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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带雨痕(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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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锦乔便带着如月出了相府,不坐马车,只是步行。
“小姐要去哪儿?为什么不坐车呢?”如月跟在锦乔身后,谨慎地问道。
“即使没有车夫,也一样有人盯着,为什么不大大方方走出来,也好过在车里憋闷。”锦乔只向前走,没有四顾。她知道晚商城中大多是那些权贵的眼线,所谓的秘报也不过就是如此。苏澈的线人也在其中,势必会有暗中跟踪她的那一个——握有权利在手的人,总是缺少一种信任,就算是父女血亲也一样。
如月撇撇嘴,也就跟着锦乔一路去了。晚商城依旧喧嚷繁华,车过人行,总有一国之都的气派。如是一面走,一面看,待到了地方,如月方才看清楚,竟是身在“趣宝斋”门前。
京城的第一玉器行,其实门楣还不及其他商铺。匾额是陈旧的,带了风雨过境的沧桑,然,额上“趣宝斋”三字,笔意遒劲,纵是风霜如何侵蚀,也改不了那份长久以来的尊荣。
“小姐?”如月心下疑惑,她竟不知锦乔何时与“趣宝斋”有了关系。
锦乔还望着那匾额,就已有铺里的伙计出来相迎.这里的伙计也是极有教养的,就像那日在珞邰客栈的小花阁下遇见的书童,本身都有很好的气质——诸葛悠哲手下的人,确实都不普通。
“姑娘是来找我家公子的吧?”伙计很是恭敬,面带笑意,“请姑娘随小的进去,我家公子和萧公子都在厢房等候了。”
锦乔未料到诸葛悠哲竟有如此神算,知道她今日要来——若不是陪苏澈下棋,又说了那些时候的话,她本是昨日就要来的。
随即,锦乔便带着如月由伙计引着去了厢房,到门口的时候,伙计止了步,锦乔也只让如月在外头候着,独自进了房。
时下房中只有诸葛悠哲同那萧姓男子二人,见锦乔到了,便是致礼。
诸葛悠哲本就立在窗下,还是素日白衣,配了一块玲珑玉,去了玉冠,只用一支簪笏束发,看来比珞邰相遇时要更清整俊逸,随意之间透着浅淡的疏懒,玉扇在手,却也收合着。
萧姓男子原是坐着的,见锦乔推门而入,便当即起身,竟是和在珞邰大狱中一般模样,青衣长袍,比起诸葛悠哲就逊色许多,却也是不改当日的几丝轻狂之色,笑意里带着重逢的喜悦。
锦乔朝两人施了礼。
“寒舍简陋,苏小姐见笑了。”诸葛悠哲道。
锦乔还未开口,萧姓男子便是笑了出来,引得二人注意,他也笑容不减,道:“我只是想起当日那绿衣姑娘的话,苏姑娘可还记得?”
锦乔默然。
萧姓男子看了看诸葛悠哲,别有一番取笑的意味,道:“那姑娘说我是‘酸书生’,如今我才发现,原来悠哲竟是比我还‘酸’。”
锦乔确是想起当日易宁远一番评论,也觉得如今男子所言不虚,她与诸葛悠哲说话用的都是谦称,疏远之意很是明显。那次她与这男子说话虽也如此,却不及与诸葛悠哲这样‘酸’得厉害,是以她也轻笑了出来。
诸葛悠哲没有这般调笑,自锦乔进门,他一直都沉着神色,如昨日一样,眉间担忧不减,却又只字不提,只看着萧姓男子。
“昨日小乔唐突,误伤了萧公子,今日只来探望。”锦乔实也只是猜测这男子与诸葛悠哲有关,才来“趣宝斋”一看,既然是真,那也就不再隐瞒,道明了来意。
“苏姑娘挂心,萧某一切安好。”他回应了诸葛悠哲的眼光,眉宇间另有几丝得意之色,转而再对着锦乔,道:“萧墨允。”
锦乔微怔,随后轻点头。
“对了,方才悠哲正说起,下个月的玉屏拍卖会想请苏姑娘做座上宾。他是别扭性子,不好意思开口……”萧墨允到诸葛悠哲身边,“悠哲说希望苏姑娘赏光,请柬是随后之事。”
诸葛悠哲实是脸色大变,却因其向来只外露了平淡清宁的样子,是以萧墨允如此说了,他也未出面反驳,只略皱眉。
“此次回京小乔另有要事,拍卖会一事,如果时间允许,自当参加。”锦乔算是应下了,“多谢诸葛公子盛情。”
诸葛悠哲只回礼,却有几分无奈,后又问道:“苏小姐有事处理,若有需要帮忙之处,悠哲必定出力。”
“我想只是时间问题。”算是婉言拒绝,锦乔再看一眼萧墨允,他确是没有任何受伤的痕迹,于是请辞。
诸葛悠哲同萧墨允送锦乔,却在经过回廊时,有下人来报说小姐突然哭闹不止,怎么哄都无济于事,请诸葛悠哲一去。
诸葛悠哲略有迟疑,却依旧坚持先送锦乔离开。
“你就这么不放心我吗?”萧墨允望着锦乔离去的背影,不像是真的询问。
“是我从来都没对你放心过。”诸葛悠哲眉间愁云不减,缓舒长气,望见锦乔就此消失在人群之中,“我先去……”
“看来那个小丫头还是没锦乔重要。”萧墨允似有叹息,唇角却是带着笑意,故意在拿诸葛悠哲取笑一般,“诸葛公子日后处境困难哪!”
诸葛悠哲想起方才萧墨允未同他商量就邀了锦乔参加玉屏拍卖会的之事,更没想到锦乔只是找了个借口含糊过去,如此情况未定,若锦乔真的参加又代表了什么?他渐渐意识到留萧墨允下来是个错误,但不将他留在身边,又难保会出什么状况。
“和你打个赌,苏锦乔一定会参加下个月的拍卖会。如果我赢了,就别再困着我。我要是输了,立刻离开晚商城。怎么样?”萧墨允似信心满满。
诸葛悠哲只扫了萧墨允一眼,有些不屑道:“我何时能困住你了。”就此扬长而去。
萧墨允不气诸葛悠哲这般待友,依旧的轻松惬意,追上去道:“我与你同去看宝宝。”
锦乔带着如月走出未多时,就看见有马车经过,晚商城中几乎没有那样装饰的马车,一眼便可知戎狄质子萧无望出行。
锦乔也觉得奇怪,萧无望自从被送来容朔之后,行事作风甚是张扬,丝毫没有作为质子的谦卑,而皇帝对其向来的行止也不多加干预——虽然始终有人跟着记录其每一处行为,却也不至于让萧无望显得这样肆无忌惮。
锦乔只记得,当初萧无望被送来容朔是三王安净辰的主意。容朔与戎狄向来水火,在多次交锋中一直是容朔占尽了上风,当年永昌一役戎狄战败之后,安净辰突然主张议和,要戎狄上一代国君将萧无望作为质子送来容朔。容朔国君采纳此建议,而戎狄国内以为连年征战也确实需要休养生息,是以戎狄国主答应了这一条件,算来也有两三年的光景了。
锦乔默然,看着马车招摇过市,心里却另有一番想法。因是突然想起当年的听闻,三王安净辰同九王安净持是朝廷里几乎对立的两派领袖,这缘故也就从送萧无望来容朔开始的。而苏澈作为一国丞相,却站在两位王爷中间,不战不和,一直都这样拖延着,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锦乔正出神,如月推推她,叫道:“小姐……”
锦乔回应,再抬头时,街上已没了方才的车影,她收了心,暂且不去想这些事,问道:“昨日我吩咐的事都安排好了?“
如月很是放心回道:“都好了,人在溢雅楼候着,就等小姐亲自去问了。”
锦乔点头,又看一眼那马车消失的方向,转身去了溢雅楼。
溢雅楼是平日晚商城中那些富家千金、官家小姐时常聚会之处。锦乔虽然平日极少来此处,但身为相府千金,总有专门为其安排的僻静小阁,今日锦乔就要在这里问明苏汛事发的缘由。
因着苏汛向来是桀骜不拘的性子,在晚商城中交友甚广,各种身份的都搀在其中,是以之前如月特地将当日苏汛宴请的人员一个个筛选过,找了几个最主要的请来问话。他们倒也不驳了苏二小姐的面子,今日全都齐了。
男女有别,询问的时候锦乔是置身轻幔之后的。一个一个地问,虽然结果大同小异,但锦乔一直都仔细听着。她只想先了解情况,再去看那些卷宗——既然是有人故意要拿此事做文章,宗卷上的话就不可尽信。当然,这些出面的人,也必定会有所避讳,万一牵连出什么事来,后来不是他们可以负责的。
如是快问到末数,已过了大半日,锦乔听得累却也强打着精神,如月只在外头守着。
“小姐,要不要休息一下?”又送走一个之后,如月进来问道,语出关心,“你都问了这么些时候了。”
锦乔只轻揉太阳穴,微眯了一会儿眼,问道:“我总不能耽搁了他们的时间,还有几个?”
“一个。”如月回道。
“请进来吧。”锦乔振作了精神,链衣坐正,见如月引着一名男子上了楼。
“锦乔小姐。”来人作揖。
“夏少?”锦乔听得来人声音,正是她向来引以为友的夏揽洲。
夏揽洲乃刑部尚书夏竣独子,为人颇是洒脱随性,也是个喜好交友之人。他与锦乔在两年前的流光宴上相识,彼此都印象甚佳,便是成了朋友。夏少是他们一干人叫的花名,倒也符合夏揽洲的本性。
“认出我来了,难道还要躲在帘子后头吗?”夏揽洲坐在一边椅子上,看着锦乔分帘而出,笑意更甚,道:“小乔出去一趟,可是清减了不少。”
“怎么好像谁都知道我出了趟京城?”锦乔也笑着,没了素来的隔离疏远,坐在夏揽洲对面,“夏少近来可好?”
夏揽洲那一摇头不知是说不好,还是不想提,他未回答,只道:“我们一干人少了小乔,可是无聊很多了。”
锦乔知夏揽洲不过拿她玩笑,因着那群友人相处素来不拘小节,她也不在意,看着夏揽洲倒茶,递到她面前,她接过放在一边,道:“我们说正事吧。”
夏揽洲又是一声叹息,却像是故意叹给锦乔听的,抿了口茶,心底估摸一阵,抬眼看看浅带笑意的锦乔,道:“我若说,其实我知道的和之前那些人差不多,兴许还没有他们说的详细,来这里不过是想见见你,邀你过起几天聚会,你信吗?”
“我信。”锦乔起身到窗下,此处能看见晚商城内最繁华的一条街,从高处望来,果然是行人细密,“不然夏少来这里又是做什么?”
夏揽洲朗声笑了出来,轻震衣袍,道:“我就是喜欢热闹,那天也是参加友人的邀宴,不过正好和苏二爷在同一处罢了。”
锦乔未接口,依旧望着窗外,听夏揽洲续下。
“苏二爷确是个干脆的性子,饮到高兴处就……”夏揽洲琢磨着改用什么词来形容当时苏汛的样子,思来想去,还是选了“肆无忌惮”,也只觉得这个词最是贴切。
“二叔向来如此。”锦乔也没有偏帮之意。苏汛平日确实显得狂傲一些,随性起来人谁都止不住,和苏澈是两相背道的性子。然,锦乔也知,如苏汛这样的人,对着沐颜的时候也就变了样。那些她不去管,也不是她关心的。
“不过就是吟首诗,可惜当时人声喧闹,我又隔得远,基本就没听清楚。我就当是玩玩文字游戏,谁知后来二爷就因这诗入了狱。我也纳闷,文字狱这事不是平了几十年了,怎么这会儿又翻出来。”夏缆洲一脸悻悻,却也带着嘲讽之意。
锦乔依旧静默。她听得市井喧闹,人声混杂,像来这人间烟火之处本应如此,哪有“平”与“不平”之说——有人之处,必定有所暗藏。
“不过我也觉得奇怪,当时那诗传得极快,苏二爷吟完没多久,拉着人喝了两杯还没坐下,就有侍卫闯进来,带了人就走。像是早有人安排了,就等着二爷吟完诗,好抓人。”夏揽洲轻击桌面,“还有更奇怪的。苏二爷被抓,居然毫无反应,也像是等着人上来一样。”
夏揽洲忍俊不禁,看着锦乔的背影,再不是友人相聚时的轻松惬意,仿佛换了一个人,有些像苏澈。他平日也见过容朔的丞相,看来清清淡淡的身影后就藏着如锦乔现在这般的肃整。他不由收了神,沉默看着。
“你是说,二叔也有意要进大牢住两天?”锦乔此言博得夏揽洲一笑,说她出了趟门,说话更是风趣了。锦乔也知自己对着夏揽洲之时就是这般,也或许是被他本身的随性感染。
“或许吧,高门大宅住惯了,就换个新鲜地方。”夏揽洲起身,又顿了顿身形,问道:“刚才他们可说了那诗?你且说几句来听听?或许我能补全它。”
锦乔凝思片刻,提步到一边案前,执笔写下两句诗“天阶丝雨落,水起涟漪欢”,又有半句是缺了的,正是“田间……”。
夏揽洲看着纸上的诗句,皱眉思索一阵,又是一声大笑,接了锦乔手中的笔,信笔接下,待全部写完了,便是“天阶丝雨落,水起涟漪欢。田间蛙鸣畅,青虾戏浅滩。”这四句。
锦乔看着夏揽洲那最后一笔收尾,眉间顿聚忧色,暗道:“二叔怎么会写这种诗!”
夏揽洲似极不在意,搁了笔,拿起纸又看了一遍,反问道:“为什么就不能写这种诗?”
锦乔看了夏揽洲一眼,神情间亦有怒气。最是那句“田间蛙鸣畅,青虾戏浅滩”,影射意味不言而喻,苏汛写这样的诗,官府不抓他又要去抓谁!
“其实我觉得就是游戏之作,我们平日不也写嘛。”夏揽洲将制交给锦乔,突来的感叹,似是惆怅万分,道:“田间风情,神往之。”
锦乔知道夏揽洲一直就是只说“混话”之人,否则如今也不可能身在官场之外。夏竣早为他谋了官位的,他却偏偏不喜欢,说“官场乃樊笼,我非凤鸟,不必囚之”这样的话,气得夏竣一连病了两个月,后经旁人劝说此事才算作罢。也因此,晚商城中多了一个“夏少”而不是“夏大人”。
“小乔啊小乔,我该说你什么好?”夏揽洲走过几步,语调中带了极浓重的惋惜之情,道,“身在福中却不知道惜福,多少人想有你的境遇,偏偏你长袖一甩说不稀罕。”
锦乔日常少有几个真正交心的友人,夏揽洲就是其中之一。如今夏揽洲这样说了,就是不顾及身份地位,真正将她当了朋友来疼惜。锦乔内心确有所触动,在知己面前也不多加隐瞒,道:“我倒是想,只是你知沐颜姐姐有多辛苦?我不过是替她暂时担了这份责任。”
夏缆洲眉宇间渐渐笼起一层阴霾,看着锦乔灰暗下去的神色,却透着丝丝坚毅。他曾听锦乔说起沐颜,那些话里有着明显的怜惜和自责——锦乔一直都在心里责怪自己的任性,也一直都被沐颜的光华笼罩着。
“算了,你们姐妹间的事,我这外人不好插手。”夏揽洲摇头,欲下楼,却又止了步,回身望着锦乔——那女子此刻又站在了窗下,她时常这样,对着窗外发呆,也不知究竟在看什么,每回这样痴痴望了,就有禁不住的寥落渗透出来。苍穹辽远,她的希冀却似乎那样渺小。
“还不走么?”锦乔问道,顿然又是一室沉默。良久,她才道:“不送了,我们不同路。”
夏揽洲转目向案头,那张纸不见了,他方才想起是锦乔一直拿在手里,心下又是一阵说不清的情愫。不同路,这条路是要在这里一分为二了吗?
夏揽洲在心底暗自嗤笑一回,道:“小乔,半路出家的和尚总会更辛苦。”
锦乔听着夏揽洲下楼的脚步声,和他素来的习惯都不一样了,走得有些快,也似是拖重了步调。她只望着天,碧蓝如玉,是真的怎么都触不到的——姐姐,他是不是说樊笼的门被彻底锁死了,再也打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