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尽梁园》我醉欲眠君且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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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闲话不提，又说那谢太医进去，恰好小厮们取了那栾太医所开的方子，急促促就要依方取药去，恰好撞见，小厮们知晓这位谢太医的，看见了忙忙立住，举着方子便来讨这位的主意：“可正等着谢老爷呢，您替着看看，这药方子还使得？”

　　谢太医早间来时，也就听说这位韩将军感了风寒，也不以为意，当下取过方子来凑近眼睛前一看，顿时大惊失色：“可这药还未曾服了？”厮见他惶急，忙道：“正待去抓药呢。”谢太医方才拍了心口，笑道：“罢麽，这方子可如何使得？尽是些芒硝、大黄之类，君臣相辅一点也无，纵然感了风寒，却也吃不得这样霸道的药来。”听如此说，那小厮忙道：“果然自街上请来的狗屁大夫，又哪里知道什么狗屁方子了？请谢太医进去呢。”另一名小厮却笑道：“你且在太医面前骂大夫，可不好笑麽？”那谢太医尚未听见这句，兀自哈哈笑道：“好说好说。”他本意是指“让自己进去好说好说”，可听来倒像是说“太医面前骂大夫这也好说好说”似的，众人皆笑，少不得谢太医也笑了一场。

　　永平立在门外等着，一见谢太医，忙忙请进来，拐过正堂，左侧一间别致屋子，右拐出去，才是小小一道楼梯，转上去二楼靠左，湘帘潇洒，永平揭起帘子，这才是韩屏所住的卧室了。谢太医进去，但见小巧屏风，上面嵌着张张云母片，通透如牛乳一般，转过后才见一张螺钿床上，悬着淡青绸帘，帘幕垂下，隐隐约约看见一人卧在床上。床下又立着数位丫环，拿了蝇帚漱盂等物，见了谢太医进去，一个个肃立无声，正是大家风范。

　　永平引着上前，就问：“韩将军？”韩屏此刻烧得大是迷糊，听得永平唤他，张开眼睛：“何事？”永平连忙道：“太医过来诊脉。”说完自有丫环上来，取了精致小枕，将他手腕搁在其上，又有仆妇取了小桌、辍了凳子上来，谢太医坐了，伸手出来搭了脉搏，诊了半日，又诊了那只手，永平一旁道：“脉象如何？”谢太医诊完，也不答话，欠身行了礼低头退出。永平忙领着到外间书房内坐定。

　　此刻柳卿正在书房内等着，一见谢太医，笑道：“老谢，可你来了。”谢太医认识柳卿的，忙行礼。柳卿扶起他，只问：“却如何？”又补充说：“恰才一位外街请来的什么栾太医，我瞅着只怕不行。你且写了方子来，我们也好抓药。”又问：“毕竟一位将军，素常身子也扎实，却如何小小风寒，倒拖了这几日？”谢太医见他相询，也不避讳，却道：“我的爷，哪里是什么风寒了？”这话一出，柳卿脸色一变，忙问：“怎么，却是何病？”谢太医便不慌不忙说来：“若说是风寒，也使得，不过只是外因罢了。我恰才替这位韩将军细细把脉，只觉他这一病，可还了得！”一旁永平听得，眼睛也瞪大了，一颗心噗噗乱跳，慌得赶紧跪下，拽了谢太医衣角磕头道：“还请太医救命，救救我们将军！”

　　他这一番举动倒下了两人一跳，柳卿笑斥道：“罢麽，起来，赶紧起来，好生等我问了太医你再跪了哭求也不迟呀。”永平这才不好意思爬起来，兀自抹着眼儿道：“我从也未见我们将军生这等重病麽。”谢太医笑道：“这位小兄弟倒也衷心爱主，可也算难得了。”柳卿道：“他打军中一直跟着这位韩将军的。”又问：“老谢，你只说他病情究竟如何？”谢太医听问，摇头道：“若说风寒，倒也有些，却是外因。我恰才诊脉，韩将军左尺脉象沉细无力，这是忧思太过，二则风邪中体，这两者也不过为诱因罢了，细细考究，他体内却另有几股郁结之气，或柔或强，或阴或阳，竟然在脏腑之中相互冲突起来，既不能宣泄，也不能降化。”

　　听到这里柳卿面色一沉，低呼出口：“怎么？”谢太医叹道：“这几种郁结之气，必然是中毒引起，而且还非一种毒物。且毒性极强，竟然能将脉搏都干扰了。再者，这毒中了也不止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只怕也有四五年了。只怕是凭着一口真气，一直压制住的。这几日实在压制不住，又恰逢风寒故而发作起来。恕我鲁钝，竟然不知此是何毒。”

　　永平听得此话，眼泪流出，呜咽道：“太医，这样说来，竟然是无救的了？”柳卿也着急道：“若说要什么药材，不拘如何，我们平远侯府此刻倒也能拿了出来，老谢，你且看看有何化解之法。”谢太医苦笑道：“他体内之毒，我也瞅不出来，只怕他平日里定然有口焦舌苦之症，精神虽好，却不免日常易出虚汗，这位小哥，我说的是也不是？”永平哭道：“正是，可有什么方子，好歹也替我们韩将军治治，我们有钱。”

　　谢太医摇头道：“我而今虽则化不了他体内之毒，却也有个方子，只如此如此且取了我自制的解毒丸药，用人乳研开吃了，并服用了疏散风寒之药，固本培元之后，待精神回转，每日里且以千年的人参煨了汤饮用，待得身体健壮之时，再瞅着如何解毒罢了。”

　　柳卿听说，忙叫了小厮打发跟着谢太医去取药，又知家里毕竟哥哥做得了主，一叠声问柳逸如何不来，又打发人去上头回禀父亲，最后才问：“而今青箱姑娘在哪里？打发人叫了来，姑太太处记得存着上好老山参的，只问青箱就知道这事。若家里也无上好的，只顾拿了银子到外面买去。”

　　底下小厮赶紧上来回话：“青箱姑娘来了呢，正在外面院子里，吩咐了下人呢。”柳卿听说，快步出屋，就见青箱与一个俏丽丫头并肩站在院内，他定睛一看，正是玉郎屋内那个女孩子，眉间有点美人痣的。由不得想到，正是叫锦绣的，只不知如何到这里来。

　　他此刻心绪却乱，并不出言敷衍，青箱早已迎上，福了一福。柳卿知道青箱在谢夫人处数一数二的，忙忙笑道：“不敢青姑娘行这样大礼。”只说：“而今谢太医说了，要打发寻了上好人参给韩将军煎汤服用，正要寻青姑娘，不想过来了。”青箱含笑道：“我们奶奶吩咐了，要我过来看看，可还缺什么。又怕这里丫环仆妇愚笨服侍不好人，已经另选了好的过来。”柳卿误会，忙道：“怎么连玉郎哥哥屋子里的人也调了过来了？”说罢大胆瞟了锦绣一眼。青箱解释道：“我请了她到我们屋内作针线呢。”两个人往屋内去了。

　　再说锦绣听完青箱这番话后，正是死绝了那一条心，咬着牙儿只顾告诉自己，从今儿也只当是不曾动过那样心思也就罢了，立在院子里，瞅见柳卿上来，忙不迭退后，侧过身子去。见柳卿与青箱说话又进去，锦绣斜着立在地上，摸着鬓间斜插的那枚海棠花钗子，只觉热烫烫的灼着手，那股子热竟然顺着胳膊一直窜上来，灼得一个心都热滚了，像是无数热滚的通红的铜汁溶在其中，冒着蟹眼泡儿，咕嘟嘟的起伏不停。

　　她咬着牙取下钗子，只顾在手上捏着，旁边婆子看见，也不知道，只说：“姑娘这钗子可怎么着了？要重新戴上麽？”锦绣抬眼，含着泪说：“这钗子不知道如何，有些抓头发，不是什么值钱的，不要也罢了。”说罢就欲抛之，想想不忍，依旧揣入袖中。

　　那婆子知道她在玉郎屋内也是大丫头，有些身份的，何况从来跟着玉郎的丫环，论体面，竟也比之小姐差不多的尊贵，故此格外殷勤，只说，“好姑娘，你且到这边树荫子下面歇歇，还凉快些。”锦绣听了不免道谢，自往树下立定，那婆子殷勤，又强着替她拿了包袱。

　　青箱上楼进屋，只见室内诸女静静围伺，帘幕半开，韩屏已起了床，正由人伺候着漱口呢，漱毕又有丫头取了床阑干上悬着的鸳鸯紫遍地金袋儿，里面装着小小银制匣子，揭开匣子这露出里面的参膏饼儿，韩屏摇手道：“我不吃这些东西的。”那丫环忙道：“还请将军吃了罢，不是旁的，却是上好人参拧了汁液制成了这点参膏，我们小侯爷特特拿了来的。”韩屏蹙眉，他虽则小时候也长于富贵，却未曾领略豪门华奢境地如此，只想便是刚才自己漱口都以参叶茶漱的，这种东西到了药店内也需值得一两半两银子，更遑论寻常百姓重病便是求了点也不可得，这里偏偏拿来漱口，真真是富贵造孽。又见那丫环垂头恭谨伺候着，心中大是不忍，只得取了一枚含在口内，顿觉淡淡人参馨香自舌内透出，果然是上好之物。

　　他食了参膏就要起来，早有丫环取了朱墨夹纱短袄替他披上，韩屏苦笑，自来他穿束毫不在意，在军中更是不拘形迹，而今倒也绣环玉绕，不免自嘲。起身后唯觉头晕难耐，身体颇有不□□永平随着青箱几人进来的，见状忙忙过来兜扶，韩屏从柳卿几人笑说：“病中礼节疏慢，又劳烦诸位费心了。”柳卿上前挽住，只说：“韩将军客气。”又道：“这是我们姑奶奶屋里管事的青姑娘，而今打发了过来看看，要什么，只顾打发人和她说。”青箱也婉然行礼，又格外叮嘱一番服侍诸人，便要告辞出去。

　　韩屏心道自己如今生病，给诸人添了诸多麻烦，格外客气，就由永平扶着直送到门外，柳卿忙劝住：“可无须送的。”韩屏道：“我在屋内闷着，也索性出来透气。”话尚未说完，已经有丫环又取了玉色夹纱衬三蓝刺绣披风并大衣裳来，柳卿见他披上这才与青箱告辞下楼。韩屏立在阑干处往下眺看，不想便见玲珑石畔种着无数花草，如茵般一道翠屏，又是斜挑出一株柳树并一株老槐，树下立着一人，身姿娇研，容色秀娴，正自侧头凝神细思。见了此人身影，韩屏一时大惊，但觉眼前无数金星迸发，强自支撑住，竟然脚软得立不成了，又是五内沸腾，喉中间酸甜，倒像是一股血腥自肺腑内涌出来似的，永平扶着时便觉形容大异，惶急忙问：“韩将军，可觉得如何？”

　　韩屏咬牙咽住，竟然生生将一口血强压下，颤了声道：“不妨事。”随即俯身探前，只恨不能眼睛看得清楚一些，可是锦绣不是？谁想不过眨眼功夫，那树下人影便不见了，星流云散，好梦早断，唯看青箱数人迤逦行远。他这时再也忍不住，身子一晃，一口鲜血直喷在地上，人却重重后仰，这股气力不知如何极其之大，永平堪堪扶也扶不住。

　　正是满庭落花不知拾，虚阁上，倚阑望，终究还似去年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