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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一相逢(下) ...

  •   男子摇头叹道:“不过是一时情急,横冲急上,却惊了城令的马,险些伤了城令,所以这就锒铛入狱了。”
      那女子冷哼一声,顿了顿方才回道:“我看城令是当时气急,如今早把你的事忘记了,酸书生。”
      “如此就下了狱?”锦乔问道,却仿佛不是在询问于他,眉目凝着隐忧,依旧望向窄穿之外的一方碧空,“律法上哪条规定了?”
      “城令开了口,就是法。地方上,地方官最大,百姓只有听之任之。”那女子冷言冷语,甚是嘲讽之意,“官大一级都压死人,何况官民本就没有比较可言。城令这样待酸书生,已经宽厚了。”
      “姑娘此言,岂不是一否全盘?人分善恶,官自然也有好坏。文臣武将里,总还能找出为民为公、克己于严的。”男子语意有些激昂,面容倒还温雅,眼中大有赞叹之意:“当朝就有叶子陵将军,执守边塞,护国保疆,从未听说他居功自傲的。还有苏相,执法必严,虽然如今有怠于朝政,却是叫我等钦佩的……”
      “好了好了,朝廷里能数出来的也就那么几个。我不是读书人,对做官也没兴趣,你那套溜须拍马留给那些当官的听吧。”女子显得颇不耐烦,轻挥手就捂住了双耳,又要睡去。
      那男子所言,正点中锦乔内心。叶子陵与她素来交善,算得上半个知己。当初她也正是倾慕于叶子陵的男儿气概,才愿与之相交。彼时冠翎归京时插马游街的风流她至今记忆犹新,金甲在身,叶子陵一世英雄,连她素来显高的眼光,也不由自主随着他驾马过街。
      其后因着沐颜扮装寒泱与其共事,她便是多了解了几分。私下处的叶将军,生性爽直,与沐颜相处时常常嬉笑不拘,没有领军打仗时的威仪,倒是与人亲近不少。
      其二便是苏澈。锦乔听到“苏相”二字时便不禁嘴角含笑。自小,她就爱看父亲官袍加身,顷刻便涌起无限敬意来。父亲是有文士的谦雅,甚至在官场沉浮多年之后有了一些老谋深算的阴恻,但只要那一袭官服在身,顿时就如金辉罩顶。她仰止于那样的光耀,也一直在努力靠近这样的气度,因为如此,她便觉得更靠近了父亲,更亲近了一脉血缘。于她这样母亲早逝的女子,父亲是极大的依靠,纵使在这样的靠近里也依旧存在着恐惧 。
      ——更多时候她觉得自己不及沐颜幸运,至少在回忆里,沐颜还有位兄长可以描摹。
      见锦乔眼光转黯,竟缓缓流出一种自伤的情绪来,男子立刻敛容,起身到木栏边,带着关心道:“姑娘,你怎么了?”
      锦乔只觉心头惨淡一片,有些凄凉,似阴云浮过,再无天光,枯木凋落了残叶,风卷而飞,漫在蒙蒙天色里。待听见男子询问,她略抬首扫过一眼,全无神采。沉默不语。
      “可是在下说了什么话让姑娘……”
      “与你无关。”锦乔背过身去。她从未在外人面前表露过任何心迹,纵是面对苏澈,也多以笑相对。父女二人彼此心照不宣。但今日无端端就如此外露情绪,也或许是她离家如久,思念之心更重的缘故。待重整心绪,锦乔暗舒长气,再转身时,便是恢复了之前的模样,“看来公子对朝廷之事所知颇详。”
      男子不料锦乔有此一言,故滞了半晌,缓过神,方连连摇头,道:“一介书儒,不过草野。朝廷之事,也不过听人说起一二。但叶子陵将军,在下还是亲眼见过的,当真一世英雄。”他眼带赞许,却隐隐浮起幽光,透着微寒,似冬夜碎星。
      “公子去年会试,名列在何?”锦乔问道。
      男子笑过,不知是自嘲还是笑于他物,一语怅然之下,又转身对着那壁上的诗句——名未入册。
      “就说你自己不屑于与那些官员同流合污好了。”绿衣女子突然插口,意在鄙薄,又是一声冷笑,身形不动,却是语出如刺,“你们这些文人,读书不就为了入仕?都是被那些书腐了脑子的。又自视清高,指着官场说‘不堪’,科举都被你们骂了多少回了,还不是一样次次有人去考。要说做官的会欺上瞒下,你们这些读书的才真是两面三刀。”
      锦乔知那女子不过指桑骂槐,借着身边这个“读书人”来泄愤。暂不管她口中说的究竟是谁,锦乔只听那男子四字“名未入册”就知他没去参加考试,但又要写“徒有羡鱼情”这样的句子,未免自相矛盾。也或许真如那女子所说,这是读书人的共性。
      “到朝之时,文恬武嬉,致使外敌趁虚而入。读书人不会提刀斩敌,除了摇着笔杆,来一回运筹帷幄,又能如何?也好在国家尚有良将,只可惜旁人多只看见沙场上的英雄洒血,不知其后的新局战略多是读书人出谋划策,是以如今重武轻文。读书人不被看中,多少也有愤懑,难道姑娘也不许人发发牢骚?”男子轻拂下摆,无奈笑过。
      “我是粗人,不及你们这些文人会编排,说话一环套一环,指不定就被你们绕进去了,反倒要自打嘴巴。我应该乐得清闲,被困在这里不用东奔西跑。只是遇上你这么个酸书生,确实要自认倒霉,连白日梦都没法做。”女子显露出小儿女的气态来,最后一句像是故意嗔怪那男子,倒是有几分娇俏。她稍稍抬头,将有些睡乱的长发挽到颈下就又仿佛睡了过去。
      锦乔对那女子也起了几分好奇,起初真以为她是极尖利的性子,如今听来却也不是这样。言辞虽然有些过激,但也是真性情所至,如此反而让她生出几分羡慕来——她很少这样畅快过。
      “姑娘这是妄自菲薄了。”男子上前,神色中带了邀请与诚意,虽知那女子看不见,仍是拱手,道:“如今狱中相逢也算有缘,在下想交姑娘这个朋友。区区姓萧,敢问……”
      “你认我为友无妨,将不将你当朋友在我。出去之后天空地阔,若你非有意,我们还能再见,到时我再考虑要不要交你这个朋友。”女子出言甚为随意,如不被这红尘世事所扰,自是逍遥。
      “如此也好,萧某记下了。”萧姓男子三分带笑,也满意这样的局面。
      锦乔看着男子坐回墙下,闭目养神,又看向那女子,如有所惑。
      那女子像是真睡熟了一般,侧身微蜷,又仿佛是摆出的一种架势,另有玄机一般。她深知这世上能人异士太多,今日所见这女子也必定不凡,遂在心中多留了一分印象——珞邰一行,收获颇丰。

      日暮之时突然下起小雨,雨细如丝,盈盈洒洒,空气越发潮湿粘腻,再到月出时,雨势已大。夜雨打檐,劈啪嘈杂,乱如碎石。
      锦乔独立墙角。外头的雨水穿过窄窗打进来,是以窗下一片稻草已湿,空气里有种腐霉的气味,虽不浓重,但在锦乔看来已相当叫人难受。于是她离窗口远一些,只望着打进来的雨落在草间。
      萧姓男子也在墙根,只是依旧席地而坐,前时多是闭目休息,然而眼前忽然白光一闪,立刻搅去了缓缓积起的倦意。他睁开眼,耳畔雨落如注,却似别有韵味一般,勾得他唇角轻扬,如享妙音。待他看清了眼前一切,玄即一记雷声,有些发闷。
      锦乔先前见那道闪电时已显得有些惊慌,立刻就将视线转向窄窗之外,只因石壁隔开着,便什么都看不见,还未定神,就是一声闷雷,轰隆一阵响动。她不由后退一步,背已触上石壁,潮湿阴冷,激得她又绷紧了身向前冲了一小步,双手握拳,秀眉紧蹙,目光四处游移,明显已经乱了心神,却仍在强做镇定。
      萧姓男子见锦乔异样,便好心问道:“姑娘,你怎么了?”
      锦乔闭眼,极力克制已渐渐涌动起的情绪。她能听见始终蛰伏在心底的恐惧正被一点点得唤起。内心深出蔓延开的惶恐如同踏远而来的海浪,靠近的过程里带来一种压迫,抽离掉她所有的支撑,直击最脆弱的那一处。
      男子又试探地叫了一声,方才看见锦乔睁眼,不知所措的迷茫与惶恐一点点流了出来,她依旧自持,却少了许多冷静,眼光里多了一分祈求,在她张开眼的瞬间投向天处。
      锦乔目光空洞地望着落进来的雨,仿佛这狱中只有她一人。她就那样专注着,神情木然。然,她紧紧纂着的双手暗示着即使如此,她也处在极紧张的状态,一切都沉浸在情绪爆发的隐晦处,只要再多一点点的刺激,就会彻底暴露出所有的心情。
      “姑娘可愿听我说话?”萧姓男子见气氛不对,便想缓和一二。只是锦乔仿若未闻,漠然立着。他不觉奇怪,遂似自言自语一般,兴致勃勃地说了起来:“说说幼年的趣事可好?我五岁的时候,有一回妹妹来问我‘山有木兮木有枝’是什么意思,我说这是损人的话。她问为什么,我说诗的意思就是说那个人愚钝得比木头还不如,什么都不能明白。妹妹说我曲解,就找来大哥问。结果大哥也这么说,后来我们就去找先生。结果先生罚了我们抄书。妹妹说,我就是那个堪比愚木的木头,所以妹妹时常称我作‘萧木头’。”
      锦乔不觉得好笑,也根本没有听进去,抬眼扫了男子一眼,依旧心有余悸似的,但见他浅笑温煦如明光照来,驱散了一室阴霾,她方略放宽了心,神情稍显松弛,也透着倦意。
      萧姓男子望一眼窗外,听雨声便知雨势不减反增,怕是要滴漏一夜,嘈嘈切切地弹着一段夏曲,间有擂鼓,妙趣横生的惬意。
      “我知姑娘不惯这牢中窘迫,但莫非你要这样干站一夜?自你进来就未坐下,也有几个时辰了,如今时间尚早,难道真要这样站到城令召见?我只怕到时你已双腿发麻得难以动弹了。”萧姓男子在找着什么,拢了一堆不尚算干整的稻草抱到木栏边,递了出去,道:“姑娘不妨坐一会儿,不睡,闭闭眼也好。”
      锦乔见他故意远离了窗口才递了稻草,不放在地上而是一直用手接着拖在空中。她心下微有所动,却未动身形,终是摇头,道:“不用了。”
      萧姓男子收了稻草放在最不易溅湿的角落里,道:“那姑娘需要的时候再开口便是。”
      锦乔见他每一个动作都干净利索,没有一般文人的拖泥带水,振袍再坐时风度卓然,如她平日见的那些皇孙贵胄,却又不仅仅是单纯的高贵。
      “有什么不对吗?”见锦乔另有所思地看着自己,萧姓男子如此问道,笑容里含着旷达。
      雨落如倾盆,锦乔听着细密的声响,眼底浮出更为浓稠的疲惫,握拳的手也随之松开。她四下环顾,找了片最干净的地方,本还有所迟疑,最终还是坐了下来,曲腿抱膝,长裙及地。她将下颔埋在臂间,只一双眼睛浅露思情,盯着身前的一片地。
      思绪越来越重,视线因为升腾起的疲倦开始模糊。锦乔渐渐垂下眼帘,只觉得那片地上像是走出一道身影,停在某处,像在凝睇着她。
      似乎是父亲苏澈。锦乔意志朦胧间低声唤道“爹”。是独属于他们父女间的亲昵以及她对父亲的依恋,就像是苏澈在她身边,她还是那个会挽着父亲的臂漫步闲谈的乖巧女儿。
      刹那间又仿佛听见雷声。锦乔霍然睁眼,倏地站起身,盯着地上的长影。方才她真的以为见到了苏澈——父亲仍是那般慈爱地看着她。然而现在,她却如被向来为之欣喜的眼光刺了一刀,周身侵遍凉意。
      “姑娘?”萧姓男子到木栏边,关心道。
      锦乔顺影望去,才知其实不过那男子的影子,因他就站的她身前,所以投影于地。锦乔见他略带困惑的眼光,安下心,眉眼间又是先前的疲累。狱外雨声敲在心处。她无意地去撩额角的碎发,抬眼时却触到如浮动着暗香的眼波,绵绵缱绻,如山岚缭绕,绕在她身边。
      锦乔侧过身,神色不太自然,却不是最初的模样,像是有意要避开他的眼光,又苦于这尺寸之地,无法藏身。
      萧姓男子见锦乔如此,也知自己失了礼数,遂收回眼光,转眼于那角隅里的一堆稻草,似有所惑,不由笑了出来,却带了几分苦楚,眼光中却是夹杂着赞许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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