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颜》青红浅碧

71、菱歌清（中）

　　“小乔姐姐……”栅栏外忽然跑来几个孩子，却在门口停下，站成一排，似在等着什么。
　　锦乔还未说话，夏揽洲便接过她手中的长锄，又对几个孩子道：“进来罢。”
　　孩子们依次进来，年纪最大的那个说：“村口有个人来，说是找小乔姐姐，称自己是雪儿的哥哥。”
　　“哥哥？”雪儿从屋里跑了出来，拉着锦乔的手，欢喜得只喊着哥哥。
　　锦乔到边境之时就打听元之的下落，雪儿也告知了真相，元之本名远平，姓陵。
　　“陵世龙将军是你们的父亲？”锦乔曾这样问过，雪儿犹豫了半晌，才点头。原来初遇时元之那一身气度是先天铸就，隐姓埋名或许是为了躲开那些无谓的烦恼。
　　带着雪儿到村口，落日余辉之下，只见元之长身玉立，清俊中带着英武，再不是当初见到的那个默默无闻的街头少年。夕阳碎金，少年回眸时目光中的清寒，却因为重遇亲人而渐渐升起温暖，笑意渐展，与战场上那个冷肃、舍生忘死的铁血战士相去甚远。
　　“哥哥！”雪儿松开拉着锦乔的手，一路朝着兄长奔去。分别多时，她还记得珞邰城门之下，站在阳光中的少年的身影。如今，哥哥又长高了，和父亲好像呢。
　　元之也不由迎上前去。转身的时候，他先是看见锦乔，再望见锦乔身边的孩子，刹那间的迷茫，他看见雪儿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她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即使过去双亲在堂，一家人相聚，雪儿也没有表现得这么兴奋，那样的高兴就像是再也盛不下了而要溢出来一样。
　　“哥哥！”雪儿扑在元之怀里，一把抱住，贴在他的胸口，却突然忍不住哭了出来。
　　快要一年了罢，他孤身一人在疆场拼杀，接触不到任何柔软的东西，曾经知道怎么样去安慰幼妹，如今却因为分别而举手无措，甚至连叫雪儿的名字，都显得有些艰涩。
　　“我好想你，哥哥。”雪儿在元之怀里顿了顿，还是站直了身，抹去泪水。元之也帮她拭泪，她只觉得哥哥的手变粗糙了，所以下意识拉住，看着掌心磨出的茧子，说，“以前没有这么厉害的。”
　　元之忍俊不禁，揉着雪儿的头发，说道：“你以前也没这么高，长大了呢。”
　　“对啊，再过两个月，我就满八岁了，哥哥，你会帮我过生辰罢。”雪儿满眼期待。
　　元之的脸色却逐渐泛起忧色，低首思忖片刻，才抬头，见到锦乔一直站在不远处，身边还有个陌生的男子。
　　雪儿回头看了一眼，拉起元之到锦乔面前，指了指夏揽洲，道：“这是揽洲哥哥，是小乔姐姐的……”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女童低头想了半天，却也没得出什么结果。
　　“外子姓夏。”锦乔道，听见夏揽洲低吟一声，回首时却见他荡漾开来的笑意，她便承了下来，对其道，“陵远平，是东北前将，陵世龙将军之子。”
　　陵远平显然对锦乔的知情有所惊讶，却终是一笑化之，朝夏揽洲拱手致意。
　　“雪儿饿了。”雪儿将三人都瞄了一眼，如今兴奋劲过去，真的觉得肚子里空空的，好想念如月做的饭菜。
　　陵远平将雪儿抱起，做了个很吃力的表情，道：“不光长高了，还重了不少。”
　　雪儿却仿佛没有听见，环着陵远平的脖子，再往他身边挪了挪，笑容明媚道：“如月姐姐做的东西好吃嘛，我每天都能吃很多。还有哟，小乔姐姐也会做饭，不过，有时候会把饭烧糊了，然后如月姐姐再重做，这样就要等好久的。但是每次揽洲哥哥都吃小乔姐姐做的饭，糊了也一样吃，还说就要吃糊的，因为不常能吃到。”
　　锦乔无奈又好笑地看着说得兴致勃勃的雪儿，没想到这孩子竟然口没遮拦地将什么都说了出来，比如她第一次做菜的时候把糖当成盐，第一次烧水把水都烧干了，熏得满屋子水气，第一次打扫反倒弄得更乱，最后要如月收拾。
　　“现在都好了。”夏揽洲牵住锦乔垂下的手，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她已经改变很多，谁都无法再做出更苛刻的要求去迫使锦乔再做什么。所有的一切都够了，她取下金簪换荆钗，退去罗衫着布裙，如今只拥有最简单的幸福，微小却最真实。
　　一行人一面听着雪儿说话，一面朝小屋走去。
　　村里还有炊烟绕，也有正在归家的人，每每经过他们身边，总要回头再过看两眼，他们都能看见，那个外来的女子身上缠绵开来的欣喜，淡淡的，像是清晨山间的雾岚，却有山涧里溪水流过的清越声音，让人能听见，她的眉眼，正在诉说幸福。

　　晚膳之后，雪儿自与陵远平一处说话，锦乔与如月一起收拾碗碟。
　　“我看着远平还是有心事的。”如月将东西收在木盆里，神情有些怪异。
　　锦乔深知如月虽然甘心留在容朔，却也还有关心狄戎的心意。陵远平是军人，从之前的谈话中，可知他也参加了那场战斗。如月听在耳里，多少有些芥蒂的。
　　雪儿的笑声从外头传了进来，锦乔循声望去，正见陵远平也朝屋里望来，会了意，她便先过去，雪儿也很懂事地到如月身边，说要帮如月一起洗碗。
　　残阳将没，锦乔看着衣染霞光的少年，一直都没有说话。将近一年，时间在陵远平身上的留下的痕迹不是一点点，他的转变是来自内心深处的某种渴望。或许军人的家庭总有这样的一股热血，哪怕不着军装，不执武器，也能教人感受到血液中的澎湃。
　　“坐下说罢。”锦乔浅笑着坐在一边的矮凳上，抬头时，见陵远平依旧站在原处。她就那样望着，笑容不减，少年的身形因此而显得高大英挺。
　　陵远平去了同雪儿说笑时的轻松，眉眼间萦绕起愁绪，道：“小乔姐姐也听说狄戎新皇登基的消息了罢？”
　　锦乔神情微顿，眼底浮出黯光，须臾之后，方才道：“你不说，我真不知道。”
　　落日斜晖下，女子的眼光显得有些凄楚。她了解陵远平口中所指的新皇是谁，虽然如月在之前就告诉了她有关二公子的一些事，她也知道这样的一天迟早会来临，但当最后到了终点的时候，反而有比之前更加沉重的惨淡心情。
　　夏揽洲正是经过门口，见陵远平见着了自己正要说话，他却摇头制止，目光落回矮凳上锦乔的背影，翻飞的思绪里，他确实能看见曾经隐约在他们之间的身影渐渐清晰起来。
　　“除了这个呢？”锦乔问道。
　　“新皇登基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连烧‘童化’‘镇莘’‘靖远’‘涵塘’等一镇三村在内百里之地。”陵远平语波无澜。
　　锦乔闻言，惊讶得半晌都说不出话来。陵远平说的那些地方就在络纬村以西，几乎就是环绕在西辞周围的村镇，人口不下五万，这样一烧，究竟是要做什么？
　　“最近童化一带出现瘟疫，迅速蔓延到镇莘和靖远，上个月，涵塘也出现了类似的病人，为了不让疫情流入西辞，所以才有了这样的命令。”陵远平语调越发凝重，“而且瘟疫好象已经流入容朔边境。”
　　“你看见了？”锦乔站起身。
　　陵远平点头，继续道：“我离开军营的时候，听说‘韶信’也有了那种情况，所以这次过来，不光是为了雪儿，也想通知你们，早做准备，可以的话，尽早离开。”
　　锦乔并未支声，却听见身后响起的脚步声，她不回头，眼角瞥见熟悉的布衣身影停在身边，随后，垂下的手被握起，她嘴角微扬，再看向陵远平的时候，目光温润却坚定，就像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她做出了决定。
　　“明天我和小乔会动身去韶信。”夏揽洲看着惊讶的少年，与锦乔一般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浅淡的笑意里反倒更有种果敢和无畏，“雪儿会有如月照顾，必要的时候她们会离开。”
　　锦乔回眸，感激之意表露无疑。她一直都知道，夏揽洲是自己勇气的来源，很多事，都因为他的存在才得以实践。自从离开晚商，生活里诸多的细节总有他的指点，他的鼓励是支撑她走下去的动力，当然，还有他的理解，静默里总能读懂她的心意，然后，陪着她，一路走下去。
　　她一直都想说“谢谢”，却总因为夏揽洲的眼光而将这样的情感埋在了心里。每一次，他都保持着沉默，却从身上透露出某种信息，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都在告诉她，感谢是多余的，因为小乔给了他机会，去实现一直以来的心愿。
　　他只想这样看着锦乔，从深闺中走出来，换一种心去包容周围的一切，所以即使时间让他明白了一些东西，他也愿意这样静静地看着，风雨同舟。

　　翌日，锦乔便与夏揽洲一起前往韶信。络纬与韶信距离并不很远，大约也就两天一夜的路程，起程之前，锦乔将一切都嘱托了如月。陵远平也要回军营，众人就此分别。
　　络纬与韶信之间多为山路，锦乔虽然已渐渐习惯在外生活，却始终经不出一路颠簸，与夏揽洲行了半日，正到一处稍显空旷之地，遂停下歇息。
　　“有人声！”锦乔正要取水袋，却因为一处草丛中的声响而停了动作，一手在地上微微摸索一阵，在袖中藏了什么东西。
　　那声音轻微，夏揽洲没有丝毫察觉，但见锦乔如此，他亦提高了警备。
　　细草微摇，却在转瞬没了动静，锦乔也不过听到刹那的声响，还未来得及分别方向。如此安静了半晌，景物依旧，没有多大变化。
　　“我们尽快起程罢。”锦乔正欲起身，那细碎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她右手一扬，只听“倏”的一声，紧接着就是一声惨叫，随后传来一大片人声，惊慌至极。
　　锦乔拦在夏揽洲身前，神色肃穆，秀眉皱起，斥道：“什么人？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