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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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春深，天黑得早。戌时早过，天已半暗不明，屋内已点起灯来，琉璃盏内，灯油清澈，灯芯上头，一点火色，兰烬红透。翠茹自头上拔下银头簪子，就在闲挑灯芯，不想甫一凑去，那灯芯上迸出两朵灯花来，光色陆离，尤觉好看。自己笑道：“这也算是吉兆了，倒不知道应着谁了？”桢绫在外间，嚷道：“翠丫头，你这外屋里摊开的线儿也不收一收，可是晚上还要做这些针黹麽。”翠茹听得，心道锦绣这些时日只怕也做不得这些针线，忙扬声道：“你收起来罢。等闲了再做。”
桢绫掀帘进来，手里扬着那块汉玉，笑道：“你看你糊涂了，这样一个东西，也随意搁着，若是混丢了，却找谁去。屋里一日也人来人往多少人。”翠茹见了，笑道：“正是我忘记此事了。”说罢，接了过来，就打算着找了个锦盒放起来。
柳逸本等斜靠在芙蓉榻上看书，听得说，就道，“把玉拿过来，我瞅瞅。”翠茹递过来，他看了一回，道：“你且放我这边，倒漂亮，等什么时候编了穗子，我挂了当玉佩带。”说罢，又自顾自的看书去了。翠茹将玉以手绢儿包好，想了一想，就置于玉郎床头枕边，于是与桢绫两人出去。一时室内静无声响。
他站起身来，微伸了一个懒腰，自己这屋子，原本齐整，便是此间所居，亦器物风流，前日因嫌弃守夜的所睡之榻与自己牙床隔着近了，又寻出一幅小巧芙蓉锦屏来，恰便可以隔着。他想起，转过锦屏，就看见那小小的一个卧榻，上悬了一幅鱼肚白色的帘帐，隐约见那帐内悬着一盏绿萼梅花灯儿，金丝枝梗，点翠梅瓣，看着，倒如射出些光色来似的，他便立在帐外，细细看了一回，深深一叹。正是，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
待得月色上来，锦绣依旧进来伺候守夜。柳逸冷冷无语，让翠茹服侍着梳洗后自顾自睡了。翠茹出去，锦绣也将熏笼盖子揭开，将炭灰微埋，让火缓缓而烧，就盖上盖子，将茶壶置于熏笼之上——他素习怕冷，这熏笼须得近四月方才会撤。
她另拣了一个小鼎，就打算将苏合香点起来。不想柳逸虽是上了床，并未睡着，透过锦屏，冷眼见她取了苏和香，道：“别点那个。”锦绣未曾堤防他还醒着，就唬了一跳，按住胸口，却不想触着伤，就是极其的疼楚，低低抽了一口冷气，强压住了，平静了声音回道：“小侯爷，今夜可点什么香呢？”
室内安静，他早是听见她低低抽了一口冷气，知道必是触动伤口，心里有些怜惜，偏偏硬下心来，冷道：“点百合香罢。”锦绣依言取了点起来，香气缓洇，浮在空气里，有些停滞般，她起身收拾好琐事，就吹了灯上床，空留地上一盏小巧牡丹纱灯。
两人无言。耐了半响，柳逸低声道：“睡了麽？”锦绣合目躺在床上，也睡不着，只是觉得隐约心口闷气，也上不来似的，听得他问，便顺口回道：“睡着了。”说罢，才觉说得好笑，又笑不得，自是牵动伤口，过了一刻，才低声道：“小侯爷可要饮茶？”柳逸停了一回，轻轻道：“不用。”锦绣道：“小侯爷早些歇息罢，明儿不是要早起呢。”
柳逸隔着锦屏，屋内灯色昏暗，她躺在床上，又放下了帘子，也看不到她的身影，心内有些烦闷.又想起午间之事，有些话，堵在心口，待要问她，只是不便此刻问她，怕外间有人听见。不如按捺一响，等夜深了问。此刻没话找话说，低声道：“你替我取了茶来，我想喝茶了。”
锦绣听得，无奈之极，只得下床寻了鞋，就要起身倒茶。不想她适才那药吃得下去，原是味道极冲的，晚间又吃不下饭，胃里皆是空的，此刻起身急了，就觉胸口一道恶气直冲上来，忙忙捂着口，不想实在是忍不得，就哇地一口，吐出来。只觉喉头又腥又甜，自己知道不好，人就有些昏起来。
柳逸听得她的响动，忙忙爬起来，也不着套鞋，又怕惊动外面，轻声赤足过来，就着昏暗的灯光，只见地下一口鲜血，心里顿时也凉了一片，忙忙坐在床沿上，一把揽住她——她原有些坐不住，身子直往后仰——柳逸低声问：“如何？”
锦绣此刻才清醒过来，发现自己为柳逸双臂所拥，忙挣开，又不敢使力，只怕屋外听见动静，又羞又急，何况自己恰才吐了血，喉头一阵阵的腥甜，人就发起恨来，就觉得隐约有汗自背上渗出，稠密的不堪，小衣仿佛都潮了起来。而自己，眼前倒有些星星点点的乱闹起来。
柳逸觉得怀中人儿微挣，却全无力道的，顿时反应过来，忙轻轻扶着她靠在枕上，压低了声音问：“我替你倒茶来？”也不待她回答，就赤足下地，自熏笼上取了茶壶，又悄声寻了茶盅，替她倒了茶，就拿过来要喂。
锦绣见他取茶来，哪里敢要他服侍，忙忙起身，接过茶来，就欲饮。柳逸坐在床沿上，低声道：“先漱口，等下我再取茶来你喝。”又怕她拘束，压低了声音道：“漱了口，就吐在地下罢，明儿收拾也罢。”
锦绣见他温柔一片，心里昏昏然，茫然里含了茶，漱了一漱，就吐于地下，自己身子俯过床边吐茶的，就看见他赤了一双足，自己抬起头来，低声惶急道：“你快寻了鞋儿穿，别冷着。”
话说的急切，也就忘了称谓。
柳逸见他一脸惶急，登时想起自己回来那一日，她第一次守夜，不小心将茶水打翻，脸上也是这样的惶急害怕，心里悠悠一叹，话已出口：“你——为什么偏偏是九王爷的人？”此刻两个人靠得极近，他轻轻伸出左臂，将锦绣环住，右手伸过来，在她脸上轻轻抚着，他午间以手扣着她的下颚，用劲大了，此时她肌肤上，早已留下了淡青色的指印，她肌肤本白，灯光下，那些指印显得益发清晰。
锦绣微微一挣，也挣不开，只觉得他的指尖细细抚过自己的下颚，也说不清楚是怜惜还是关心，只有那一句话，轰雷一般在心头，你——为什么偏偏是九王爷的人？
她于是知道了，下午那一场挨打，当真好没来由。然则，又如何解释？解释了，他又会不会相信？更何况，奴婢捱了主子打骂，也是常有的事儿，自己又如何较真起来？只是，屏哥哥呢？若是他在，如何能见得自己这般委屈？
有些话，原来正是说出来，如轰雷一般，响彻寰宇——心头的寰宇内，翻覆轰鸣。他失神地望着锦绣，芙蓉秀脸，一双眸子泪意朦胧，此刻又羞又急，脸上挣扎出红晕来，就像昔日春纤在己怀内似的，一般娇羞缠绵。他心神荡漾，一言不发，轻轻地将脸靠了过去，曾经有一个人，喜欢于私下彼此紧扣十指，与他抵着额头一道展颜而笑。笑意朦胧。笑意朦胧。而今呢？而今呢？
他想起适才宴席之上，自己上前向八王爷敬酒时，不妨身后一个小黄门低低回话，正是听得一个名字，那两个字念来，就如天崩地坼，就是雷轰电掣——春纤。却原来，九王爷赵慰将春纤送了八王爷了。
然则，自己一回来，即刻迁怒到锦绣身上，这究竟是对是错？她终归是九王爷派了来的，去了春纤，就来了个锦绣，时间拿捏得如此之准，自己一回来，就见她在屋里伺候着了。真真好一个知书识礼的女子，真真好个月貌花容的女子。若是这般女子，便是在闺阁里充个小姐，亦是可以得了，偏偏他便是有这个力量，将这些钟灵毓秀的女子，尽皆笼络了来。
他长长喟叹一声，离了她来。
锦绣在他怀里那一刻，早已经是呆了，也忘记了挣扎，这一刻两人稍稍离开，她定了定神，脑子里乱成一片，偏偏许多不可解的事情，也全然连成了一片，自己心知肚明，只是不知如何说才是，想了一回，她道：“奴婢虽然愚笨，只是听得这么一句话，不知道是错是对，还请小侯爷明辨。”他坐在床沿，低声道：“你说罢。”
锦绣这便说出一番道理来，“奴婢曾闻，济水入河，并流十数里，清浊异色，混为一流。世人多是如此，此小侯爷心中所思。可是奴婢也听得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小侯爷与九王爷之间恩怨，奴婢也不知道。春纤姑娘与此事有何牵连，奴婢也不清楚。只是，小侯爷是读书人，岂不闻‘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垂落北风中’？我原来进来，只以为此处名为‘白云菊榭’，说得就是菊花的品格儿。我以为小侯爷最是知道这些道理的，却原来倒不是真的明白。做奴才的也有高下之分，奴婢不是那种清浊混流之人。”她这一番话说来，倒似女平章一般，虽则压低了声音，却义正词严，一字一顿。
他盯着她看了半响，低声道：“你却如何识得字的？”锦绣低声回道：“奴婢的母亲——是女塾师。”他又快速地问：“那玉箫，你如何知道有两枝的？”锦绣就低声吟道：“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参差连曲陌，迢递送斜晖。肠断未忍扫，眼穿仍欲稀。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此为李商隐所作落花诗。奴婢母亲酷爱西昆，又擅吹箫，故此这诗从小儿就听来。当日奴婢私心裁度，便大胆猜测有两枝了，何况，若非有两枝玉箫，您又何出此问？”
却原来，自己当真多虑了。他嘴角就藏起笑意来，笑意藏不住，愈来愈明显，最终酿成浓浓的笑容，他呵呵笑道：“原来——如此——”这四个字说罢，脸上全是欢喜之意。
他为何不信她？能说出清浊异色，不改气节的话来的，必然是个奇女子，若她是个男子，必然也是屈原贾谊之流，真是罕见的女孩儿，自己倒是多虑了。他哈哈笑着，站了起来，眸子亮晶晶地，笑道：“我有一曲，为姑娘赔礼。”竟然已经将她当成平辈的知交好友相对应答。
说罢，他赤足跑至壁前，壁间原是悬了一断纹古琴，名曰‘凤吹’的，他将琴取下抚弄。拂弦清越，和弦按曲，那曲子先如松岩秀峭，长风来下；弹至中间，又似云波浩淼，激浪有声。那窗外的松涛竹籁都引入弦中和成一片，原来弹得是“天风海涛之曲。”
室外，翠茹早已醒了，知道无事，也不进来。
所有的误会，皆已解释清楚。
只是，人生在世不称意，大抵如此。
幸得，人生得一知己，亦大抵如此。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20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