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9、青梧老(下) ...

  •   凌息是安净持唯一的侧妃,尤其是这样一位权势在握的皇子的姬妾,在外人看来,许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子,而忽略了她身后的飘零与孤独。
      凌轩遍植芭蕉,却无安净持最爱的青竹,轩内房舍皆仿了江南园林,精致小巧,颇有旧时遗风。沐颜随她走在轩中,亦感觉幽深清静。待入了房内,凌息才回首笑道:“九殿下并不常来,舍内简陋了些,大小姐请不要见怪。”
      沐颜轻摇了摇头,细细注视着面前素淡的女子。凌息比沐颜年长四岁,却仿佛被岁月摧折了容颜,眉角已爬出了细小的褶皱,菱唇红润如初,每一笑便弯起几近于完美的弧度。
      那笑容沐颜再熟悉不过,被贵族礼教教出的闺阁女子都是这样恰到好处地笑着,说着违心的话语,穿流在一群自己并无兴趣的权贵之中,那种千篇一律的笑靥,深深让沐颜感到可悲与心酸。
      沐颜本身,在外的皮相,不也是如此的么?
      凌息见沐颜已静了多时,不由浅笑道:“大小姐在思量什么?”她一面说着,一面伸手为沐颜斟了茶水,又端了流光杯注满清酒,那酒水透着墨色的琉璃折射出晦明的光泽,犹如泛了波澜的深海,连绵难尽。
      沐颜回神,低首轻嗅杯中香气。那是上等的玉泉清,曾听小乔提及,苏澈生前最是爱喝此酒,泉香酒冽,是以安净持亦常饮之为乐。她默然笑了,若非心里牵念着安净持,凌息又怎会流畅地酒水俱备?口是心非,恐怕是每个女子的通病罢?自欺欺人,也许是一种疗伤的手段也无可厚非。
      “没什么,只是有些出神罢了。”沐颜浅酌了一口,舒展眉目,恰如墨莲伸张,瓣瓣温润清新,“夫人可以开始了罢?”
      凌息微微一笑,隐有悲色:“大小姐可知道,我的兄长已经去世了。”
      沐颜侧首略一思量:“可是凌选凌大人?”回首却是瞥见凌息满眼的沉寂,她的表情渐渐淡了下去,不敢再直视凌息一眼。凌选,这个当初她与叶子陵费尽心思除去的人物,亦是他人的心头肉、掌心刺,如今她称的那一声“大人”,落在凌息耳中,仍显得颇是讽刺与赧然。
      凌息喟叹一声,只注目于沐颜的眸子,轻声道:“是殿下亲手把他送上了战场,我连告别都来不及。”她闭目含泪,“从那一天起,我就绝望了。我身边究竟是怎样一个深藏不露的男人,残忍到了连我的兄长也能不眨一眼的牺牲。”她眸光如水,深蕴着苍凉,慢慢向着沐颜道:“你可知道,我求了多久,放弃多少尊严?”
      沐颜倏地握紧了酒杯,别开脸道:“抱歉。”把凌家逼到这个境地的,除了安净持,幕后更有她和叶子陵的联手相谋,过去的她,必定不会如今日一般多愁善感,那时的她,更冷酷无情,能够为了安净持的利益而不择手段,踏着鲜血与生命前行,孤高冷僻。
      “斯人已逝,大小姐务须再说这些空话。”凌息淡漠笑笑,“我今日请大小姐来,只是为了知会大小姐一件事。”
      她顿了一顿,一字字道:“叶子谦,你是绝对保不了的。”
      沐颜霍然立起,眼眸睁得黑白分明,极是震惊:“夫人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那一日,在九殿下房外听四姑娘回报才知晓的。”凌息容颜复又平静下去,好似从未兴过波澜,宁远不变。那才是她真正的复仇,利刃无血,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凌息,实在是一个高明而可怜的女子。
      沐颜柳眉飞扬,如运筹在握,微一冷笑道:“九殿下的决定也未必无法改变。就算是被逐出苏家,我也要把叶子谦从阎王手里拉回来!”这是她对叶子陵的承诺以及誓言,她要守护他唯一的亲弟平安归去,这一点,就算倾尽全力,也要从安净持手里争取到。
      “那是不可能的事。”
      沐颜回首,满目惊诧,容色惨白如雪。
      安净持迎了日光,站在院子里,温雅的笑意消散无踪,只空留了那份沐颜熟悉的冷然在眼里流动。
      “九殿下。”沐颜呢喃,眼神渐渐凌厉,“息夫人说的可是真的?”
      安净持看着沐颜染了冷意的眉目,越发沉静安冷,只慢慢从唇角再度浮现出习惯性的笑容,无奈而又残酷:“沐颜,就算是我,也无能为力。”
      “那么,如果今天不是我见了息夫人,你是不是就这样瞒我下去?”沐颜眉宇之间的冷清越发明晰,山雨欲来,一度萧瑟,恍惚之间又回到了初见时的那种陌生与迷离。
      安净持笑笑:“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他不晓得,该用什么样的面目去告诉沐颜这样的消息,他无法像对待别人那样对待沐颜,告诉她,你看,我本来就是这样心狠手辣的人。
      沐颜深吸一口气,拂袖道:“殿下,我今日气恼的,并非是你对我如何交代,而是那样的处置,是会动摇民心的!”
      “但容朔必须给戎狄一个交代。”安净持语气锐利,“陆湛有萧翟湘做后盾,叶子谦有什么,子陵么?他对戎狄的威慑力能有多少?你也亲见了那场战争的艰难,难道你就愿意看到历史再次重复么?”
      “苏家。”沐颜抬首,将目光凝在安净持身上,“他的身后还有苏家。一个沛姚将军加上一整个苏家,够是不够?”
      “沐颜,你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安净持摇头,“你的存在,毕竟是戎狄人心里的一根刺。”
      沐颜怔住,素衣映衬下的容颜越发清寂,良久才低首无言。为了这一次的议和,陆湛甘愿终生滞留戎狄,叶子谦宁可套上枷锁随她回晚商,而容朔,竟也堪堪将这两人牺牲殆尽。
      这是对一个壮士的侮辱,对那些为了容朔洒下热血的士兵的不屑。
      一个战士,可以死在战场上,却不能死在没有硝烟弥漫的朝廷争斗上。这是沐颜的底线,哪怕等着叶子谦的是终身幽囚,是发配边关,都不能用一个死字来抹杀一切。
      然而在最紧要的关头,她竟如此悲哀地发现,一向能够站在容朔顶端呼风唤雨的她,再没有能力去挽救那样一个执着而勇敢的孩子。这样才惊觉,她的一切力量,都来自于她眼前的那个少年,那个曾经流连风月如今却大权在握的九王
      没有安净持在身后的沐颜,就不再是寒泱,也不再拥有寒泱的一切,权力与号召。
      “九殿下。”沐颜终于开口,轻道,“请出手一次罢。”她伸手面向安净持,笑容模糊而平和,“沐颜请求您,再帮我一次罢。”
      苏沐颜从不轻易求人,能够退让到这一步,是她的低头,也是安净持的悲哀。
      有一种微小却深刻的忧郁从安净持的眸光里熠熠生辉,他没有去握沐颜的那只手,只苍凉一笑,转身从她身侧擦肩而过,空留了那一句:“力所不能及,无须强求。”
      沐颜的手空空地悬着,如雕塑一般,瞬间停滞。就算是她卑微到尘埃的请求,也不能挽回安净持的心意一分一毫。
      抬首向凌息勉力一笑,沐颜静道:“你赢了。”用这样的方式给予了她和安净持之间最难以愈合的鸿沟,或是伤口,昔日并肩的知己,越走越远,再找不到当初的同心协力之感。
      苏沐颜、叶子陵与安净持所共同坚持的那条路,或许也只能走到今天。
      缘尽,意难忘。
      走出九王府,沐颜再度仰望天空,湛蓝如洗,似澄江如练,明艳如斯,却引不起她心情的一丝好转。
      晚商本就是一个充满了压抑与沉郁气息的都城,甚至连空气都是那样沉闷而令人窒息,令沐颜分外怀念漠北的高阳烈日、晴朗天空,没有过多的尔虞我诈,虽则硝烟蔓延,却民风淳朴,其乐融融。
      她应允子陵一定会回去的诺言,又需要多久的光阴才能兑现?
      长叹一声,沐颜顺着碎石小路一个人慢慢地走着,单色的白衣逐渐模糊在了空气里,黑发微微飘摇,散落在肩上,寂寞深黑。
      数月前,还是她与子陵共撑一把伞,走在回苏府的路上。那个时候,她还不晓得子陵的心意,那个时候,她还深深眷恋着陆湛,那个时候,她还全心全意信任着安净持……
      那些曾经的过往,好似书页一般,呼啦啦地翻过,快得让人目不暇接,只一页,就从沧海翻到了桑田。
      就是在这条小巷里,叶子陵告诉她,很多时候,眼泪只能用微笑来代替,因为我们站在了风口浪尖,所以必须毫不妥协地坚持下去,不放弃,不绝望。
      张开手心,素白如玉,纹路清晰,却再不见同寒泱相似的墨梅画痕。
      她忽然有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在晚商,她已经注定要踏上那条路,无法回头。倘使子陵在边关能够知晓她最后的心意,是不是会吝啬他的宽恕,恨她怨她?
      沐颜终于站在了苏府门前,回首观望。袖口香寒,一眼望断,终不再见来时路。

      翌日清晨。
      天刚微亮,晨露未干,沐颜就已披衣起身,唤来霁夜准备前往三王府。叶子谦的事,哪怕只有一点点的希望,她都要去尝试一次。安净辰向来与安净持针锋相对,政见相悖,然国事当前,沐颜也只能抱了侥幸的心理上门一试,希望渺茫,亦无可奈何。
      三王府里应门的,始终只有那一个紫衣蹁跹的女子,妩媚了眉目,笑得风情万种。
      沐颜目视着面前的纤细女子,蓦然就有了熟悉的感觉:“紫姬姑娘。”
      紫魅笑容如旧时明媚,只向沐颜道:“大小姐请进罢,殿下已在候着了。”
      沐颜微微一怔,随即了然。安净辰是何等人物,亦是当初与安净持平分天下的男子,又怎会不知晓她与九王之间的分歧?明了之后,沐颜反觉顺利,既然安净辰已知她来意,那么应便是应,不应便是不应,干净利落。
      沐颜随了紫魅走向后院,那是她第一次进三王府去的地方。犹记得当初,安净辰一身深青色长衫,风度静冷,目光疏离,眉目染了不自知的轻傲,他身边是一树繁盛的桂花,那浅黄而澄净的花,落了满院,风香飘扬。
      只是如今,凄清冷落,桂树秃颓,那意气风发的男子正坐了院中,容色清朗,执棋而落。
      “沐颜拜见三殿下。”沐颜行礼,随即抬首笑道,“三殿下却是好闲情。”
      “无事闲人,自然有闲情。”安净辰一面答她,一面示意她,“过来与我下一盘。”
      沐颜裣衽而坐,落目于棋盘之上,随手执了黑子,浅笑道:“三殿下如今越发心平气和了。”
      安净辰看她一眼,淡道:“九弟只怕是要越发头疼了。”
      敛了笑意,沐颜眼底微微浮起一丝寒意,“啪”地一落子,道:“三殿下的话,沐颜也越发不明白了。”
      身后的紫魅不由掩唇一笑:“你们两人,在这里较什么劲儿,莫不是真闲得发慌?”
      安净辰目光中含了温软笑意,只轻落在紫魅身上,随后向沐颜道:“也罢,不与大小姐论这些杂事。”他顿了一顿,又道,“大小姐今日的来意,我大约也已经清楚,只是大小姐究竟想要做些什么,还请明明白白地说了罢。”
      沐颜见两人极是默契,脉脉不语,当下心中了然,也不说破,只轻轻一笑,眉宇飞扬,一字字道:“叶子谦不能死。”
      安净辰略凝神道:“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父皇要给戎狄一个交代,也只得这个法子。”
      沐颜回道:“九殿下也只这般说与我听,三殿下也不必再说了,只告诉沐颜一声,救不救得?”她声音清越,眸光锐利,竟有了几分咄咄逼人之势。
      安净辰终于停手,将棋子一搁,薄唇微抿,清声道:“救不得。”
      沐颜眸光清静,隐约划过一缕失意,渐低声道:“为何三殿下亦要袖手旁观?”
      安净辰长叹一声,回首怅然笑道:“大小姐,你看我可还有能力去干预九弟的决定?”他长身而起,背手相对沐颜,“刑部早已被他架空,兵部本就在他手下,就连我贴身的侍卫都是他早就布下的棋子,我若动上一动,他又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这一仗,他败局已定,这是他的自知,也是他的无奈。
      沐颜知道他说的确是事实,甚至连她都不了解,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安净持拥有了这样强大到令人震惊的力量。朝政中最为重要的刑兵两部都握在安净持手里,只要他愿意,翻云覆雨,皆有可能。
      当初的沐颜,曾想尽计谋要将安净辰置于今日的境地,而如今真正做到了,却再无那时的欣喜与骄傲。
      “三殿下。”沐颜抿了唇,低声道,“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么?”
      “若有法子,我岂会放任这样的将才白白送死?”安净辰喟叹,“纵使有心,我业已无能为力。”
      沐颜微微出神,良久才拂袖扫乱了棋盘,静笑道:“原不过是我作茧自缚罢了。”她那样处心积虑地将三王压制到这个地步,却不料打破了最基本的平衡,让安净持的势力愈加庞大,甚至已是只手遮天的地步。
      作茧自缚,原来本就是她一手造成的后果,如今又可怨怪谁?
      如若没有叶子谦之事,她会是满心欢喜安净持如今的光景的罢?那个被她引为知己的少年,终于有机会实现少年时代的梦想,独立在帝国的顶端,创造安顺而繁荣的盛世。
      那些曾经的鲜血与生命,只会被当作必然的牺牲,被史书寥寥几笔带过,若非那是她苏沐颜的好友,亦恐怕不会有这些感慨,不会这样焦急地奔走在府邸之间,不会这样放下自尊去恳求施以援手。
      人事也不过如此,冷眼相看时最多不过唏嘘,亲身经历却再无法自拔。
      黯淡了神色,沐颜拱手向安净辰道:“今日叨扰,还请三殿下原谅。”说罢便转身而去。
      安净辰没有挽留,只淡笑着,看向身侧的紫衣女子,忽然就道:“紫儿,我们这一辈子,就这样了罢。”
      紫魅笑容温暖,只道:“这却也是紫儿的福分。”悄悄转身,一向妩媚坚强的女子,最终忍不住流下泪来。
      往事尽成灰,谁可堪回首?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