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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龙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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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全村男女老少又重聚在流沙河边,等着看玄奘的表演。
“这么简陋的祭坛,要是不能平息神的愤怒,可不要赖我们。”村长看着一张桌子上仅供几盘斋菜素果,立刻挑衅。
“村长没有听说过心诚则灵吗?我们做的事情逃不过神的眼睛,到底是慈悲还是残忍,神看得清清楚楚。”居然拿神来压他。可笑。
“废话少说!”这下村长对他们真得没有好印象了。“三藏法师呢?”
“重要的人物总是最后出现呀。”圣心悠闲地笑着,看到村长身后围成一圈的人们自动让出路来。玄奘头戴金冠,身披金色袈裟,手持九锡连环,腕扣沉香佛珠,气宇轩昂地走来。白龙一袭白袍飘飘,八戒一身黑衣洒爽,随侍在玄奘身侧。
“真是菩萨转世耶。”
“活佛呀。”
“那两位也象尊者一般。”
听见人们的窃窃私语,圣心得意地笑着,就知道没有人能抗拒正经玄奘的魅力。
“喂,八戒,你这样板着脸蛮好看地嘛。”玄奘的声音飘进八戒耳朵。
“闭嘴。”他极力隐忍,这些只会摆谱的家伙。
“孙中将。”他启唇,“祭礼开始。”
“遵命!”她庄重行礼,随即转身。“请各位退后三十步,齐颂心经,向河神传达我等的敬意。”
华丽的衣饰,绝美的容颜,复杂的礼数,尊贵的气势,足以唬倒一群乡下土包子。
玄奘面临滔滔江水,颂祷经文,神情庄严肃穆,语气诚敬感动天地。在一片静寂中,将人们引入虔诚的世界。风停了,江水似乎凝结。人们却没有发现,耳边只有经文的回音。
然而玄奘却觉得不对劲,他的声音渐渐慢下来,轻下来,在他张开眼睛的一霎那,巨浪已向他迎面扑来。
“躲开!”随即是白龙的吼声,白色的龙身挡在玄奘面前与水浪相激,如惊涛拍岸,溅起无数玉屑。人们如大梦初醒,惊骇地后退,指天画地,奔走呼号。“龙神发怒了,和尚激怒龙神了。”
“怎么回事!”玄奘和圣心退到岩石背后,观察白龙与那股无形的力量交战。 “八戒!你去哪?”一个不留神,那小鬼也跟着向后跑去。
“该死!难道我真的将龙神给引来了吗?”他愤愤拭去脸上的水。
“也许吧。”圣心面色铁青,她应该让白龙把话说完的。这次是她鲁莽将玄奘拖入这诡异的事件中。
“不行!我们得帮白龙。”连他也会觉得那水浪恨意凌然,情势对白龙不利。
“殿下!”圣心只好跟着冲上去。
“小白,”他在轰鸣的水中嘶吼,“我们可以做什么!”
“念经,念超度亡灵的经!”白龙已经发现操纵水浪的正是那死去神灵的怨念。
“念经?”他嘡目结舌,这种紧张的局面居然叫他在一边念经?
“听白龙的。”玄奘没发现吗?几次偶然已经证明他可能具有某种法力。
“好吧。”他咬牙切齿,扬起衣袖,盘腿坐下。一段段经文从他口中流逸,化作庄重的气场,压制怨念。
他的周身散发着莲型的光晕,看呆了圣心。这还是玄奘吗,莫不是哪方尊者降临?诸天神佛呀,他真的会功成正果?
就在玄奘帮助白龙越战越勇之时,情况发生了突变。另一股吵嚷声从村子里传来,圣心立刻转身察看。
“八戒,怎么回事?”她急忙跑过去欲挡住众人向河边簇拥的势头。
“孙大姐,这些家伙疯了!”八戒一面扭打,一面挣扎着大叫。“他们要用沙家母女祭河。”
“放下!”圣心抽出银剑,直指村长。“你没看见吗?法师们正在镇河,任何人不得打扰。”
“不要骗人了!是你们把河神惊扰了。如果早让我们把这对妖孽放下去就可以平息河神的愤怒了。”
“滚吧!”
“去取你们的经吧。”
“该死的东西!”八戒暴跳如雷,果然如他所料,一跑回村子就见一村的人拉扯着沙母和悟净向河边来。可恨他人小力薄,无法阻止!
“笑死人了!只有野兽才撕扯自己的同胞,蛮夷之地,你们枉生为人。”圣心不顾一切地大骂。“不保护自己的亲邻也就算了,还要杀死她们!”
“我们的事用不着你管!”
“看看吧。他们在为谁努力!”她挥手指向前方的白龙与玄奘,“这是你们的村子耶!外人尚且如此,你们又做过什么!敢对别人说三道四!”
“那,哪有怎样?”尽管她是女流之辈,但的确具有非凡的魄力。人们不再向前,却原地不动地站着,静静地看着。太阳升起来了,给战斗的画面绣上金的线,银的线,渲染出七彩霓红的光芒。白色的龙围绕着金身的佛飞舞,真壮美!
但还有一个人没有发现这种美丽,她的眼睛盯着那充满逆气的水流。被摧残的身子从地上爬起来,沾满泥土的手一点点挥去脸上的泪。在她的瞳孔里,水流的中央有一个人影,是那个可怜的被辜负的人。于是她哭喊,悲泣的声音从脆弱的声带里割裂出来——龙——龙——龙!
然后在无人能挡的情况下,那个柳絮一般柔弱的女人,那个病重不堪的女人,打着赤脚,披散着头发,跌跌撞撞得向河边冲去。
“娘!”那个女孩的呼喊像断线的珠子在晴空里炸裂。
“沙——”圣心转身的动作像一个木偶。
白龙恰巧看见这场面,但他也不过是瞬间睁大眼睛。那个女人的身影已如鸿毛一般,消失在水浪中。水席卷着她,落下!
到此为止,一切都结束了。所有的水都退了。激战的音乐在一霎那停止。玄奘的佛珠碎落满地,滴滴嗒嗒地滚到河里。白龙落回地面,变成人形。
“呼,”他跪坐在地上,不敢相信一切都结束了。
“娘!”那个孩子却成了反应最快的人,在她冲向流沙河的时候,被八戒扑在地上。
“傻瓜!”
“娘!”孩子的哭喊砸在女官心中。
“是我的错。”圣心呐呐,脸色发白。是她出的馊主意葬送了沙夫人的性命。“放心,我去带他回来。”是她的错就应该由她来弥补。圣心纵身一跃,溶入滚滚江水中,转眼就没了顶。
水好深,好黑,象是有磁力一般,牵引着人下坠。无形的手从黑暗中伸出来,试图撕裂她的身体。为什么还不能看见沙夫人?在最深的水下,那一串串的珍珠可是她的泪水?四肢越来越无力,呼吸也不流畅了。想不到自己也会做这么冲动的事情,不假思索地跳下来。水积压着心肺吐出一串串气泡,第一次真切的感觉到生命的流逝。如果在这里死去,是失职之罪吧。还有谁可以伴随着玄奘西去呢?对了,有白龙,八戒,但是……。拼命地摇头,要保持清醒。要努力向上挣扎。回到玄奘那里去。可是……,不行,没有力气了。殿下,对不起……
最后的记忆是头顶上出现一个明亮的光圈,是什么力量让光芒到达这深深水下?记忆中的小小身影向她涌来,给予有力的拥抱。幻觉吧,是否是水草接纳了她,给她疲惫的身体一个安眠之地。原来,死也是蛮舒服的。不再恐惧,嘴里传来热气,心肺再度被输入能量。渐渐都安详了……
她死了!?圣心猛然坐起来,发现自己躺在沙家小屋里。
“圣心,你醒了?快,把这碗姜汤喝下去。”热气腾腾的姜汁被塞到她手里,一件大衣立刻披在她背上。
“玄奘殿下?”她大梦初醒,愣愣地看着他忙前忙后。
“不用我说你也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吧。”
“呃。”
“咂咂咂,这么冷的天游泳,你也太贪玩了。”他摇头晃脑得批评她。
“游泳?”对了,她跳下河去想救沙夫人,“沙夫人呢?”
“很遗憾,没有救上来。”他的表情不再轻松,这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怎么会!”她挫败地大叫,她明明已经看见她在水底却——
“关于这点,我想白龙有话对我们说。”
“白龙?”
“是的。这不是你的错。”白龙挑帘走进来,坐在桌边。“故事的始末我已经向此地神灵打听清楚了。我想也许你们会想知道。”
“当然!”
“这不是个好故事。”他幽幽叹息,开始叙述。“这村子里本没有活人献祭的恶习。但当它富有之后,人心却起了变化。人们开始担心自己的幸福是否虚幻,担心有一天河神收走自己的财富。所以,请来许多和尚道士,搞出个祭少女的孽事。二十年前,沙叶彤就是这第一个新娘。也该她命薄,龙神喜欢她。在她的哀求下允许她回家。当时她已有龙种,为了安胎和避水,龙神让她吞下一颗珠子。她答应会回去,却输给了对亲人的思念。她食言了,留下来。一开始大家都拿她当宝,谁知不久之后,河就不能渡船了。她也曾经试图求问龙神,但河水已经不认她了。她生下了龙种,却被渐渐贫穷的村人遗弃,活得越来越凄凉。
“龙神也太自私了吧。如果不愿意她留在村上,可以把她接回去呀。”
“他没有办法,他死了。”
“神仙也会死?”
“龙珠就像是龙的心,是永不离身的。但是那个傻瓜龙神却用来表达自己对深爱女人的信任。”白龙的表情高深莫测,有嘲弄也有怜悯。“她不明白,她吞下的那颗珠子是他的命。龙珠离开水不久,龙便衰弱了。他的命和她的爱情一起背叛了他。”
“就这样?”
“嗯。”白龙像是受到很大震动,表情木讷。
“完了?没有挣扎没有坦白,龙就这么死了?”
“他信任她,只对她说请她早点回来。如果她有心,一切就会是另一个样子!”
“白龙?”玄奘拍拍他僵硬的肩膀,抑制他冲动的情绪。
“对不起。我只是突然觉得人和神还真是一段孽缘。”他松一口气,“我出去走走。”
“那只龙是白痴。”圣心在沉默中吐出一句。
“你不了解爱情呢。”玄奘依着栏杆,看八戒陪着悟净在山坡顶上静坐,那里只有风和干净的空气。
“这么悲惨不知道也罢!”她倔强地撇过头。
“好吧。沙夫人已经用她的生命偿还了这份罪,流沙河的怨念已经平息,我们也该上路了。”他淡淡点出事实。
“那悟净怎么办?”悟净成孤儿了。
“悟净?人与神产下的孩子,注定与众不同。流沙河能够通航了。她神子的身份也通过白龙被证明了。现在她好像已经受到村人的尊重,也许会被村长家收养吧。”江边热闹起来,这里即将开始新的贸易,新的生活,健忘的人们又快乐起来。
“我们不能为她做什么吗?”
“圣心,我们不是神。”玄奘客观地回答。
“是呀。”她收起自己的颓丧,“我们连自己的事还没办好呢。”
“嗯。悄悄地走吧。”
“看来,我们什么都没干呢。”
“圣心?”他走过去,弯下腰,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好温柔的问,“怎么了?”
“沙夫人,还是,死了。居然,还是她的死,才把问题解决了。”她的肩膀隐隐地抽动着。
“不是你的错。”他坐在她的对面,扶正她的肩膀,知道一向坚定自己信念的她很难接受这个事实。“事到如今只能说我们无能为力。”
“可是,可是,”该死的无能为力!“总应该做些什么吧,怎么会这样!”她突然爆发出哭泣的颤音。
“圣心!”心痛与她失落的表情,忍不住将她环在怀里。
“为什么我会那么蠢,随便答应别人,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她深深自责,“是我杀了那孩子的母亲。”
“你没有!她是输给了自己的软弱。也许她也爱着那龙神呢,不仅是愧疚呀。我们已经努力过了。”
“没有!还不够。”她狠狠揪住他的衣襟,表情专著地盯着他。“我们可以想得更周到,做地更好,但没有做到!殿下,答应我,如果您真得可以成佛,要做个好菩萨。”
“我并不当真呀。”他的西行原来不是外交手段吗,怎么变质了!
“也许你可以呢!”可以救更多的人,而不是只在高处悲天悯人。“我也要更加努力,让自己越来越好。不再辜负人,不再让别人伤心。看着沙夫人这种绝望的死去,太悲惨了!”
“是吗?”他已经觉得有点伤心了,但是他握住她的手说,“好。”
拒绝了村长再度变得热情的面孔,他们淡漠地离开了村子。八戒始终怏怏不乐,不知是否是因为悟净没来送行。
小船在宽广的江面上一点一点地晃动,流沙河的故事即将结束。樵公扬起嗓子唱起渔歌,一出口就在江风中飘到远处去了。
“好像夹着尾巴逃跑。”八戒躺在船板上,口无遮拦。
“臭小鬼!”玄奘举手要打,被圣心拦住了。
“是很像。这次麻烦大家是我的错。不会有下次了。西行之路还请大家多多指教。”谦逊儒雅,典型京城派圣心的作风。
“不会呀。”八戒立刻不自在起来。“不把这条河搞定,我们也不能上路。你也算是劳苦功高了。”
“这都要感谢白龙。冲锋陷阵的都是他呀。白龙,一路累你了。”
“唔。”白龙歪着头突然问,“孙圣心,你当时为什么会跳下去救人?”
“那是人命呀。”
“唔。”
再度踏上陆地,大家不约而同地伸个懒腰。不愉快的情绪就留在江上吧。再出发——那个小小的孩子站在江边,脸被江风吹得通红。
“我想,我想跟着孙姐姐呢。”
“悟净?”好惊讶,好感动,原以为这孩子会恨她呢。
“我可以帮忙挑行李。”她涨红着脸,越来越不安。从村长家跑出来,隐隐觉得村人的殷切是一种叫做虚伪的毒药。妈妈死了,流沙河对她没有任何意义。可是还是要坚强起来。
“厚脸皮,小家子气。”
“朱八戒!”玄奘赶过去给他一拳。
“本来就是嘛!路是大家的,想来就来。干吗要低三下四,他们又不是没手没脚,还要你打杂。挑行李?你想抢小白脸的饭碗呀!”
“猪头!你说谁?”白龙怒吼。
“我说,”他嬉皮笑脸躲在悟净身后,悄悄握起她的手。“一个和尚,一个道姑,一个小白脸!”
“找死!”一句话惹火三人。十八班武器都向他招呼过来。
“谋杀呀!”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拖起悟净就跑。
悟净睁大眼睛,盯着眼前带她飞奔的俊俏少年。不逊的头发在他肩后狂乱的跳动,飞扬的笑意渲染鸣动的山林。更重要的是他始终牵着她的手。滚烫的手,好暖呀。回头看,天神一样的哥哥姐姐高捋着衣袖,匆匆追赶。风里送来他们的声音。
“猪头你别跑!”
“你个吃闲饭的!”
“好色的卤货!”
“哈哈哈,小丑女,快跑!”如雷的笑声响在耳边,止不住的快乐涌上心头。赶在太阳下山前,“跑呀!跑呀!”她终于也大声地笑起来。
大大小小一群人,跑跑闹闹,没入山林,为西行之路又添一笔精彩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