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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仙袍 ...

  •   陵华歇在既白院的第二日,天将将亮,就有一两个胆子大些的小丫头,手中拿了拨浪鼓等物,在既白院外探头探脑地等着。景茗瞧见,但觉好笑。
      陵华起得早,景茗便进屋伺候穿戴。虽则一早知晓,不便以仪礼约束陵华公子,但没用多一会儿的工夫,她仍渐渐感到有些招架不住了。
      ——这陵华公子果真是惯常攀援的凌霄花所化,自来熟地东拉西扯不说,还动辄自顾自往旁人身边凑,一股子又甜又腻的粘人劲儿,半点分寸也没有。
      着实可恶,兼透着可疑。
      正一边打点精神周全服侍,一边在暗地里发愁,忽地想到什么,心中一动:是了,何不找个由头,趁便将这陵华公子打发出去?当下便含笑试探道:“公子当真是天上人间都难得一见的人物,就说咱们这府里头的小丫头片子罢,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个个都对陵华公子着迷得很。这不,一大早的,外头就有两个,拿了些玩物,巴巴等着呢。这话我可说在前头了,公子若将我们府里的丫头给拐走了,我们少爷可是不依的。”
      景茗心中所想,陵华似是毫无所觉。听完此话,他狭长的眸中一亮,几下穿戴完毕,便满面笑意出门去了。
      这样简单就打发了?
      景茗听着笑语声渐远,亦欢喜了半晌,才进屋伺候东方白起身用饭。
      早点是用贝母甲鱼高汤熬软乎的粳米粥,缀了新春的几片菜叶,盛在白瓷小碗里头,碧绿青嫩,仿佛一池雨后春水,清新宜人。
      景茗端着碗,在心中寻思,若说陵华公子是那鲜花糕,黏糊且甜腻,自家少爷便是这碗贝母甲鱼菜叶粥,清淡又滋补。
      东方白用了些粥,突然问:“可请过陵华公子了?”
      景茗回道:“已请过了。陵华公子虽歇在咱们既白院,可有不少人惦记呢。现下已出门顽去了。”
      东方白道:“原来如此,倒也好。”
      用过早饭,东方白着人在院子里放了把藤椅,自坐在树下养神。坐了半晌,许是感到无聊,又唤人拿过纸笔等物,略作些画,权当解闷。
      如此过去几日,景茗却渐渐品出些味道来了。
      景茗最初忧心的是,陵华许是怀着不轨之心接近自家少爷。谁知道,这话竟是她生生冤枉了陵华。
      ——陵华说他要歇在既白院,的的确确是“歇在”这里了:除开东边日出起床前、掌灯寝息后的工夫,这凌霄花精当真连个影儿也见不着,镇日只是与府里诸人厮混顽耍。
      便连早间伺候盥洗穿衣对着景茗,陵华亦不似初次那般黏腻,倒似整颗心全悬在外头了。
      这浮玉东方府既白院,且不说有多少人眼热,在你陵华公子眼里,就是个落脚的客栈么?
      更令景茗恼火的是,东方白这几日独坐在院中,或是看几页书,或是作两笔画,或只阖目小憩,墙外喧闹,墙内寂寂,树下淡雅清净的背影,与那陵华公子撒蹄子似的欢脱,形成了过于分明的对比。
      虽说是贵客,好歹人在屋檐下,少爷每日都问起陵华公子,却不曾见那陵华公子哪日过来与少爷寒暄,自己尚且浑然不觉得失礼,着实可恶可恨。
      反观少爷置若罔闻、与世无争的高风亮节,愈发叫景茗心中不是个滋味。
      这一日,景蕊登门来寻,说是崇明公今日便走,他住的那间院子又得收拾起来,故来景茗这里搬些人手。景茗自然答应,转眼瞧见在树下坐了一天的东方白,心里道,她们这些人一走,少爷岂不愈发孤单?越想越气闷,一时上火便出了门,寻到正同小丫头们猜字谜的陵华,堆着笑道:“少爷这几日很是挂念陵华公子,不晓得府里怠慢公子了没。今儿个厨房里又做了些那日的水晶赤枣儿,我已送了些到既白院去,陵华公子何不去用些,顺带也同我们少爷说说话呢?”
      小丫头们听出不对,互瞧着眼色,一声不敢吭。陵华似应非应地“嗯”了一声,一双眼直愣愣盯着手中灯笼上的谜面,显然没听进去。景茗无计可施,气得没话可说,回来领了些人手愤愤去了。
      既白院中只余了几个小丫头,正在屋里绣花样,突地一阵仙风吹来,忙奔出来伏身行礼:“拜过酆都崇明公!”
      乘着仙风潇然而来的,正是的东方蕴,他略一抬手以示免礼,坐到东方白身边的椅子上,屏退众人,突然深沉地叹了一叹:“阿白哪,为父也在家住了些日子,今天这是来辞行的。唉,我走之后,你可会想我?”
      东方白闻言,立时驾轻就熟地半垂下眼帘,略略侧过身,面上摆出恭谨又略带一丝失落的神情:“虽然十分挂念爹爹,然则爹身系要务,孩儿万万不敢出于一己私心,令爹爹有半分担忧分神。”言罢,到底没忍住,轻笑出声。
      然,却并未听到料想中的笑声,东方白垂头半晌,诧异举目,便见东方蕴一瞬不瞬望着自己,目光之中似乎含着深意,对上后微微眯了一眯:“阿白,你自小便是个好孩子,懂得疼人。唉,若非当年,我没能看顾好你娘,你也不必吃这么些年的苦。”
      据闻当年,东方夫人怀着东方白,临近产期时,忽而忧郁了,整日躲在屋中叹息,见到人就如大堤决水,一言不发哗啦啦往外流眼泪。东方蕴为让夫人散散心,四下打点了关系,领着她上了趟天庭玩赏,一名随从丫鬟也没带。东方夫人上了仙气缭绕的天庭,心绪果然像是平静了些,东方蕴也将心略略放宽。谁知在路过一方云池时,遇上一队天兵盘查,东方蕴这厢还忙着掏文牒,那厢东方夫人对着池水一番顾影自怜,叹息一声,就扑通一声跳进了池里。待救上来,胎中已破水了,片刻等不及,东方白就那么呱呱坠在天庭了。虽说当日路过的几名仙人以仙气相助,将东方白心脉护住,到底还是落下了不足之症的病根,至今无药可医。
      这事东方蕴当作笑话讲给东方白听过许多遍了,如此郑重其事,这还是头一回,东方白一时有点发懵,愣过半晌才道:“爹这样说,可真是折杀阿白了。”
      东方蕴蹙眉不答,半晌,沉着声道:“从前府里那个顾大夫还在否?能否请他过来一叙?”
      酆都崇明公突然召见,正在药圃里拨弄药草的顾大夫扔了锄头,拎上药箱一骨碌赶往既白院,在崇明公座下颤巍巍伏身行礼。
      东方蕴开门见山:“顾大夫,吾儿的病,究竟如何根治?”
      这位顾大夫从这位崇明公还不是崇明公,只是东方家家主那时起,就在东方府上做事了。故而,东方府里头,有忠心耿耿的程管事操持内务,有身手不凡的表少爷等一干术士守护,有干练可靠的景茗等人打理琐事,但若是要论起资历来,还得是这位顾大夫。作为最久经风浪的老江湖,顾大夫向来比旁人不同,更多一分等闲不动摇的从容。
      然,许是正因如此,此刻顾大夫瞧着崇明公那张脸上几百年都难有的正经,反倒心肝肺连在一起莫名的颤了一颤。
      ——东方蕴自幼便有个毛病,就是以捉弄别人为趣,年少的时候不知因此弄哭府里多少小厮丫鬟。瞧如今这个模样,竟正是这老毛病犯了。只不晓得今儿个对着自家孩子,唱的这是哪一出,顾大夫斟酌良久,惟有谨慎答道:“回禀崇明公,少爷的病,根治起来不大容易。崇明公也是晓得的,这病根儿,乃是打娘胎里头带来的……”
      东方蕴一张脸霎时又沉了几分:“即便是这样,也不至于此。按说,吾儿也算沾着仙气,这病理该愈养愈好,怎的此番来势这样凶猛?”
      顾大夫举袖拭了把汗:“回崇明公,此事缘由说来有二。去岁冬冷,比往年更甚许多,少爷体寒,经受不住,此其一也;又有一说,这心病素来最是难治,少爷今冬的病本就拖得略久了些,小的斗胆猜测,少爷因记挂去往酆都一事,心有所虑,忧思在怀,好得就又要慢一些。”
      东方蕴闻言,转目瞅着东方白。东方白不知道是出了怎样大的事,让东方蕴这样严正,茫然之余又兼些许紧张,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东方蕴见东方白没说话,仿佛捉住了什么一般,一拍手,转过身来猛地叹道:“那便是认了。阿白,这可是你的不是,去酆都也不是什么大事,哪里就值得这样忧心?就算泰山崩于前,也无须忧思伤神,这一项最是无益,于人于事皆如此。况且又坏了身子,总归是不值当。将来到了仙界,这等修为,亦是少不得的。你可明白了?”
      不知为何,东方蕴讲出这番话的口吻之中有一丝莫名的兴奋,让东方白心中的惶惑顿时去了泰半,然也叫他忽而察觉到,自己就像是一只蠢笨的羔羊,懵懂地步入了什么陷阱之中。
      果然,东方蕴接着道:“你这孩子,总不叫我放心,我怎敢便去?唉,也罢。”说着不知忽地从哪里捧出轻软似云的一团,小心翼翼地递至东方白手上,“这件袍子,乃是你娘从七星娘娘处央来新织的云锦,三日三夜没合眼辛苦做出来的,又轻便又软和,末伏穿着凉快,岁暮又可御寒,实在是上等品中的上等品。这件十分珍贵的宝物,为父一次也没舍得穿过,如今便赠你了罢。”
      顾大夫跪于地下,到看这里,面上先是浮现出讶然,继而嘴角一抽,看着东方白,神色复杂。
      东方白瞅着被递到眼皮子底下的袍子,脸色亦有些绷不住。
      远望轻软,仿佛云彩流动,葳蕤自光华;
      细看精致,直如镂玉裁冰,天衣果无缝。
      上等品中的上等品,这话倒是童叟无欺。
      ……只不过,这件袍子,是红色的。
      嫣红的底子,衣摆及袖口处,拿绯红的线细细绣出小巧的花瓣来,再秀美不过。
      这袍子若是穿在景蕊这样年纪的少女身上,往春日苍碧辽阔的郊野中那么一站,想来定是娇俏动人,顾盼生姿。但若是东方白胆敢这样穿着,连浮玉山也走不出去——旁的先不说,山脚下卖肉包子的朱大娘头一个便会将擀面杖抡到他面上来。
      东方蕴的夫人东方何氏,在嫁到东方府里来之前,乃是江湖一奇女子也,嫁进浮玉山后,举止时常令东方蕴也头疼不已,现如今升了仙,许是在仙界无趣得快要发馊了,竟整出了这样奇崛的兴味来,看东方蕴斜眼瞧着那袍子那畏缩的模样,想来近些年于此道,亦没少吃苦。
      东方白无论如何接不过这只烫手山芋,面色为难道:“这样贵重的宝物,孩儿怎敢收下?请爹快快收回罢。”
      东方蕴佯怒:“你这孩子,若再客气,爹可要寒心了。”
      东方白叹了口气,拿手扶住额角:“爹,孩、孩儿头有些晕,许是这宝物在侧,仙气过盛。想来孩儿无福消受,请爹拿回去罢。”
      若论起胡搅蛮缠,东方白到底道行过浅,东方蕴肃容凛然道:“断然没有这样的说法。既见你如此忧心,这袍子便更要留给你了。为父方才说了,不因物喜不以己悲,乃是升仙所必须,这虽不过是件袍子,却正是修行的机缘,你可要用心体味。”言罢,他将袍子往小桌上一搁,一阵风起,转瞬已身在云外,只余袅袅的一句:“阿白,这袍子若是久无人用,你娘便会发觉,到时若追究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一定要穿,切记切记,为父实将欣慰不已。”
      东方白阻拦不及,怔怔瞅着桌上仿佛立时就要长出一朵朵花来的粉嫩嫩的长袍,面色惨淡,忽而头微微一侧,竟就此晕厥过去。
      “少、少爷……”顾大夫一怔,立时利索地爬起来,高声喊道,“来人呐!景茗!快来人!”
      ……
      东方白一边靠在椅子上佯作昏厥,一边侧耳在从远处赶来的丫鬟小厮杂乱的脚步声仔细分辨,心下有些忐忑,又尚存着一丝侥幸:东方蕴若回头望见此情此景,兴许会良心发现,折返而回。
      凝神间,果真察觉到,十里春风之中,起了一丝不寻常的变化。
      东方白心中一喜,身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一阵风倏忽刮进既白院,轻软悠扬,花香幽幽。
      东方白一怔,立马感到不对,睁开眼坐直起来。
      宽大的荼白色衣袖近在咫尺,熟悉的柔软贴上来。不知何时出现在椅子边的陵华,凑近来的脸在夕晖之下有如剔透的瓷器,却带上些许讶然的神色,他伸手抚上东方白的额头,殷红的薄唇轻启,飞快地道:“东方公子,你没事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仙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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