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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乞与伶伦(四) ...

  •   广业三十五年,春。

      京城凤来楼。
      坐堂上说书先生说得天花乱坠口若悬河。一场过后,宾客们方尽兴,却听闻说书先生一声长嗤——

      “……说到这陆国公府,十五年前那场大火算是彻底燃尽了它的气数。陆家祠堂这么一烧,就算神仙爷化了雨也是无济于事了!百年的基业毁于一旦,那位陆家的小公子也丧身在火海之内。据说初闻噩耗,陆夫人当场悲痛欲绝,不日便悬梁而去了;老国公何等威严啊,也哭得那叫个老泪纵横!当今圣上听闻此事,痛惜道‘国公爷何其高名,竟遭此横祸’,当日便赏了府上金玉锦缎千匹——然而这陆家,却是自此衰了!”

      座下客纷纷摇头叹息,却又闻惊堂木一拍!说书人悲从中来:

      “呜呼哀哉!天要亡我等,我等是蚍蜉撼树啊!”
      ……
      一片嘈杂中,没有人注意到一个负剑男子自后座绕出了茶楼,神情间竟颇有怔忡。

      陆羡阳行到无人处,强抑的情绪叫他镇静不得,他长年持剑的手微微颤抖着,心口处的感应前所未有的强烈。

      陆家……国公府……
      ……他的……亲人……兄弟……

      十余年未见,陆羡阳自出师下山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回京,然而一路上打听国公府,却听到了这样一段后事。他当日明明被送离京城拜入师门,为何说书人却……

      还有……小宝呢,他如今生活的怎样?

      陆羡阳默念几段道德经,强抑下心头的不安。走至国公府前他突然心觉不妥,伸手用斗笠遮住了面容,怔忪了片刻,递上拜帖。

      国公府虽已衰败,像他这等无名小辈大抵也无法拜见吧。他思忖道。
      然而不过一刻他便被管家邀入了府上,行进的方向,陆羡阳隐约觉得熟悉。

      走到院落门口陆羡阳愈发感觉自己来过这里。那是座景致幽密的小院子,四处苍翠环绕,茂林修竹。檐上一块长匾,上书“忞君”二字,字迹风骨劲秀。

      一迳森然四座凉,残阴余韵去何长(注)。

      他被请入这个清幽雅致的院落,摘下斗笠。侍女奉茶后不久,陆羡阳远远看见一个坐在轮椅的男子向这个方向缓缓行近。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起身唤了句:“二叔?”

      轮椅上的男子神情沉静,岁月似乎并没有在他脸上留下痕迹。他淡淡地颔首,唇角略微弯起。
      “果真是你。”

      ******

      是夜,陆歇乘着暖轿回将军府。

      先些年父亲战死,他身为武威将军留于世上唯一的子嗣,理所应当地继承了父亲的爵位。然而不久后面圣之时却被圣上钦点,这辈子谋不得功名了。

      如今便是一具康健的身体也得不到。

      今日入宫陪读二殿下,又被整治了一顿。陆歇以前性子烈,现在却消停了不少。那些贵人想怎么整他,他也不在意。反正他做什么也是个废人。

      陆歇现在的心态很好。

      他坐在轿子里阖着眼假寐了一会儿,三月料峭春寒,天气颇有几分凉意。陆歇觉得骨头里钻进了寒风,隐隐的作痛,有些磨人。他伸手揉了揉,身边侍坐的云岫连忙给他递来暖炉,陆歇嫌弃轿子里沉闷,摆摆手叫她收回了。

      陆歇斜倚着绣吉祥图纹的靠枕,一手支着头,眉眼倦怠地合起。他道袍外懒懒披了件雪色鹤氅,衬他苍白面色,憔悴得愈发喜人。

      回到将军府,陆歇被云岫搀扶着回屋。他在院落门外遇见一身玄衣负剑的故人。

      故人一词,听上去便萧索。
      陆羡阳沉默而立,两人一般的面容身形却不一般。比起身姿如竹的剑客,陆歇却是妍丽太多的,那雪色衬得他宛如好女,秀气的眉目间依稀藏着一丝阴寒。

      他静静看着陆羡阳,眼中如实倒映出他的样子,却是茫茫一片。

      “爷,这是……”云岫一声惊叫,陆歇回过神,摇头笑了笑。

      “这是故人。”

      ****

      “茶还是酒?”

      陆羡阳盯着陆歇青白的面色,眉头不知觉皱了皱。

      “我听二叔说,你身体不大好?”
      “生了小病罢了。”陆歇吩咐云岫取来他前些日子新酿的竹叶青,一边随手拂去落在身上的杏花,漫不经心地说道。

      陆羡阳抿着唇,眼底划过一丝阴郁。他接过云岫手中砌满的酒盏,一口闷下。
      “最近如何?”
      “还不错。”陆羡阳说:“师门离得偏远,这些倒是年与家里很少联系。”
      说是少有联系,分明是从未有过。

      陆歇也不恼怒,他小口呡下杯盏里的竹叶青,笑意不入眼,流转间一点无意识的多情。陆羡阳看得出神,记忆里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陆小宝竟逐渐变得虚幻。

      “小宝……”
      “兄长!”

      “你说。”
      陆歇无奈道:“还记得那个乳名啊。”陆羡阳忍不住弯了弯唇角:“那唤你君清(注)?”
      陆歇怔了一瞬,笑着点头。

      这夜陆歇没睡安稳,他蹬了被子,后半夜愈发觉得冷。前段日子皇家狩猎,陆歇作为二殿下的伴读陪同出行,被踹了一脚不小心从马背上摔下来,现在筋骨还有点发疼。

      至于多年未见的陆大宝。他见他过得很好,便足够了。
      不必在意什么。

      ****
      国公爷不知道陆大宝没死。换句话说,可能国公府上除了陆春生以外,所有人都以为当初死的那个是小二世祖陆歇。好在小宝少爷活了下来,陆歇学着陆大宝的模样,小心翼翼地活着。

      见国公爷之前,陆歇对陆羡阳说:“你不怨恨我当初算计你出府?”
      陆羡阳不知十五年前的真相,他心里其实膈应的。
      “那你可怨我?”

      陆歇一怔。“此话怎说?”
      “‘活’着的人在国公府伪装死去的人,君清,你愈发没有活人气了。”

      “这是指责?”陆歇笑了。
      他懂什么?

      陆羡阳闭上眼,又睁开。“不,这是歉疚。”

      陆羡阳出世学武,如今他是长风啸马的剑客,意气风发;陆歇却活得像个死人。

      双生子是有感应的吧。至少这些年,陆羡阳已无数次感受到从胸口传来的平静的心灰意冷。

      ……

      “是我当初的筹谋。”陆春生坐在轮椅上,神情几分冷淡,平素陆歇最肖似他。“目的自然是保全陆家。父亲那段日子难道不正在为此事苦恼吗?”

      国公爷哑口无言地看着面前沉默而立的陆羡阳,目光转向一旁跪地俯首的陆歇和轮椅上静坐的陆春生。

      “君清……你可知道?”嘶哑的声音。
      陆歇顿了顿。
      “君清知道,祠堂也是我烧的。”
      “嘭——”
      “我骗了爷爷,从来都是我做的。”
      他竟微笑起来。
      国公爷有些发抖。

      “宣家法——”
      “宣!家法——”
      “轰——”
      在一片嘈杂里,陆歇的神情竟平白添了几分释怀,他拦住陆羡阳激动上前的动作,又对陆春生摇了摇头。

      等了这么多年的家法,终于要来了。

      “兄长,别拦我,别代替我。我受得住。”
      “我一直在等……这天。”

      国公爷老了。
      那场大火烧毁了列祖列宗的排位,也彻底烧毁掉了陆家的气数。然而……那场大火保住了他们一家的命。

      国公府毁了,谁还能威胁皇权?

      不日皇帝亲临国公府,叹惋一番后,圣上指着陆家仅剩的五岁幼子,漫不经心道:“朕看陆家小公子乖巧可怜,和瑜儿正是一般年纪,不如入宫让两个小孩子一同玩耍。”

      以伴读之名,行人质之实。
      陆歇入宫的第一天就知道,即使出于不撕破最后一分脸面的心思,皇帝也绝不会杀害陆家最后的血脉。

      但真正的戕害,往往不会那么简单。

      ****
      忞君院。

      陆春生遣散所有侍从,突然站起来,将陆歇抱入榻上。
      “云岫去拿药了,你忍一下,马上就会好。”他轻声说。
      陆歇的眼神有些空茫,陆春生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不近处的陆羡阳。

      “他不及你。”陆春生心想

      “我好冷,二叔。”陆歇的意识有些模糊,他使劲地凑近热源,口中断断续续地说着。
      陆春生抱起他,用掌心贴近陆歇的心口和肚脐,慢慢地揉。

      “这样好些吗?我差人给你拿个暖炉,好不好?”
      他的眼中滑过一丝心疼。

      如果当初他知道陆歇为自己根除腿部寒气,原来会导致这样的结果……不,如果当初他知道有朝一日自己会如此……后悔。

      他还愿不愿意那样做?

      这么多年,在旁人前伪装自己尚未痊愈,又是为了什么?

  • 作者有话要说:  两个注:
    1.那句诗选自王安石《与舍弟华藏院忞君亭咏竹》。“忞君”也出自这里。
    2.君清,陆歇的字。
    啊啊啊,开学好忙啊!准备面试鲜嫩鲜嫩的17级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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