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清角乱（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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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沐颜极早便醒了，心里很是空落，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只是默默换回男装的白衣，袖管上卷金的丝线已经渐渐暗淡了颜色，只有一枝清朗的青竹依旧盘桓而上。
一个上午，都是她一人与自己对弈，也静静想了许多。有时候，叶子陵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一直以来，她生活的重心，就只有寒泱与陆湛，即便是这两人都已离开，她也还执拗着要坚持。
一如父亲当初的警告“你不能让寒泱永远留在世人眼里，他终究要消逝的”，她也不能让陆湛始终平安地活着，世间人，自有定法，留不得，赶不去，生时一顺如流水，死后万事似烟灭。
三年之间，她不过是凭了关于陆湛点点滴滴的音讯，一步一步地走出来，可也没有思心甚切，或者说，常常是怅然若失地去回忆。也许就好像曾经听人说过那样，拥有的时候，觉得理当，失去了很久，才慢慢感觉到难过。
这种感觉，让她完全哭不出来，只是胸口一点点的闷着，沉坠着，脸上纵可笑靥如花，却都好似不是真正的自己，悲喜怒嗔，完全作了陌路。
及至午饭时，叶子谦扣门相邀，她才起身，与他略谈几句。这个少年经过一夜的守关，容色已是疲惫非常，却依旧翩翩有礼，风度温润，入内为她泡一壶茶，自己才坐定，略略含了笑，手中茶杯轻转。
“公子昨夜未曾休憩么？脸色似是极差。”叶子谦微微关切的眼神，流转不定之间，隐约有些歉疚。
沐颜清淡一笑：“这种时候，怎么会休息得好？”她回眸低眉，“倒是子谦昨晚定是辛苦了，还是早些回房去罢。”
叶子谦抬头看她客套的笑容，青衣长袖中的手微微握紧了一瞬，不动声色地抿了口茶，才淡道：“我今次来，是为了有些事，向公子解释。”
“还是叫我沐颜罢。”沐颜略有些自嘲，既在众人面前被他喊破了身份，又有什么好遮掩的？
叶子谦轻咳一声，微微一笑，歉然道：“大小姐，昨夜说出了您的身份，是子谦的不是，只是事出有因，还望见谅。”
“哦？”沐颜定了心思，语气有些不冷不热，“那么，你是早就知道阿湛的事了？之前故意瞒着我是么？”
“是。”叶子谦低了首，“有件事也不瞒大小姐。阿湛与我，是并肩作战的好友，他被湘夫人带走后，确不曾即死。”
沐颜的手蓦地抓紧了杯子，飘忽地道：“辛垣先生不是说她被湘夫人处斩了么？”
叶子谦犹豫了半晌，终是道：“湘夫人原是要阿湛降了戎狄，便下嫁于他，只是阿湛不答应，才有了这……处斩一事。”
“如此，湘夫人早就知道我了？”沐颜抬头，一双清清净净的眼，却冷凝了眸光，“先生特意选在那个时候告知我，不过就是要借我那一时的怨愤去解军营之围，是么？你们就是早知道，萧翟湘听得我的名字，心神会动摇，才任我拼了性命去那样做，是么？”
“恐怕，就连你们今日这勉强的解释，也不过是为了不让子陵怪罪罢？”沐颜轻轻阖了眼，“子谦，我原引你与先生为知己，却不料，竟落得如此下场。”
叶子谦青衫静默，却略带了苦涩的笑意，怅道：“情非得已，冒犯大小姐了。”
沐颜拂衣而起，素白色的长衣衬得她脸色煞白如雪，仿佛冰原里初生一般，冷而倦怠，凝视了叶子谦许久，才道：“我并非怨怪你们，只是可叹，心计手段这一事，我终不如人。我原以为，在晚商城里，在九殿下身边，我已经足够心狠手辣了，没有想到，权力上的争锋，永远比不上感情上的伤害。能利用人的情绪，去赢得这场战役，而没有耗费一兵一卒，却也是你与先生的智谋。只可惜，我做不来铁石心肠。”
“大小姐，子谦今日不求原谅，只是也想与大小姐说几句话。”叶子谦深暗的眼里，漆黑如墨，也只有这沉郁的眼，与叶子陵酷似，仿佛一瞬间，便能看了人的内心去。
沐颜微微侧过眼，静静看他道：“说罢。”
“大小姐是大哥带来这战场的，却事事只求与阿湛相关，且不说大哥日夜为战况忧虑，单就时时还要抽出时间来为大小姐打探消息的这份心，大小姐可看得到？”叶子谦语气间隐隐有些锐利，“恕子谦直言，大哥并不知晓我与先生的计谋，可他为了大小姐一句话，不惜亲自去夜探戎狄，大敌当前，却行如此危险之举，实难让全军心安！”
“夜探戎狄？”沐颜心头一紧，“什么时候的事？”
“回营后的第二天。”叶子谦轻声道，“子谦想问一句，阿湛纵死，也不愿见大小姐如今的状况，而大小姐，为什么始终看不到身边的人？是不是也要大哥如阿湛一般离开后，才会有人如今日一般去想他念他？”
“哗啦”一声清脆，沐颜手中的杯子被她捏得粉碎，抬头正视叶子谦道：“我与你大哥之事，彼此之间自是清楚，我不希望旁人插手。我身在战场，就不会袖手旁观，这也是我的国家，生我养我的土地，我不会白白看着国土沦丧，不会眼睁睁去看战士们生死奋斗，所以在你们设计我时，我不怨恨。只是，我苏沐颜，也不会平白被人骂那一句‘为了一个男人就背弃国家’的话！”
叶子谦深看她眼，摇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正要解释，却听房门被人“砰砰”地敲着，不待两人回应，已推门而入。
辛垣皙一身长衫，正色看着叶子谦，凝重道：“子谦，回去城楼，真正的硬仗开始了。”
叶子谦眸光一盛，如同有什么尖锐而锋芒的东西乍然而出，他深一作揖道：“是，子谦先行去了。”
沐颜闻声亦清了声音道：“先生，是戎狄来袭么？”
辛垣皙回视她，肃了容色，一字字道：“是湘夫人率军反攻。”
沐颜沉默下去，恍惚抬头道：“是子陵出兵么？”
“不，是子谦。”辛垣皙回答，“敌方叫阵，初战之时，将帅必须保存实力。”
“可是子谦昨天一整天都没有休息过。”沐颜忧虑道，“他的身体支撑得下去么？”
辛垣皙微微叹了口气：“有时候，不是我们想如何就能如何的，就算他再也无法战斗下去，他今日也必须去。”
沐颜沉寂许久，才正视他，冷静道：“先生，子陵在哪里？”
辛垣皙静默，转身道：“随我来罢。”
辛垣皙带沐颜出了知府府邸，临出门时却隐约瞥见一个极淡的身影一闪而过，仔细看时，却已不见，不由存了心思，轻声问辛垣皙道：“先生可知平庄知府是怎样的人？”
“知府？你是说梁亓？”辛垣皙微微一怔，“前些年才到任，为人平和谦顺，又很年轻，确有几分才华。”
闻得此言，沐颜心里略有了些计较，梁亓若非是个心高气傲的，就是不会作脸色，才被人排斥到了大漠来，她在晚商城里也见多了，便淡笑而过，径自随辛垣皙向外走。
平庄不大，仅一条长街，穿到了尽头，就是城楼。
从下面向上望，锦旗飘扬，被风吹得猎猎而动，仿佛心里也有什么感情，被煽动，被鼓舞。在高高的城楼上，透过凹凸不平的城砖见的缝隙，看见那个银白色的身影，岿然而立，身后的斜阳余光落在肩上，风染白了袖口，发丝飞扬，自有一番凛然傲气。
沐颜心底似乎有什么被触动，只是慢慢地感受到，这就是战场，她曾经爱的人、她的朋友、她的同胞为之奋战的地方，那些戍守边疆的人耗尽一生去守望的地方。
曾经孤高独立的陆湛愿意在这里付出生命与鲜血，那一声声战鼓，击如雷响哄鸣。
曾经放浪形骸的叶子陵愿意在这里放手一战，用他所有的力量去不惜一切地去守卫这片土地，用郑重而坚韧的眼神，代替昔日的漫不经心，那一片银闪闪的盔甲，冷如冰雪覆盖。
辛垣皙见她定住脚步，只仰头逆光遥望，眼中光华流转，白色单衣轻扬而起，不禁唤她：“大小姐？”
沐颜回转过头，歉然浅笑：“抱歉，我一时出神了。”
上了城楼，叶子陵回首看他们，眼里蓦然滑了一丝柔软，静静带了笑对沐颜道：“你怎么来了？”
“不是你说让我想着今日怎么帮你么？”沐颜走到他身边，一手撑在城墙上，俯身低头向下看，黑压压的军队，惟有一骑白马纵横在前，墨绿色的身影熟悉非常，温文如初见，却弥漫了风霜与冷厉。
叶子陵见她隐有忧色，手扶了她肩，道：“放心罢，子谦没你想得那么不堪一击。”
戎狄见叶子谦出阵，亦有一员大将步行而出，长剑一挑，傲然道：“在下段小楼，戎狄正四品都司。”
沐颜微微蹙了眉心：“重甲步兵？”
“若非如此，怎么应对得了我们的剽骑营，那可是装备最齐全的骑兵了。”叶子陵抱肘观战，“不愧是湘夫人，势均力敌。”
“她在哪里？”沐颜虽有搜寻，却无所获。
“那里。”叶子陵用目光示意她看北面，那里狂沙之下，一衫红衣遥遥飘逸，单人一马在前，身后是数名侍从，气势不减当初。他又玩味地笑道：“看来她也并不想出全力。”
沐颜在收回目光之时，叶子谦已翻身下马，横了战戟，抱拳而笑，向着段小楼道：“在下叶子谦，容朔正二品副都统。”
叶子陵闻言，不由一笑，低声向沐颜道：“果然该给他升职，说出去就高了人家一段。”
沐颜却有些哭笑不得：“有这么比较的么？”
她与叶子陵说话之间，叶子谦已与那人斗在了一起。虽是兵器不同，却也各占优势。
叶子谦向来是儒将，行兵姿态亦清雅飘逸，战戟挥舞之力却丝毫不减，身姿飞扬，点足飞掠之间，仍有那风流清净之气。
段小楼却是极明显的用剑行家，剑握三分处，只是他执剑的是左手，最惯的招式是自上向下的直斩。
一来一往之间，虽刀剑如光影扫掠，却也过了七十多招。
叶子陵却目光转重，手轻按住了城墙。这是耐力的比拼，以叶子谦如今的身体状况，只能博先机，而不可长久地激战下去。
沐颜感受到他的紧张，伸手握紧他的手，亦发觉自己手心里尽是冷汗，容上仍是努力从容微笑：“他不会输的，我相信。”
叶子陵低沉了眼神，继续看着战场。
黄沙漫卷，叶子谦清啸一声，右手纵执战戟，左手抵了段小楼肩上二寸处，倾力从他身上一跃而过，足尖点在剑上，轻盈如燕。
段小楼一剑沉力，逼近叶子谦，叶子谦挥战戟，连挡他愈加用力的三剑，隐约有些吃力。连日的奔波、一夜未眠，令他在炎日下略有些眼前发黑，只是凭了剑风呼啸，作出本能的反应而已。
手指夹剑，并力硬拼之余，叶子谦眉宇轻皱，战戟在手中飞转，绕出一卷烟尘，迷了段小楼的眼，眼里精芒一闪，战戟如电，横波霹雳而下，正斩于段小楼胸口。段小楼嘶吼一声，挣开叶子谦夹剑的手，刮得他手心里鲜血直流而下，虽是困兽之斗，却是用上了十足的内力。
叶子谦胸口气血沸腾，立刻收手急退，立回马前，手中战戟一划，流光化成圆弧，清声道：“段都司，承让了。”他容色越发清朗白皙起来，然而却只有叶子陵知道，越是痛苦的时候，叶子谦的脸色言语就越是苍白冷静。
城墙上的沐颜看得心惊肉跳，就连叶子陵，也开始收紧了手，蓦地转身，飞奔下楼，只余了沐颜骤然回首，看他的身影消失在阶梯尽头。
段小楼以剑为支撑，勉力站起，眼里却隐有赞赏：“后生可畏，叶副都统，今日是我不敌，输阵一场。”他回头面看戎狄兵马，喝声道，“回合已失先机，你们愣着作什么！”
叶子谦瞳中陡然紧缩，飞身上马，压下喉间腥味，长声道：“骑兵，用玄甲阵，抗敌！”他一手勒马，一手持战戟，黑色的发与惨白的脸鲜明相对。
一贯温和的他，亦忍不住大笑起来，只把战戟一舞，扬声道：“来罢。”
只听四周狂喝，兵马蜂拥而来，无论是对方的，还是己队的，他却都已看不真切，只觉得手中不断用力使着战戟，鲜血飞溅，温热的感觉渐渐感到遥远，眼前只一片血红，一如他第一次见到出征回来的大哥，衣衫浸血，每一缕发丝，每一寸肌肤，都是猩红的血。
“子谦！”耳边有人狂吼着而来，用力抓住他的手臂，叶子谦眼前昏黑，却仍是辨出了声音，笑道：“大哥，我们难得并肩一次，不赢得彻底怎么也说不过去啊。”
叶子陵静默了良久，才放声而笑：“说得对，想不到我叶子陵的弟弟也有这样的骨气！”他向着坐骑飞痕低喝一声，长剑在手，眼里已是厉厉锋芒，口中却相反地向楼上高声道：“沐颜，开城门，让子谦回城。”
叶子谦手上一紧，拒绝道：“我要留在这里！”
叶子陵恍若未闻，直接用鞭子抽了叶子谦的马，让马载了子谦向城内跑去，自己却临风一笑，向着数以千计的敌兵道：“我自己的兄弟可以进去，可是你们，就陪我去地狱里走一遭罢！”
叶子谦眼前一片模糊，只是抓了缰绳，任身下的马绕了骑兵，向内城而去，身侧的骑兵只往前冲，却都不约而同地为他们的副帅让出一路，才策马奔驰。
沐颜已然奔下城楼，叶子谦的马冲进城门的时候，她就飞身坐上他身后，为他拉住缰绳，厉声对身后的守城士兵道：“关城门。”
她相信叶子陵，有那个实力去赢得胜利，所以虽然忧心，却仍是谨遵了战时之规，关闭城门，最后向外一望，那个浴血而战的身影已是在阳光万丈下，飞跃仗剑。
那一刹那，沐颜却有些泪眼模糊，为子谦的坚持，为子陵的守护。
返身之时，城门开合，沐颜才勒住马，叶子谦已仰头微笑，倒进了她怀里：“沐颜，要告诉大哥，我尽力了。”他的眼渐渐合上，强撑的意志力终于完全崩塌，口中的鲜血狂涌而出，触目惊心。
沐颜手微微有些颤抖，连呼“子谦”，见他显已昏迷，心底骤然泛起惊慌。她一把揽住他，向着府邸飞驰而去。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清角乱（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