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准调头》漆越

1、孤儿院

　　楔子
　　冰冷的枪口抵在前额上，不用抬头就知道那是一把警方专用的五四手枪，吴晨慢慢的仰起头，先看到的是微微发颤的手臂，握枪的手因为用力而在这雨夜里显得苍白，被四周强烈的灯光照得令人心颤。枪的主人跟这四周将他牢牢围住的警察一样穿着藏蓝色的防弹服，头发被雨水打湿紧紧地贴在脸上，透过密集的雨线吴晨看到一张极度惶恐而扭曲的脸，如果不是这般的疯狂吴晨想这应该是个长相英俊的年轻人。他微微眨了下眼睛，试图转动脑袋，却只听到那个人变形的声音吼道，‘别动，别动！’
　　后面上来一个中年警察试图去拉扯那个年轻人，‘高翔，你这是干什么？你把枪放下，放下，你疯了吗？有什么话我们把他们带回去再说。’
　　高翔却不回头，‘来不及了！吴晨，他呢？你把他藏哪里了？快点，不要锻炼我的耐心！’
　　吴晨的眼睛眯了起来，然后突然的睁开，里面闪烁着一种突然找到猎物的警觉，他没有马上回答，只是打量了对方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我知道你是谁了，但是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见到，高翔，原来叫高翔。’
　　高翔的手又往前送了半分，枪口深深的嵌进了吴晨的皮肤之中，‘快点，他在哪里？’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吴晨的心中形成，他几乎要因为这个念头而大笑起来，突然之间那种愤怒冤屈以及无处发泄的憋闷在这一刻都找到了一个出口，是的，如果这就是结局，那么我们大家一起身在其中不能逃脱，一个都不能。于是他盯着高翔的眼睛说道，‘我把他藏在一个只有我知道的地方，明天早上六点钟之前你不能找到他的话你就一辈子也找不到他了。’
　　高翔用空出来的那只手去抓他的领子，‘说，在哪里？’
　　吴晨笑了起来，他动了动嘴唇，高翔下意识的俯下身，他却突然提高了声音，‘只有我知道，可是你永远不会知道。’那个“道”字刚一出口，他快速出手握住高翔持枪的手强迫他扣动了扳机，一声巨响，伴随着枪声他的脑浆和鲜血一起溅上了高翔的脸。

　　正章
　　孤儿院坐落在纽约的皇后区，院长是个四五十岁的亚裔，有着东南亚人常见的黝黑的肤色和矮敦敦的身材。接过支票的时候他用并不纯正的中文道谢，‘吴先生总是那么慷慨。’
　　被他称为吴先生的男子大概奔三张的年纪，身材颀长面容清俊，此刻听了这话只是淡淡地一笑道，‘本该回馈社会的，院长言重了。’
　　院长有些感慨地说，‘其实像吴先生这样一直惦记着这里的人并不多呀，大多数的人一旦离开了就好象把这里全部忘记了。’
　　吴先生心中冷笑，这个地方怕本来就没有多少值得回忆的东西，一旦离开又谈什么再回来？他知道自己之所以会经常回来就是想让这里的一切帮助他记住他是从哪里来的，这样他才能知道自己将来要往哪里去，一个人但凡忘记自己的出身就离灭亡差不远了。
　　身后的门被推开，一个高大的西方男子走了进来，靠在吴先生的耳边说道，‘先生，时间差不多了，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吴先生略略的欠了身，‘那我告辞了，下次还会再来。’
　　院长说到，‘我送你出去。’
　　走到院子里的时候，一阵喧哗的打住了他们的脚步，吴先生看了看院子的中间，一群黑人小孩正围成一团暴打着什么人，院长见了有些很不好意思，过去骂道，‘住手，住手，都给我住手！’
　　小孩们见是他都四下里跑了，只见看见那人群围攻中间是一个个头不高的，皮肤有些苍白的小男孩，而他的身下是另一个比他更加瘦弱的孩子，原来一直他都在护着他的身下的那个孩子。那孩子一翻身站了起来，指着那群黑孩子的背影骂道，‘日你先祖的，下次再来老子照打不误！’
　　吴先生觉得有些好笑，那孩子给打的满脸是血却还能如此气势如虹地说出那两句粗话来，当下便微微的笑了笑。他这一笑却让院长脸上顿觉无光，于是斥骂道，‘255号，又是你！每次都是你！’
　　那孩子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冷眼看了看院长，嗤笑道，‘那倒是奇了，每次你他妈的都看见了，也不见你个老混蛋出来喊句停？’
　　他这一骂院长更是恼怒上前就要给他一个耳光，却只举了一半就被人牢牢抓住了手腕，他诧异的往后看，却看见吴先生带着笑却没有温度的脸，‘吴，吴先生？’
　　吴先生走到那个孩子面前，‘你骂人很难听呀！’
　　255号把头一拧，‘我骂欺负我的人你上什么心？’
　　‘你很喜欢打架？’
　　‘不喜欢，他们不欺负我弟弟我就不打。’
　　吴先生看了看瑟缩在他的身后的那个更小一点的孩子，‘嗯，你很讲义气，可惜呢，虽然你口头很会骂人，但是你不是他们的对手。’
　　‘不是也要打！’
　　‘那会不会太笨了一点？’
　　‘这跟笨不笨没关系，这有关于尊严，所以就算是死了也要打。’
　　吴先生摸了摸他的头，‘傻瓜，死人怎么能打架呢？’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问道，‘要是离开这里你会想念这里吗？’
　　255号思考了片刻，‘也想也不想。’
　　‘噢？怎么说？’
　　孩子看了一眼吴先生身后的院长，‘我快死的时候他们不管怎样给了我一碗饭吃，所以为这救命的一碗饭我想，但是他们也没见的把我当人看，所以为这个不想！’
　　吴先生一下子笑了起来，不同于他刚才客套的笑容，这个笑有了些温度，他突然问道，‘那要是我带你走你说好不好？’
　　255号明显愣了一下，然后回道，‘你要是带我一个人走，那么我谢谢你，但是我不能走，要是你带我弟弟一起走，我走！’
　　吴先生看了看他身后那个孩子，‘就是他？’
　　‘嗯，’255号把那个孩子拉了过来，‘409！’
　　吴先生打量了一会儿，‘你们不是亲兄弟？’
　　255号说到，‘难道这个世界上只有从一个母亲肚子里出来的才是兄弟吗？从我进这里开始他就跟我在一起了，如果你只带我一个人走，我不走！’
　　吴先生叹了口气，‘那真是没有办法了，’他转过身看着院长，‘两个我都带走怎么样？’
　　院长吃了一惊，‘这，这，这一时之间办不了吧，要不我这就去准备文件，明天吴先生来带人吧！’
　　吴先生说到，‘明天来带人？我看我明天是来带尸体的吧？文件什么的我不认为我需要，但我知道你需要什么，不过是钱罢了，科林，把支票簿拿来。’
　　院长有些讪讪的，可是又不愿很有骨气的说不要，只能看着他开了一张空白的支票，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他收了过来，便不在多言了。
　　吴先生蹲下来看着255号，‘从今天以后你就是我的孩子了，我叫吴奕！’
　　第一次255号有些不好意思了，他说道，‘我没有名字，我们都没有名字，在这里我们只有编号。’
　　吴奕拍了拍他的脸，‘没关系，我曾经也没有名字只有一个编码，我会给你们取个名字，到时候你们会有名字会有人生。’
　　坐到车上的时候，255号问，‘我们两个你花了多少钱？’
　　吴奕笑了笑，‘我没写数字，他们自己会填的。’
　　孩子吃了一惊，‘你没写数字？那要是他们要很多钱怎么办？’
　　‘没关系呀，我付的起，再多的钱我也付得起。’
　　‘我们值这个价钱吗？’
　　吴奕看了看窗外，‘你弟弟我不知道，也许以后值吧，你的话，就绝对值了。’
　　255号警觉起来，‘你是不是想把我们转手再卖给什么人？’
　　吴奕转过头看着他，‘我不是人贩子，我贩的东西很值钱，但是我不贩人，你放心，我也很正常，我不是恋童癖。不过呢，你现在可能不值钱，你几岁了？’
　　‘十二！’
　　嗯，十二，再过十年，再过十年你就很值钱了，相信我，不会错的。’
　　男孩子满腹狐疑的看着他，最后说道，‘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好人，但是如果你好好对我和我弟弟，我也会好好对你，如果你想要害我们，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吴奕拍拍他的头，‘第一，我不是好人，绝对不是，好人没有那么多的钱把你和你弟弟买出来；第二，你又不是什么大人物，要我费尽心思来对付；第三，人死了就死了，人就活这一世，没有来世也没有鬼，这是我教你的第一课。’
　　255号听了这几句话便知道他跟孤儿院里那些无赖是完全不同的，于是他说到，‘是的，吴先生。’
　　吴奕摇摇头，‘你可以不用叫我吴先生，叫我爸爸。’
　　255号愣了一下，却没有叫出口，吴奕也不恼，‘慢慢来吧。’然后他看了看一直藏在255身后的409，说道，‘小家伙，你可不能一直藏在别人身后呀，这个世界没有谁能够保护谁一辈子的！’然后他闭上了眼睛，就再也没有说一句话了。
　　255搂着还在发抖的409，轻轻地在他耳边说，‘我会的，我会保护你一辈子的，别害怕，我们要开始新的生活了！’
　　车子一直从皇后区开到了富人云集的长岛，在一幢哥特式的别墅前停了下来。吴奕刚走出车子就有人迎了上来，在他的耳边轻声地说道，‘吴先生，一切都搞定了，已经装箱上了飞机，过了安全检查了。’
　　吴奕点点头，转身看着两个靠在一起的孩子，然后他蹲在了他们的面前，对255说，‘你叫吴晨，这是个新的开始，就如同一日之晨，’又转向409，‘你叫吴久，天长地久。’他摸了摸他们俩的头，站起来吩咐道，‘科林，手续什么的明天就去办吧。’

　　吴晨和吴久两兄弟自此以后就在吴奕身边住了下来，这位父亲除了经常不在家以外还是一个相当尽职的家长，吴晨一开始的那种本能的警惕性慢慢的被平淡如水的生活消磨得差不多了，而吴久也开始能从他的背后走出来，学着慢慢的和家里的佣人说话了。警惕性被消磨了之后，吴晨的好奇心在一天一天的增长，他的父亲也不过是快要三十的年纪，却能在长岛这样的地方买下这样豪华的寓所，居然能开出不写数目的支票，而他一年之中只有几个星期会在纽约也让他觉得很是奇怪。但是他在孤儿院长大，很小就学会了把事情和疑问藏在自己的心里，所以即使是对吴久他也没有提过自己的怀疑。
　　离开孤儿院的那个圣诞节吴奕回到纽约，跟着他的还有那四个从来是形影相随的人，吴晨觉得他们既像是保镖，但又比平常的保镖多一层亲近，他想父亲大概是什么话都对这四个人说的。他虽然从来没有叫过他父亲，但是心里已经慢慢的接受了自己是他的养子的这个事实。
　　那一天吴奕回来的时候气氛很不好，进了门只是拍了拍吴晨的头，又捏了捏吴久的脸，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就跟那四个人关上了门，吴晨隐隐的听到他在里面咆哮，断断续续地听他说什么奸细之类的话，他抑制着自己的好奇心，知道有些东西越模糊越好，知道得太清楚了反而会惹来大祸。那天晚上纽约城喜气洋洋，两个孩子在客厅里的圣诞树下找到了属于他们的礼物，但是父亲一直没有出来，四个保镖离去后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点声响都听不到。
　　第二天是西方传统的boxing day，虽然是东方人，但是两兄弟是在这里长大了，第二天一起来就有司机和女佣带着他们上街去，而家庭教师也在那一天没有来打扰他们，听说都是吴奕的意思。回来的时候车子的后备箱里装满了东西，吴久一直笑，他比吴晨小了快三岁，很多阴霾他似乎一下子就能忘记，对他来说，过去的日子永远过去了，而未来，他还小的不能去怀疑，他只知道他现在除了一个哥哥之外还有了一个父亲，没有人再会在半夜三更把他从被窝里拖起来狠狠的欺负了。回到家里，吴晨就被叫到了父亲的书房里，父亲的脸色跟他想象中一样糟糕，但是语气却十分的平和，‘这一年学到不少东西吧？’
　　在孤儿院的时候他们也上学，只是谁都没有心思那么好好的念书，也知道老师什么的不过是敷衍而已，这一年吴奕请的家庭教师教授的也不过是小学的初级科目，说穿了也就是炒冷饭而已，吴晨自小便头脑聪明，但是还是一板一眼的学，不曾有半句抱怨。他回答道，‘是的，学了不少。’
　　吴奕坐在书桌后面，他好看的眉一直拧着，吴晨在灯下尽量不落痕迹的打量他，才发现他的父亲其实是个很漂亮的男子，精致而纤细，但是似乎有什么很重的东西压在他的身上，让他备受煎熬。吴奕说道，‘你今年也13岁了吧，也该是上中学的时候了，已经比别的孩子晚了，过了新年就读书去吧，人还是要读书的。’
　　吴晨有些惊讶，他本以为吴奕会让他在家里接受家庭教育一辈子，但是他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恭敬的点头，‘是的！’
　　‘在家里学习不是不可以，但是这个世界是由很多很多不一样的人组成的，他们有些会是你的朋友，有些就是你的敌人，有些会忠诚，有些会骗人，这些都要你一步一步自己去经历才行的。’说道这里似乎触动了他的心，他把脸转过去，藏在阴影中，‘有些人看上去很无害，很真诚，但是他们就像毒蛇一样，能腐蚀你，要你的命，不过我说这些你只会当成故事去听而已，要你自己痛过了，你才能明白呀！’
　　吴晨有些本能的想问是不是有一条毒蛇咬了你，但是他忍住了，如果父亲想说，他会说的，如果不想，问只能招来反感。所以他只问了一句，‘小久呢？他跟我一起去吗？’
　　吴奕摇摇头，‘不，他还小，他留在家里，等他到了你的年纪他也会去的。’说完这句话他就一直沉默了，时间长的让吴晨以为他们之间的对话已经完成了，可是父亲不让他走，他也就不敢离开。过了很久他问道，‘你回过中国吗？’
　　吴晨是出生在美国的，他的亲生父母都是当年偷渡来美国打黑工的，生下他却无力抚养他，因此对他来说父母亲是什么样子早就记忆不能了，更何况是千里之外未曾谋面的故乡呢？他摇摇头，‘没有。’
　　‘想回去吗？’
　　吴晨认真想了想，‘不知道，不特别！’
　　吴奕笑了起来，声音哑哑的，‘所以我说你要去上学呢，小鬼，要学会隐藏自己的想法，要学会揣测别人的想法，你知道吗，就算有一天你坐到了我的位置上，就算有一天天下人都要揣测你的想法，这世界上还会有个人你会想去了解，就算他根本不值得，你也会想得！’说完这话他挥了挥手，‘去吧，去找你弟弟玩吧！’
　　吴晨觉得他的话里有话，隐隐的感觉到是与今天他的反常有些关系，可是他不说他便不问，甚至连好奇也不能表现出来，于是说了再见转身就走，却又被叫住，他惊讶地回头，看见他的父亲对他很温柔的笑笑，说道，‘圣诞快乐，儿子！’
　　吴晨的鼻子有些酸酸的，因为他父亲的那个笑容非常非常地落寞，似乎藏着许多欲言又止的悲哀，他回答道，‘圣诞快乐，父亲！’这是他第一次当面叫他父亲，他看见吴奕的眼中有些许震惊，但是笑容却少了几分抑郁。
　　新年结束之后吴奕真的把他送到了长岛的一所中学，并且在第一天亲自带着他去上学，为他拿着书包，吴晨坐在校长的办公室里才知道这是一所专为有钱人办的学校，初中将来直接升到本校的高中，而毕业生们大多数也都进入常春藤盟校，他有些恍惚，常春藤，他在心里默默地重复校长的话，有些不可思议，就像是另一个世界一样的，而如今居然唾手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