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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业火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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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身以火】
不知道已经斩杀了多少黑影,只是机械的杀戮,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不去想,什么也不能想,就像那天一样。
不对,那个时候他其实是有想过什么的。
想过……什么呢……
不论挥刀多少次、无论斩杀掉多少黑影,这些东西都还是源源不断的涌来。
这是对我斩杀同伴的惩罚?
不过……虽然愧疚,但是他从来不后悔呢。
如果一定需要一个人去做这么残忍的事情,那么由他来做就好了。
啊啊……他还记得被自己所斩杀的同伴对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
大和守安定扶着刀喘息着,身体已经沉重到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了,视线也模糊了。
那些黑影靠过来,更清晰的感觉到它们身上那些粘稠冰冷的恶意。
他轻轻闭上眼睛。
到此为止了。
晃动的火光透进了黑暗。
耳边有微小的声音响起。是木料被灼烧的噼啪声,还有火焰燃烧的声音。
灼烫感也一并蔓延了上来。
睁开眼时,映入眼中的是熊熊燃烧的火海。
“这里是……”
半毁的横梁、纸门的残骸……就连墙壁地板上溅落的血迹都和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一切开始的地方,也将在此终结吗?
他站起身,将插在地面的刀拔起。右手握刀,刀尖指着地面,左手举至眼前。
赤红的火焰蔓延至脚下,他没有躲闪。任由那些火焰攀上衣角,缠绕在刀身。眨眼之间,便吞没了指尖。
一切都应在那场大火中被燃烧殆尽。
左手无力的垂落于身侧,大和守安定仰起头。
“这样就很好。”
“冲田君……终于……到你身旁……”
轻声叹息,与几乎不可闻的尾音一同在火焰中消弭。
……
纸折的蝴蝶穿越晃动的火光,轻盈掠过肩头。灵光撒落,驱散了被火焰烧灼的痛感。
“这样真的好吗。”淡漠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大和守安定猛然回头。火焰之外,黑暗深处那道身影缓缓走来。
脚下踩着灵光铺就的道路,纯白蝴蝶包裹在灵力微光中,像是一朵朵白色萤火,环绕在她的周身。
在那片无光的黑暗中,她自身就在散发着淡淡的光芒。
千羽流砂停在火焰组成的墙幕之外,隔着燃烧的火焰注视着他。
她抬起一只手,张开五指,微微蜷曲,做出邀请的手势。
纸蝴蝶轻轻落在了她的指尖,在灵光的衬托下,更显得她的指尖白皙的几乎要透明。
修剪整齐的指甲透明圆润,被渲染上火焰的暖光。
她开口∶“我说过,选择权在你。”
“就此消弭,或是回应我的召唤,都取决于你自己。”
如拨云见月,隐在浓雾中的事物终于清晰的呈现了。
……
“加州清光踩在暗堕的边界线上,这样真的好吗?”
千羽流砂回到了大和守安定的面前。她的坐姿端正,脊背挺直呈一条直线。膝头横放打刀和狐之助,双手按在刀身上,袖摆铺展开。
她的面前,黑发蓝眼的少年不在意的笑了笑∶“那可是‘加州清光’,可不要小看他。如果是清光的话,一定是没问题的。”
“即使他是因为后悔才刺伤自己吗。”千羽流砂看着大和守安定的眼睛,“确实,他很坚强。”
经历了那样的黑暗之后还能够保持自我,没有暗堕。
“但那是在没有你的前提下。”
因为独身一人,所以才能更加坚定。
“羁绊与情感,会让人变得坚强,也会让人变得脆弱。”
这世上最纯粹之物,莫过于神明。
刀剑付丧神,哪怕神格微弱,甚至没有神位,但说到底也还是“神明”。
而越是纯粹之物,一旦拥有感情,那也是最单纯干净的感情。
“选择权在你。”千羽流砂向大和守安定伸出手,“回应我的召唤,或是回归刀剑的本相。”
……
她再一次向他伸出手。
静静的等待他做出抉择。
沉淀夜色的眼睛里似乎有一缕淡淡的期待。
像是黑夜里绽放的微光。
大和守安定垂眸看着她的指尖。
千羽流砂的指尖微颤。停驻指尖的蝴蝶被惊动,振动翅膀轻盈的飞起。
被火焰缠绕的少年缓缓后退,将自己淹没在了火海更深处。
世界动荡了起来,虚幻构成的景物在渐渐消弭,似冰雪消融,展露出隐藏在其后的另一幅景象。
火光从分崩离析的景物后透出,有几缕赤红火舌窜出千羽流手边的裂隙,缠绕于她的手上。微弱的一缕火焰,却一瞬间,在她的手背上留下一道灼伤的痕迹。
直到灼伤的疼痛传来,她才察觉手边的异样。看着手背上的伤痕,千羽流砂的脸上,有了明显的情绪波动。
她看向周围不断冲击着这个薄弱世界的火焰,目光落回大和守安定身上。
“业火。”
她似乎有些惊讶。
——恶业缠身譬如火。
这是因罪业而生火焰,此刻却以这将要焚尽一切的架势,在这振刀的意识之中燃烧着。
付丧神的声音穿过火焰的帷幕传了过来。
“我果然,还是不能改变自己的决定。”他笑起来,缓缓摇头,“真是抱歉,无法回应您的召唤。”
无法原谅自己。
他揪紧了脖子上围着的白色围巾,笑容渐渐淡了下去,露出难过的表情∶“斩杀了同伴的我,没有回应你的资格。”
“请让我,和这些业火一起堕入深渊吧。”
“……”
“是吗。”
越是纯粹之物,越容易沾染上黑暗。
愧疚、憎恨、怀疑种种的情绪,都会变成刺伤自己的恶业,形成名为“罪”与“业”的囚牢,将其拖入挣脱不开的黑暗深处。
因斩杀同伴的愧疚自责,终究孕育出了这满目的业火,像是要以此来惩戒自己所犯下的罪行。
却也在斩杀对方时,无意沾染了对方身上的暗堕。本是微弱的一丝气息,却在他的愧疚与质问中渐渐壮大,终成了燎原之势。
但是……
千羽流砂没有收回手。她固执的维持着邀请的手势,虽然嘴上那样回应,目光却还是紧紧盯着被火焰淹没的身影。
总觉得,如果就这么放弃,她一定会后悔。
好像……曾经有过相似的景象……
意识恍惚了片刻,眼前火海荡出重重虚影。
沉沉的深蓝从身边一晃而过,金色的流穗掠过指尖,一缕冷意,擦着指腹远去。
含着轻笑的声音还在耳边萦绕。
——这可不行呐。
——远离我吧,小殿下。
是谁?
千羽流砂张开的五指下意识收拢,她猛然回神,眼前依旧是燃烧的火海。
“你听不到吗?”她说,“那些声音,你听得到。”
那些喧哗的声音,一直不停的回响在周围。
声音……吗?
——他记得每一位死在他的刀下的同伴们说过的话。
[抱歉……]
[对不起……]
[谢谢……]
[活下去!]
[……]
种种、种种……很多的声音汇聚在耳边。那是被他遗忘的声音,是同伴们真正想对他所说的话。
那是——不曾传入耳中的声音。
环绕在他周身的火焰泛起剧烈的波动。他握刀的手颤抖着,攀附刀身的火焰随着颤动被抖落。
火光之中,大和守安定的神情复杂至极。
就算被他所斩杀,也从未怨恨。所谓的“罪业”,只是他刺伤自己的愧疚与悔恨。
他对这世间并没有多少留恋,但那些死在他刀下的同伴却希望他能够好好活着。
世界蓦然震动,充斥视野的火焰如被激怒一般,沸腾着向这世界中仅有的一人一刀席卷而来。
自大和守安定的脚下,地面向外扩散出无数道裂痕,随后犹如摔碎的镜面般,骤然破碎。
他向下坠落,脚下是升腾的业火。火焰攀附身体,炽热的温度,仿佛要将他重新熔铸。
却在坠落的瞬间,看到白色的身影猛地向他扑来。
左手的手腕被抓住了,于是下落的趋势也随之止住。
那孩子——确实从外表上来说,是个不折不扣的孩子。半跪在这个被业火充斥的坑洞前,看似纤细脆弱的手,紧紧攥着他的手腕。
火焰顺着他的手臂,攀上她的手。燃烧了衣袖,露出藏在衣袖中,一样细瘦的手臂。裸露皮肤的小臂,因业火的灼烧而留下狰狞的灼伤。
“你真的想就这样结束一切吗?”她问他。
火焰一点点烧灼着她的皮肤,她的皮肤在火焰的灼烧中慢慢融化,出现狰狞可怖的烧伤。血液还未渗出,便已经蒸发。不知疼痛般,抓着他的那只手,却平稳的没有分毫颤动。
他仰起头,逆光之中,只见到那双平静的眼眸。熊熊烈焰,似乎为那双眼眸染上了金红的色泽。
在他显形于世的短暂时光中,也不全是苦痛悲伤的回忆。至少在一切的最初,仍有一些值得高兴的事物。
往事一一浮现。
一会儿是睁开眼时看到的少女审神者,纯白的长裙洁白无瑕,微笑着向他伸出手。一会儿是回廊下大踏步而去的和泉守兼定,长长的黑发扬起,身后跟着一路鞠躬道歉,满是无奈的堀川国广。
——还有清光。
总是坐在回廊下,出神望着庭院不知在想些什么。
在想什么呢?
他不知道。
那或许是属于加州清光、属于这座本丸其他刀剑,他所无法企及的过去。
直至所有一切,最终都定格于烬天的连绵火光。
到了嘴边的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你真的在求死吗?
就这样结束,你甘心吗?
一声声诘问,敲击在心头。
“放手吧。”
“执着于我,没有任何意义。”
他看着她手腕上渐渐扩散开的灼伤,被攥着的那只手,不由得收紧了:“‘大和守安定’,说到底,也不是多么稀有的刀。”
“放弃我,去锻造属于你的‘大和守安定’,不好吗?”
“只是很轻易就能够锻出的刀剑呢。”
业火向外扩散,地面一点点被吞噬,那火焰很快便蔓延到了她的脚下。
他与她错开视线。被攥着的那只手慢慢收紧,复又放松。目光与神情渐渐坚定,却再也不去看她的眼睛。
“再这样下去,会连你也卷进来的。”
抓着他的那只手始终有半分动摇。
“你是无辜的。”他再次强调,“我也好,这座本丸也好,还是其他的刀剑,说到底与你本来就没什么关系。”
“不值得。”
他以几近残酷的语气说着,湛蓝的眼中盘旋着火光也无法驱散的阴霾:“我不值得你这么做。”
“你可以拥有更好的刀剑。”
而不是他这样暗堕缠身,自甘沉沦的家伙。
攥着他的那只手始终没有动摇。或许因为此时并非实体,扼于手腕上的属于千羽流砂的手没有一点温度。
但明明是毫无温度的冰冷,在她的沉默之中,却让他觉得比周身缠绕的火焰更加灼烫。
为什么,不说话呢?
他不敢抬头再看她的眼睛,因为对上那样仿佛洞悉一切的视线,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否还能坚定自己的决心。
贪婪不知满足的火焰已经蔓延到她的手肘,灼烧的痕迹触目惊心。
不能再拖下去了。
大和守安定抬起头,他笑着,眼中却没有一点笑意。
“我可是暗堕的刀剑。”
“……”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千羽流砂终于出声。她放低声音重复道:“暗堕?”
沉静的黑眸流转波光,透着一点奇异之色。
“对于你来说,暗堕怎样都无所谓吧。”她平静的说,“你只是,不承认她是自己的主人。”
“我听到了。”
大和守安定睁大眼,满脸错愕。
“你心中不断发出的诘问声,诘问自己,诘问他人。”
一刻都不肯停息,在耳边回响。令她难以忽视。
——最爱我的人……是谁呢?
——我有……被爱着吗?
自显形于世后,他沉默注视着一切,然而所见一切却让他越发迷茫。
无法承认。
不能认同。
直至——渐生迷惘。
“我不明白如何去爱他人,也不在意自己是否有被爱着,”她说,“我甚至不知道怎么做才是一个合格的审神者。”
所以她一直都只是在笨拙的模仿,模仿那些她所见到过的,“合格的审神者”。
“但是……”
她张开嘴,似乎说了什么,在那瞬间,整个世界轰然坍塌。
火焰倒灌而来,裹挟在这赤红业火的洪流之中,他睁大眼,伸出手想要接住那道随他一起坠落的身影。
指尖尚未触及她的衣角,便破碎成无数浅绯的花瓣。
樱花与灵光,混在燃烧的火焰中,从这绚烂的一幕中,一只纤细瘦弱的手臂拨开火焰帷幕,接住了失去凭依跌落的打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