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回塘雨（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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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府里新近移栽了一批花木，庄园各处都被重新布置过，早些时候为免打扰，苏澈将一家人迁去了偏园，今日锦乔方才重新住回原来的秀阁。
锦乔由母亲带着在庄园里四处游走，日暮时分，陈金铺辉，原本郁郁翠翠的花园都因此镀红。锦乔踏着卵石小道，回环曲折，微红的石头更显得几分细腻圆润。她一面走，一面拉着母亲的手，口中背着“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乔儿，你这词可是背得不应景。”付锦蓝笑看着幼女，抱起她，“怎么突然背这么忧戚的诗？”
“沐颜姐姐教的。”锦乔看着母亲原本安宁的笑容在瞬间凝结，任夕阳如何温暖，也化不开母亲突来的异样。她勾着母亲的脖子，靠在母亲颈间，疑惑地问道：“娘，你怎么了？”
“乔儿。”付锦蓝看着锦乔，眼光里有希冀，却也有失落，发间钗钿在光下摇曳生辉，然而落在锦乔眼里，又沉沉无光，“沐颜还教了你什么？”
“没有了，沐颜姐姐就教我背诗。我讲笑话给她听。”锦乔不明白母亲的眼光为何突然如此深沉。年幼的女童尚还不明白在成人眼中，血缘意味着什么。她和沐颜同父异母，在某些地方她们其实是完全对立的。但锦乔不懂，她只是单纯地喜欢和沐颜在一起。
“乔儿，你真的那么喜欢和沐颜一起吗？”付锦蓝试图去告诉锦乔什么，然而女儿清澈纯净的目光又让她没有这样大的决心现在就去摧毁锦乔心底的美好——锦乔还是个孩子。
“沐颜姐姐很好，还有寒泱哥哥，他们都是好人哪。”锦乔很爽快地回答了，下一刻，她看见母亲眼里闪烁有光，她伸手想去触碰，却被拦了下来。母亲拭去的时候，她才知道那是泪，却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会哭，居然这样无声无息地就流了出来。
母女沉默的时候，庄园另一处传来声响。锦乔听出是沐颜的声音，欣然回头，看见沐颜正追着寒泱跑，像在抢什么东西，兄妹二人跑过矮桥，又在假山间嬉戏，追追躲躲。沐颜一手提着裙裾，一手伸向寒泱，口口声声喊道：“还我！”女童的声音带着娇嗔，却丝毫没有让寒泱为之停手，反是跑得更快，一面跑，一面回头望，带着幸灾乐祸的口吻道：“追到了，就还给你。”落日余辉为他们作了底色，红橙交映，沁出丝丝温暖来。
锦乔看得出神，也好生羡慕，正回首想同母亲说话，却见母亲神情复杂地看着沐颜与寒泱，有种陌生的凄凉。锦乔轻拉母亲的衣袖，道：“娘……”
付锦蓝还未开口，寒泱就冲撞了过来，险些将锦乔撞到地上，好在她及时护住，正欲呵斥，沐颜也追了上来，叫了声“二娘”。
付锦蓝郁结不发，只说“去吧”，就带着锦乔先行离开。
锦乔不忘回头，寒泱已经换了方向而去，沐颜却还站在原处，一直看着她。庭间楼阁花草精致雅然，却都因为沐颜那一笑失了颜色。锦乔一直都觉得，正因为沐颜那一次友善的笑容才坚定了她始终都去相信、去珍惜这个姐姐的决心，无论风雨，一直同舟而行。
一直到付锦蓝带她到亭中坐下，不再抱着她，母女二人彼此相对，下人也被禀退了。
“刚刚看见沐颜和寒泱，觉得开心吗？”付锦蓝问道。
锦乔没有感觉到渐渐变化的气氛，如实答道：“开心。”
“你是不是想和他们一起玩？”在得到锦乔肯定的回答之后，付锦蓝偏过头，黛眉蹙了又舒，心思回转，纵使夕阳无限好，也只剩得满园灰败。而后她再看回锦乔，问道：“乔儿，你知道为什么沐颜和寒泱在一起会这么开心吗？”
锦乔摇头，发现母亲的眼光越来越沉，有种自我的怜惜以及对她的悲悯态度。母亲的手贴上她的脸，她觉得掌心温暖，但是传到心里又冰寒彻骨。她不敢再去面对母亲，下意识地避开了。
“寒泱和沐颜，他们是兄妹。”付锦蓝看见锦乔尚显稚色的眼里有反驳的意味，她立刻制止道：“是一个母亲生的。”
锦乔有片刻的迷茫，母亲的眸光有着锋利的决绝，直直刺入她的心。她想喊“娘”，想停止这样的折磨——她从来没想过这些，也从来不知道兄弟姐妹之间还存在这样的隔膜。然而下一刻，付锦蓝将她抱到身边，指尖滑过今日亲自替锦乔梳的辫子。她看见母亲眼底的劝戒，听见母亲说：“乔儿，你和他们不一样。他们身体里流着和你不一样的血。”
锦乔只无声地依偎在母亲怀里，想着“不一样的血”，都有着父亲血脉，却还是不一样。她不明白，什么样的血才叫“一样”的。一直到再长大一些，她才懂得，无论是深宅大院，还是寒门小户，所谓的血亲才是决定人与人之间关亲疏的唯一尺度。有的时候，甚至连这条自古就流传下来的准则也会被打破。那究竟血缘亲情有什么用呢？
母亲用“血亲”在她曾经不明世事的心灵里种下一颗种子，让她过早地学会与人疏远。沐颜却在后来闯入她的生命，告诉她，那些都不是唯一。
“小乔姐姐也有，对不对？”
元之的话又在脑海中浮现。陪伴她走过人生最寂寞、最惶恐年月的那个人，不是她的至亲，不是和她有着完全相同血缘的人，是沐颜，是母亲要她远离，却最终与她生生联结在一起的那个人。
母亲刚走的那段日子，她自闭得不肯见任何人，每天把自己锁在房里，有一点点动响就以为是打雷。她吓得立刻捂住双耳，闭上眼，生怕一睁开眼就又会看见母亲垂死的目光。
“二小姐！二小姐！”丫鬟在外头敲门。她却只大声地喊，要听见自己的声音盖过敲门声才觉得安心。于是她不停地喊，边喊边哭，眼泪流了下来也不敢伸手去擦，因为不捂着耳朵就会听见“雷声”，她会看见母亲瞪大了的双眼。
一直叫到嗓子喑哑咳，咳嗽，觉得不舒服她也不肯告诉别人。有时模糊地睡了过去，就会看见母亲坐在假山下的石一子上，穿着她最喜欢的紫罗衣，喂着池子里的鱼儿——锦鳞游泳，成群成群地追着母亲散下的鱼食。
“乔儿。”母亲朝她招手。她欢欣地跑过去，但是一脚踩空，身子就一直往下坠。森森的冷风吹过身体，力道大得仿佛要将她撕裂。她哭求着喊年，却在黑暗里陡然看见睁开的眼睛，射出尖利的寒光。
“寒泱你快过来。”沐颜的声音将她从梦中唤起——寒泱已经死了，沐颜又是在叫谁？
“你为什么还不过来？不是说好了要去看小乔的吗？”
锦乔立刻跳下床，看见门闩正闩着，才放了心。然马上就听见沐颜叫她。她连退着到床边。因为没有敲门声，她并不那么害怕，但依旧蜷着身子缩在床角，不敢回答。
“小乔，我和寒泱来看你了。开门吧。”沐颜依旧没敲门，见锦乔没有反应，便走开了。
锦乔看见门上没了人影，以为是沐颜走了，才稍稍有所松懈。却不知为何，目光像被什么东西吸引一般，一直注视在紧闩的门上，想着沐颜方才在叫寒泱。
迟疑间，门纸上赫然映出一道男装的影子。锦乔心头如被重击——她认得，那是寒泱的身影！但是寒泱真的已经死了。虽然苏澈封锁了寒泱的死讯，但她知道，曾经在相府里的那个少年哥哥已经死了，她不可能再出现了。
“小乔你开门，沐颜说找了一些漂亮的石头要给你，你出来看看。”寒泱要敲门，却举手又止，道：“沐颜说你怕敲门声，那我敲墙，你知道鬼敲不了墙的。”
锦乔此时正靠着墙，寒泱在外头虽是轻击墙面，但她可以感觉到那种轻微的震动。寒泱特意很有节律地敲着，像是以前沐颜教她的一首歌谣。锦乔一面感受着敲击发出的震动，一面听见寒泱在唱歌给她听。
“寒泱哥哥！”锦乔突然冲到门口，抬起门闩。只是在真正见到少年容颜的时候，她又真如见了鬼魅一般，立刻跑回墙角，双手抱膝，哪都不敢看。
寒泱走进屋，看着瑟瑟发抖的锦乔。他无从得知那夜锦乔究竟看见了什么，但从几日来苏澈的反应看，必定是对她产生了极大的震撼——苏澈为此找遍名医，却都因为锦乔异常强烈的反应而作罢。大夫都说，孩子的心病比成人更加难治。
寒泱慢慢靠近锦乔，俯身在她身边，伸出手，轻言道：“小乔你看，很多漂亮的石头。”
锦乔本还有顾顾忌，但她听见石头相击的声音，有的脆，有的闷，敲敲打打的，真的很好听。于是她略抬起眼，看见寒泱手里五彩的石子，虽然四周光线暗淡，她却觉得石头上的颜色异常鲜亮。一时激动，她伸手去拿，指尖触到寒泱掌心的温度。
就如同三月的阳光照进心里，消融冰雪后的温暖。锦乔抓起石头，视线再一点点地上移，寒泱的容颜完整的呈现，他的笑容别有温润，暖得一直淌进心底，草长莺飞的生气，还有他的眼睛，明眸闪闪，却潋滟着宽慰与怜惜。
“沐颜姐姐！”锦乔突然扑到沐颜怀里。她认出来了，眼前的是沐颜，不是寒泱，只有沐颜会这样对她笑，只有沐颜知道她喜欢收集各种各样的石子，只有沐颜会留意到她的每一处细节，只有沐颜明白她究竟在怕什么。
沐颜轻抚着锦乔的背，替她擦去脸上的泪，带她坐到床上，再去关门，去点灯，坐回床边，拉着她的手。本是年纪相仿的两名女童，沐颜却仿佛沉静稳持许多，对锦乔道：“我很像寒泱，对不对？”
锦乔有些迟疑，还是点头。
“我也是最近才发现的，穿起男装，我和寒泱就有九成九的相像。每回我穿正这样照镜子，就像看见哥哥一样。”沐颜原本笑得很开心，却渐渐失落下去，弥漫开来的哀伤毫无掩饰地从眼底流出来，化成轻烟，萦绕在身周，“但我知道他回不来了。他和我娘一样，都回不来了。”
锦乔另一只手覆在沐颜手背上，道：“就像我娘一样？”
沐颜点头，然而笑容里的阴翳又仿佛散开，重见明媚，道：“可是他们在这里。”沐颜指指心口处，“寒泱和娘刚离开的时候我也很怕。但我想他们只是换个方式陪着我，我看不见而已。其实在我的左边和右边，就有他们在。”
锦乔看看沐颜身边，却有兀自低落。
“我不知道哪天你看见了什么，但我想二娘一定希望你能过得开心。她那么疼你的，怎么舍得留下你一个人？还有爹，为了你，他已经好几天没好好休息了。”沐颜的声音低了下去。自从母亲死后，苏澈就对她极疏远，倍加疼爱小乔。如果锦乔一直这样下去，父亲会难过的。他已经失去了寒泱这个儿子，不能再痛失锦乔。这样太残忍。
“可是娘的眼光好可怕。”
“没有人不怕死的啊。我想寒泱和我娘在最后也一定很害怕。二娘她如果爱你，一定会看着你，因为她放不下你。”沐颜的眼光抱有极大的遗憾，“我连我娘最后的眼光也没看见。小乔，你很幸运呢，能记住二娘最后的样子，为什么还要怕呢？”
“傻姐姐。”锦乔笑得酸楚。她一直都没告诉沐颜，那天在她去拿石子的时候，除了掌心传递的温暖，她还感受到沐颜身体的颤抖。自从寒泱死后，沐颜一直就怕黑。但那次沐颜居然为了她在阴暗里待了那么长的时间，安慰她的时候，沐颜都没发觉，其实自己的声音也带了轻颤。
箫声不知何时就断了。锦乔沉浸在回忆里因此失觉。只是当回忆结束，天性的警觉让她了解到暗处有人迹闪过，凝神去听，有轻微的踏水声，顺声望去，果见不染池畔的暗影处有黑衣人前后追逐。但她此时无心追去，便折身朝客栈而去。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回塘雨（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