不到,现在我已经容颜渐老,你何苦呢。爱与不爱,有多重要。”
苏墨退了一步,眼里有些怆然:“你一直都这样想?”
夜瑶仰起下颚,浑身散发傲然不可侵犯之气:“莫非是我错了?”
“那么,你当年为何不说出来。”苏墨突然问,眼中神色一点点柔软下来,“为什么。”
“他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夜瑶的唇发颤,时隔多年,她仍然难忘脑海中一直想象地那一幕,他浑身是血地死在自己副将的剑下,脸色苍白,难以置信。
苏墨走上前,夜瑶看着他握住自己的手腕:“当真?”
夜瑶闭上眼:“当真。”
“纵是时光倒流,我也不会后悔我的所作所为。只是——”苏墨顿了顿,
“如果事情重来一遍,你会说出来吗?”
夜瑶睁开眼,看着苏墨,他眸中写着执着,他似乎花了一辈子来探问这个答案,而她,则用了一辈子去逃避这个答案。
无可想,真无可想。
十四年前。
年近十三的邱老将军的孙女邱夜瑶在一次皇帝飨宴中结识了当时的太子,苏惟。苏惟年十八,温文尔雅,气度非凡,待人宽和,夜瑶彼时性情开朗,和他一见如故,对他很是倾心。皇上见状,也觉二人天造地设,当即为二人指婚。
后来夜瑶便时常出入宫中,苏惟忙于为皇上分忧辅政,建立自己的威望,甚少得闲陪伴夜瑶,不过也让夜瑶更觉男人的心应当胸怀天下,儿女之情,不该占据过多。
可是,她遇见了他,纠缠的宿命,才是逃不掉的劫难。
苏墨是皇上的第三子,皇上的第二子早夭,事实上真正能撑起皇位的只有苏惟苏墨二人,两人分庭抗礼,苏惟论人脉手腕稍逊苏墨一筹,不过因为他是大皇子,做皇帝,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苏墨一次偶然,遇见了他未来的皇嫂,夜瑶。夜瑶正在哄着他的十五妹,小格格被夜瑶哄得煞是乖巧,夜瑶跟她在院子里跳格子,唱曲子,夜瑶还随曲而舞,秋意融融,落叶飘在她衣袂上,她看起来,美的不同凡人,翩若惊鸿,宛若游龙。
洛神,不过就是如此吧。
时至今日,苏墨都说不清,当日心头的震撼和想得到,是因为她是苏惟将来的女人,还是因为,纯粹的,心动。
夜瑶并不和苏墨太过亲近,在她看来,女子与男子交往并不应受什么世俗偏见之限,只是她并无意对除了苏惟以外的人示好,免得遭受他人流言蜚语。苏墨偶然会不经意给她一些温暖,给她自己做的锦盒,送她她爱吃的枣泥糕,与她谈上一盏茶的功夫,在她失落开心时给予片言只语的问候和鼓励。她淡淡接受,偶然回绝,心中把他引为友人,仅此而已。
唯独一次,她病得很重,当时只一心希望能见上苏惟一面,偏偏当时芜国丽城发了洪水,苏惟忙于帮皇上处理无暇分心,夜瑶强撑着,病势凶猛,几乎夺取她的命。
她想,也许最后一面,都无缘了。
苏墨来了,他坐在她的床榻边,看着虚弱的她,第一次失了分寸,逾礼地拨开她汗湿紧贴在额上的发,对她微笑着:“我来了。”
她的头很昏,意识有些不清,她问:“我快要死了吧。”
而他的回答是:“阎王不会敢收你。”
“为什么。”她虚弱地回应。
“因为,有我在。”他在说笑,是吗?
当浓浓的苦药汁咽入喉咙,她对自己的身体好转,仍然是绝望的。
可是,她却奇迹般地好了。只因他带来的药。
他扶她下榻行走,问她:“如果我说那是毒药,你敢喝吗?”
她偏头,露出无畏的笑:“你会伤害我?”
他闻言轻轻逸出笑,没有回答。
而后,平静无波的日子继续下去。直到,边境起了战事,苏惟去沙场杀敌。
她忐忑不安地等待,苏墨偶然会来,也不多言,听她说自己心里的担忧,然后静静离开。她有时觉得自己好像跟他的距离,还是不够远,实在是太危险,可是,她内心深处还是自私想留着这样的一个人,不至于绝望。
她告诉自己,等苏惟回来,一切都会不一样。
可是,苏惟没有回来。至少,他没有活着回来。
他死了,被自己最信赖的副将一剑穿心,副将举剑自尽,将士一片惊诧,无奈战场无情,他们只能拼死杀敌,直到获胜后,才从尸体堆中,找到了苏惟。他的眼没有闭上,其中还写着无数的不甘。而副将此番所为,究竟是在混战中的误杀,还是有意刺杀,无从考究。
夜瑶听闻噩耗,当即昏了过去,她醒来后如同失了魂魄,茫然无依。
朝中一片大乱,皇上震惊得吐出血,下令满门抄斩刘副将一家,连坐他所有的亲朋好友,无一幸免,流放,充军,送作军妓,在朝中,在朝下,一片腥风血雨。官员中有和王副将交好的,纷纷辞官明迹,朝野上下人人自危。
那之后,皇上心病过重,一病不起。
十七岁的苏墨摄政,全面处理芜国一切事宜。
夜瑶日夜心神恍惚,邱老将军已经年迈,虽为朝堂重臣,但是对于孙女的心病,也知无药可解。在这时,苏墨突然请求,想把夜瑶接进皇宫。
明眼人都看的出来,三皇子,未来的皇上,很喜欢夜瑶。邱老将军如何不明?他长叹一声,也只将孙女送入宫去。
烈女不侍二夫,夜瑶并没有对苏墨有任何期待和讨好。她依然是伤痛,苦楚地活着,和在家中时没有分别。
苏墨极有耐性,他一直等她走出来,没有提出任何非分的要求。
一年之后。
夜瑶渐渐走出苏惟的死,开始正视生活,只是心如枯木,再无涟漪。
一日,苏墨让她到御书房替他找一卷书,她去了,却无论如何也找不着。于是四下翻查,不料竟然让她发现御书房墙上的暗格,她一时好奇打开,看见里面的书信。
她的手颤抖着,腿迈不开步子。脑中乱糟糟的,只有一个声音:
是他害死了太子!是他害死了太子!
她想到了死了的人,全部牵连在内的人,她浑身冰冷,她几乎可以听见他们无辜的呼救。她反复看着书信,凄然地笑了:
“‘恩重如山,命何足惜’,为什么,你值得吗。苏墨,你害死了他,得到了皇位,你难道,不怕天遣吗?!”她提起衣摆,飞快地跑出御书房,不顾一切地奔到皇上的养心殿,她看见了苏墨,在皇上的榻前,皇上的脸色略有好转,见到夜瑶,微微一笑。
夜瑶一步步靠近,她的眼睛红的快滴出血,她盯死了苏墨,苏墨对她,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她每每回想他那时的笑,总是不寒而栗。
“夜瑶,惟儿已经不在了。”皇上声音悲伤,“朕替你重新指婚,让你嫁给墨儿,你意下如何?如果你乐意,我也放心了。你会是最好的皇后。”
夜瑶跪在皇上病榻前,手中的书信几乎被她给揉碎:“皇上,我……”
我有话要说!是苏墨,一切都是苏墨指使的!他害死了太子!
可是那些话为何梗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她不断地流泪,皇上只道她伤怀,于是抬头望着窗外:“朕,戎马一生,遗憾虽多,然今日,也算全了了。”
皇上轻轻合上了眼睛。苏墨缓缓跪下:“父皇安心,皇儿臣定当全力而为。”
夜瑶再也无法克制,痛哭失声。
她恨啊,她为何说不出,为何说不出来!
苏墨大婚当日,当着文武百官之面,宣布自己仅立一后,妃嫔制全废,旧日宫女大龄的全数给予银两遣散出宫,年轻的留下极少数服侍皇后起居,其余皆可自由婚配。
夜瑶从头到尾,歌舞喧哗,觥筹交错,她只是颜色冰冷,红色,血一样的颜色。她看起来,如同暗夜之中不可摘取的玫瑰,有会让人刺痛的感觉。
她几近麻木地承受了一切伤痛。除此之外,她别无他法。
新婚之夜。
苏墨将交杯酒置在案几上,他走近,她僵直地坐着,面无表情。
“你恨我。”他说的很笃定,心里再清楚不过这个事实。
夜瑶摇摇头:“我恨我自己。”她如果说出来,他也许就不在这里了。她或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因为知道,因为不说,因为悔恨,因为,不知名的惧怕而痛苦。
“你应该知道,千古帝王,王位没有唾手可得的。”苏墨看着她的眼睛,蹲在她身前,“我不会后悔。因为我能力在他之上,不能因为我不是嫡子就夺取我的一切。”
夜瑶讥讽:“如你这般不择手段还理直气壮心安理得的,我看倒也没几个。谁夺取谁的一切,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苏墨缓缓将手覆在夜瑶冰凉的脸颊上:“所有人都可以恨我,你不可以。”
“为什么?因为别人都不知道你的卑鄙,你才这般自信吧。”夜瑶一字一句,“你不怕,我会杀了你?我奉劝你夜里最好不要来我这里,否则,天亮后身首异处,可是凄凉得很。举国上下皆乱,也不是你要的结果。”
他的手放下来,合住夜瑶的柔荑:“你不会的。”
“你大可试试!”
“那你那日,为何不说出来?在父皇的面前,把我的一切,全都说出来?”苏墨笑了,眉眼好看地弯着,眼中深不见底,让人有溺水的恐惧。
夜瑶心头一沉:“你故意让我发现的是不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不怕我……”
苏墨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夜瑶:“我只是在赌。只是,我赌的结果,只有一个。”他忽然将她放在身下,夜瑶怒视他,他轻轻一笑,“你不会说。”
“连那样大好的时机,你都没有说出来,你有没有问过你的心,究竟是怎样想的。”
“错过了那样的机会,此生,你都断不可能杀我。”
“你到底,要骗自己多久?我承认我卑鄙,那么你,是不是也该承认你的逃避?”
往事历历在目,夜瑶心头一苦,原来全都不是忘了,淡了,而是——
刻骨铭心,却不敢去想。
苏墨看见夜瑶瞳中的泪,他叹息一声,把她纳入怀中:“这个答案,我一直等你亲口说。虽然我从来就知道。”
夜瑶没有挣扎,苏墨继续说道:“十二年,你从来都没有真心笑过。夜瑶,你还要折磨我多久?”
夜瑶在一刹那突然感到茫然,她低低地说:“明明,他是你兄长,你为何可以那般冷血,连活路都不给他留?”她仰起脸看他,“你可知,你害死了多少人!就为了你的一己私心!”
苏墨笑了,把头搁在她的头顶,一只手环着她的背:“我是冷血。换成是他,除我的时候,未必做的不干脆。”
“哪怕是终身监禁,给他留下一条命也好,何苦让他在疆场上被自己人给害死?你——”夜瑶思及当时,仍然痛苦难耐。
苏墨轻轻安抚怀中发颤的夜瑶:“对我而言,留着他,无异养虎为患。夜瑶,我毕竟是要江山的人,岂讲妇人之仁。十余年你看我行事,应该清楚,这就是我的性子,与生俱来的。不过,我要除他确实不一定要用那样的方法,我只是,嫉妒。若他活着回来,就会与你成亲,我,见不得。”
夜瑶绷紧的身体骤然松了,她浑身像是趟在没有底的湖水之中,快要窒息了。
“苏墨。”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不是夫妻,不是主下,她平静地叫他的名字。
“如果爱一个人,你的心,为何还坚硬如铁呢。”
夜瑶转身离去,至门口,没有回头:“让怀幽出宫吧。她想回了。有相知相惜的人,是何等幸福的事。”
苏墨在她身后突然出声:“等一下。”她停住。苏墨上前,让她面向自己,将身上的披风密实地裹住她:“夜寒露重,我送你回待月宫。”夜瑶看着他,笑笑:“皇上保重身子,臣妾自己回去便可。”盈盈施礼要退下。苏墨欲言又止,斟酌着还是拦下她:“留下,可以吗。”
夜瑶听他此言,神色有些哀恻:“臣妾遵旨。”
苏墨心中一痛:除了这样,他不可以奢求到,她真心相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