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颜》青红浅碧

50、月笼沙（下）

　　“小姐？”如月轻推锦乔，“怎么了，小姐？”
　　锦乔回了神。不过是在看新送到的嫁衣，她居然就走了神，越近婚期，她就越是恍惚，有时听见人说喜事、良缘，这样的词眼，她都觉得有些悠远，仿佛那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小姐，试下嫁衣，不合身的话，可以立刻送去改。”如月将锦乔扶起，递了嫁衣上前，“我们可是比未来姑爷还先看见小姐穿嫁衣的样子呢。”
　　“小乔姐姐一定是最美最美的新娘。”雪儿从椅子上跳下来，跑到锦乔身边，拉着锦乔的裙角，抬头望着淡妆的女子，咧着嘴欢笑不止，“雪儿想看小乔姐姐穿嫁衣的样子呐！”
　　嫁衣挽在臂间，锦乔却又不由对着那红衣出神，看得时间长了，就觉得那颜色越发刺眼，渐渐氤氲开骇人的气息，她差点就将嫁衣扔在地上。
　　“小姐。”如月按着锦乔的手。她跟了锦乔几年，终于等到了这个女子出嫁，虽是情况突然，但她知道谁都不能强迫锦乔去完成什么，这桩婚事里有真正的感情，只是习惯了将自己伪装起来的女子还没能真的放下那些包袱，她需要时间去改变十几年来的习惯。
　　“我自己来。”锦乔带着嫁衣去了屏风后头。她看着那一身衣裙，总还是难以很坚定地去接受这一切。夏揽洲是给了她信心的，但她不够相信自己，对于男女之情，她有着长久以来的远离和恐惧，再加上所谓婚姻，她总会想起母亲，然后生出莫名的恐慌来。
　　或许真的是沐颜带来的影响，在觉得无助迷茫的时候，锦乔总能想起小时候那一次长姐拉住她的手，告诉她不要害怕。这样她就仿佛看见远在千里之外的姐姐的身影，不由就笑了出来。只是关山重隘，沐颜却不能看着她出嫁，没有长姐的祝福，她总觉得莫大遗憾。
　　一直到将嫁衣换上，锦乔步出屏风，那一身红妆艳丽，也衬得素来清妆淡容的女子更有天人之姿。
　　锦乔没想到在自己穿着嫁衣出现的同时，夏揽洲会从门外走进来，讶异里还带着惊喜，后摆长长地拖在地上，她本是一只手请提裙裾的，却在看见那宝蓝衣袍的男子缓缓走近视线的时候不由松了手。
　　锦乔几乎从来没有穿过红色的衣裳，这一身新嫁衣穿在她让夏揽洲觉得有些陌生，但他依旧惊艳于女子此时的装束。这将是他的新娘，守望了多年终于将成为现实，他也希望，自己有能力，可以陪着她一路走下去。
　　“你……怎么来了？”锦乔正要去将嫁衣换下，却被夏揽洲唤住，听见他说“想再多看一会儿”。于是她停了步，却有些局促不安，目光没有一处可以落实的。
　　“成亲的时候，一定更漂亮。先换衣服吧。”夏揽洲转身出了门。
　　原是如月想法子将夏揽洲请了来，才有这一幕的。
　　锦乔听着夏揽洲的叙述，只淡淡笑了出来。
　　“确实变了。”夏揽洲倒了茶给锦乔，又微皱起眉，道：“要是以前，你一定会这样说上如月两句的。”
　　“偷偷将你拉来相府，这帐我自然要回去再找她算，如果被爹知道了，我不罚她，家法也饶不了她。”锦乔取了茶杯要饮茶，却是听见外头传来滴滴答答的声响，她转目看去，却是突然下起雨来。
　　近日晚商城的雨突然多了起来，三天两头地下，或大或小，那天萧墨允同她说，这才是夏季应有的景象。
　　那是在去看了易宁远后的第五天，萧墨允突然发了拜帖，邀她在当日一同喝酒的酒肆小饮。
　　她觉得那一日的萧墨允仿佛突然间转变了许多，眉眼间有着极为浓重的疲惫，言辞间可疑隐藏着什么，再不是那次的咄咄逼人。
　　“在下是来向苏姑娘辞行的。”青衣客举起酒杯，纵是笑着，也难掩那一份落寞。
　　“萧公子何时起程？”锦乔甫拿起杯子，却见萧墨允已满饮了一杯，她便小啜了一口。
　　“在晚商的事办完了，连夜起程。”萧墨允又斟了一杯酒，只是才凑到唇边，却停了下来，眼角似是看见锦乔欲劝的神情。
　　却是平白无故地，锦乔不希望萧墨允再这样饮，有些借酒浇愁的意味。她也不知为何，在今日进门之后，就有些茫然若失，一时间竟找不出面对对桌男子的正确态度。
　　杯酒近唇，萧墨允却始终只是保持着这个动作，凝着神色显得尴尬的女子，最后朗然笑了出来，放下酒杯，双手置在膝上，毫无顾忌地专注了目光在锦乔身上，身上流出几分随淡。
　　“苏姑娘真的打定了主意要嫁夏少？”听来仿佛只是一句询问，萧墨允稳坐如钟，“不后悔的吗？”
　　“就算是后悔，也要等亲结了才知道。况且我从来不做会教自己后悔的事。”锦乔轻啜杯中酒，正是上次那坛“玉泉清”。她还记得那日与萧墨允一来二去的针锋相对。算来同这个男子结识至今，他们有过的真正对话不过四次。
　　初遇在珞邰大牢，她因那一份怀才不遇的愤懑与自身清傲而鄙夷官场的不屑开始关注这个矛盾的男子。晚商城酒肆一会，她对他甚加戒备，也更将他记挂在心。滟波湖游船之上，他的无礼，抓住她手的那一份坚持，如今想来，若不是当时急于去找夏揽洲，只怕真的就要屈服的。再是今日这辞行小酌，她知道了如他那样深藏不露的男子也有情难自制的时候，虽然那样的悲切被隐藏在平静下。
　　“苏姑娘会后悔，今日不向在下把事情都问清楚就放我离开晚商吗？”萧墨允眼底闪着光，锐利里夹杂着世事沉淀后的苍凉，有些颓然，却因为他渐渐显露出来的一身睥睨之风而被掩盖了不少。
　　确实是个谜一样的男子。他早先的行事似是早有计划，锦乔也能借此揣摩出些许意图。但如今他突然说已将一切都安排妥当，要离开晚商，而这段时日来，他与自己并未有多少接触。当初可以说是处心积虑安排的见面，难道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他的刻意亲近，又是为了什么？
　　“我只能说，遇上姑娘是意外，却也不是。”笑容里多少有些无可奈何的意思，萧墨允把玩着酒杯，眼光显得迷离，映在杯身之上，折射出自嘲的光来，“当年晚商城一见，实非我所料。后来珞邰城相遇，是我设计的。”
　　那个流光飞舞的年月里，他在都城最繁华的长街上望见那个女子，酒肆的二楼客厢里，她立在窗边，像在眺望着什么，悠远绵长的目光让她看起来有着超越年龄的感伤，有着沉重的缅怀情思。然后她的身边出现锦衣的男子，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刑部尚书的公子，人称“夏少”，也知道她是相门千金，知道了苏、夏二交善。
　　至于后来分别的长久时间里，他在忘记那些纷繁的时候就会不时想起当初凭窗遥望的身影。他觉得那样的眼光熟悉，就如曾经他经历过的那些，留了只属于一个人的悲伤，全部释放在天的尽处，最后飘得远了，也就暂时能够忘记，于是重新回到现实，面对那些残酷。
　　“那我只能认定萧公子是另有隐情，至于有什么打算……”
　　“有些东西，我志在必得。”他的眼光霍然闪亮，直视着身前的女子，坚定和执著在此刻被毫无保留地表现了出来，同时还带着极度的自信，“这就是打算。”
　　锦乔没有言语，似想继续听他说下去。
　　“一切都是出乎我先前预料的顺利，所以原本希望借姑娘铺的路都不再需要。”他顿了顿，然后听见有什么在敲击窗台，回眸看时，才知是下雨了。雨丝被风吹了进来，他看见落在木质地板上的点点痕迹。
　　锦乔同样望着窗口，只是不在意那些渐渐细密起来的雨丝，而是放眼视野里的原本应该有却早已被繁华取代了的空阔。琼楼玉宇阻隔了视线，她能望见的只是一座座人工竖起的屏障，阻隔了自由。
　　萧墨允起身到窗下，负手而立，雨丝沾衣，他也静默地望着，直到忽然响起雷声，他才似想起什么，转身看着桌边的女子。
　　锦乔一手紧握着酒杯，下垂的那一只手攥成了拳，秀眉蹙起，逐渐显现的恐慌里有着强迫出来的镇定。
　　还和那夜在珞邰大狱中一样，哪怕只是一点点雷动也足以使得她宛如惊弓之鸟，却因为与生俱来的执扭和好强而不得不一再地压抑自己。
　　“这才是夏季应有的景象。”萧墨允行到桌边，伸出手，像是有意邀请。他的指尖和帐心都有茧，是年深日久的磨砺才有的痕迹，但是手指纤长，让人看起来还像是书生的手，透着书墨的气息。
　　锦乔忽地记起某年的雪地里，也有人这样向她伸出手，只是这一次，她不想去回应。身前的男子总是立在趋散不开的迷雾里，她不希望在一切没有明朗的时候就匆匆去答应什么。
　　放下酒杯，锦乔起身，窗外的雨声嘈杂了起来。她一面走近窗口，一面看着。天是早就暗了的，积压着厚重的云，仿佛快要落到地上。然后，又是一声雷响，她惊得顿住了脚步。
　　过去会有沐颜陪着她，好多次雷雨交加的时候，长姐总会伴在她身边，有时候只拉着她的手不说话，她却能从中感受到掌心传来的温暖。或者，沐颜会和她说话，什么都说，有时候夜里她就那样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已经雨过天晴。
　　“如果自己不想走出来，谁都帮不了你。”他站在她身边，一样望远，视线里亭台楼阁，他却仿佛能看到很远，千重山，万里沙，目光所及的，是曾经熟悉的故土。
　　如果夏揽洲对她是纵容，那萧墨允的一切就有着或多或少的强迫意味。夏揽洲从来不这样说，他只是静静地陪在她身边，需要的时候出现，给予帮助，缓解那一刻的失落和慌张。而萧墨允……锦乔心底的抗拒也或许是因为他试图去改变什么，而她向来被娇宠的心性拒绝这样的转变。
　　夏揽洲待她的时候，总是微笑，从眉间到眼底，自我的闲散里还有对她的宠溺和迁就，一如现在，他仍是这样看着她，说道：“再不喝，茶就凉了。”
　　锦乔托着杯具，茶香轻溢，她看着茶水中自己的倒影，说：“那再冲一壶。”
　　“可是要回去了呢。”夏揽洲取下她手中的杯具，“我看这雨会越来越大，这就送你回去了，不然太晚了，苏相真要怪罪的。”
　　夏揽洲起身去吩咐下人张罗，而锦乔只一路追随着他的身影，不禁又是想起萧墨允的话——一直都是在接受别人的照顾，自己所谓的付出却那么有限，甚至在不经意间，忽略了即将真正走进她生命里那个人。
　　“小乔？”夏揽洲回身时看见锦乔幽怆凄宛的眼光，他上前，俯身在女子身边。又是雷起的时候，他恰巧握住了她的手，那个瞬间能感受到她身体的起伏，于是他不放手，希望可以安慰到失神的女子，直至她抬眸看他，他才道：“我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