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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如今都是错 ...

  •   更早一些,那是茹懿还相信人生真的可以万事如意,爱情是清冽甘醇的佳酿单等她享用的时节,她还没有学会今天这样冷的看人冷的笑。
      这样的两个自己,她都不喜欢。她对自己的不喜欢这样深切,以至没有余力去喜欢或者不喜欢旁的人。
      是那一段,同何真言的那一段,她生命中出轨的那一段。到今天余下来只剩心底无边荒凉空旷,时时感觉有风在那里呜咽着呼啸而过,肆意驰骋,这一种凉,凉透身心,让茹懿觉得说不出的倦和累。
      那样年轻的时候,她爱的是青涩的爱情本身。满以为爱里头若带了对自己的怜惜,仿佛就不纯粹,一定要尽了全力不留任何余地,才能得其甘品其苦。可惜何真言并不懂,更不明白要珍惜。
      茹懿在十九岁那年,遇见了何真言。
      她同他的开始,和所有校园恋情一样乏善足陈。命运安排了他给她。开心,不过那几个瞬间,总会淡出,总会忘却。值得么?那么多的人都问过她。她从来不懂算这个,数学永远是她最差的一科,大学四年间迟到最多逃课最多的就是高等数学了。
      高数是大课,满满一个阶梯教室的人,从外面望进去只见黑压压的人头,就快出梅,一过午后,任由十来只吊扇在头顶嗡嗡地忙个不停,何真言还是觉得江南的空气潮闷,要从人的每个毛孔蒸逼出汗来。他从北京来,过了二十个干脆火辣的夏天,这种湿,比起在皇城根下大毒日头里浑身湿透的爽快,简直叫他无法控制,想要大叫大嚷。
      天空里滚动着闷雷,灰色云层中闪电霍霍,何真言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昏昏欲睡,只等熬过这一个半小时,可以痛快地冲一个凉水澡。忽然讲台上高数老太太单调的声音顿了一顿,他抬起头,从此看见茹懿。
      何真言只觉眼前一阵清凉,那女生长发束成马尾,身上青绿色的T恤让他想起昆明湖畔垂柳抽出嫩芽的模样,还有春天韭菜的清香,初夏莲蓬的甘脆,无端端就心平气和下来。
      明知道自己迟到,这女孩丝毫没有窘态,大方利落地同老师视线相接,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来,顾自在书包里翻课本。从何真言坐的地方看下去,刚好看见她头顶微微发黄的柔发和牛仔短裤下莹白修长的腿。一个雷轰隆隆在窗外炸开,他赶紧移开眼光,定了定神,从笔记本上撕一页纸下来,开始写:“亲爱的小鱼儿,我现在教室里给你写信,这里的夏天真难熬……”
      十九岁的茹懿,和二十五岁的茹懿一样,肯定不是最美的那一个。但是,年轻且自信的时候,周身上下发散能量,自己偏浑然不觉,一派天真,眼角眉梢都是青春的诱惑气息,嘴角轻轻上扬就引人无限遐思。
      何真言挣扎一番,终于放弃。过完暑假回来,夏天还没有走到尽头,他却爱上了江南这夏。给小鱼儿的信越来越少越来越短,好几次走到长途电话亭前又拐弯,绕去茹懿的宿舍区。
      他觉得奇怪,茹懿的手为什么这样小这样软,茹懿的皮肤又为什么这样白这样吹弹得破。他还喜欢听她说话,声音低柔如夏夜晚风。最惬意是晚自习之后,两个人慢慢穿过草地,沿了大操场一路走去,天空高且阔,远的地方被城市中心的灯光映成彤红,头顶却是暗蓝一片,四下里虫鸣不断,带金属碰击的声音,煞是好听。他把茹懿的手握在掌心,另一手点一支烟,烟草的气息混着花香,叫人沉醉。
      如果时间早了,茹懿就会陪他在校门外小店里喝两瓶冰啤酒,再要一盘炒螺蛳。小店简陋,桌子椅子上都是厚厚一层黏呼呼的油污,茹懿爱干净,不敢把胳膊肘支上去,半侧着身坐了一小角的椅子,把双手放在裙摺里,微笑望住对面的何真言。灯罩上也油腻,四十支的灯泡光线昏黄,底下无数长脚蚊子盘旋来去。
      这就是茹懿的初恋了,她看不见这脏,就算看见了也不介意。
      何真言周末也会带了她去学校的舞厅,茹懿周五的晚上便不回家,特特在宿舍换了长裙子放下头发。只有跳舞这时候,何真言才会伸手搂了茹懿在怀里,小心翼翼把手放在她的背上,低头闻她发间的清香,时不时轻轻吻下去,轻得让她感觉不到。音乐同灯光让他迷惑,舞池里的暧昧气息叫他不能自持,一定是这样的,何真言对自己说,不然他从不敢和茹懿有身体的接触,至多就是牵她的手,或者替她拂开脸上的发丝。
      因为何真言会想起留在北京的小鱼儿。
      小鱼儿姓俞,小小的个子,皮肤微黑,是出了名的游泳健将,中学同学都叫她小鱼儿,何真言也一直这样叫她。初中高中加起来六年,他们两个从吵架到拉手,冬天一起溜冰,夏天一起游泳,然后又战战兢兢试了亲吻的味道,搂了搂过,抱也抱了,最后亲密到不能更亲密,再没有选择的时候,便把能做的全都做了。
      六年的感情,要保持新鲜,要保证相看两不厌,他们还太小,不知道别的办法。
      只是,那以后呢?除了越来越多的争吵,再没有别的可做来证明他们是相爱的。何真言对小鱼儿说:“我们分开一段,经历考验和分别,感情才会更好更牢固。过了四年,我们都大学毕业,那个时候就可以结婚了。”
      说这话的时候,何真言不愿意去想,自己真的相信对小鱼儿说的,还是隐隐厌倦了这样的感情,希望找个出口透一透新鲜空气。
      “你放心,我会对你负责,一定不会辜负你的。”每个男人,在他们生命的某个阶段,或早或晚大约都说过这样的话。然而,对自己都不能负责任的人,又怎么可能不辜负了人?
      不是所有说过的话立下的誓言都要实现,就好像不是肩膀宽个子高的人就能一力承担。这个道理再简单不过,但是人不亲眼见到必定不会相信。
      若说何真言对小鱼儿的承诺没有做到,倒对他有些不公平。
      因为提出分手的是小鱼儿。
      小鱼儿虽然是那种心思简单,大而化之的女生,但是时间久了,怎么感觉不到温度变化?
      自从何真言的宿舍装上电话,小鱼儿十次打电话倒有八次找不到他,唯一能说上话的两次也是淡得像水,在脸盆饭碗和打牌喧哗的背景噪音里面,对话的内容和语气一样含混。小鱼儿说劳动节要去看他,他赶紧改口说还是我回来吧。
      茹懿永远不会知道那个五月在北京发生了什么,只是何真言晚了两个星期才回学校,回来的时候满脸哀容,仔细看了却有股叫人胆寒的戾气,手臂上和脸上多了好几道来历不明的伤口,头发长了老长也不去剪,也不去上课,烟抽得更凶了,可以一下午坐在宿舍里什么都不做。
      就是这样一个下午,茹懿去看他。何真言怔怔地瞪了她好久,一把搂过她狠狠地亲下去。
      天还没有大热,何真言已经换上了竹席,茹懿躺在上面只觉冷,听得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窗外的可是蝉声?在地下苦苦等了那么久的蝉,等不及夏天,等不及它的季节,就迫不及待地破土而出。再侧耳细听,却再也听不见了。还有,那可是茉莉花香?小小的毫无瑕疵的花骨朵,一个接一个争着绽开来,香渗透了空气。可是一转瞬,那香气又没有了。啊,一定是她的幻觉了。没有蝉鸣,没有花香,这只是校园里最寻常的一个午后,窗下有自行车铃和纷乱的脚步声,间或是球场里篮球咚咚落地的声音。
      茹懿静静侧过头,一下子仿佛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了。这盲目的爱情叫她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在十九岁的那个午后。
      有些人,好像何真言,他们不给别人选择的机会。在他们看来,这是最理所当然理直气壮的事情。什么?你居然敢先离开我?居然有了新的男朋友?怎么可以?怎么可能?他沉着脸跟踪小鱼儿和那男生走过小半个北京,手牵手上了楼,再等看见窗口小鱼儿穿着一件小背心,伸出浑圆的手臂拉上窗帘的时候,终于忍不住,踩着自行车回家,用报纸包了菜刀塞进外套里面,又回那小区。一路上,风灌进他的衣服他的嘴里面,好像一刀一刀剜着他的自尊他的骄傲。怎么可以?怎么可能?小鱼儿身上有了他的印记,他不放她走,她怎么敢走?这天大的羞辱,不是扯住那男生挥拳能够洗刷,也不是给小鱼儿一巴掌能够淡忘,一直要到这一天,他带着恨和狠感觉到茹懿的软弱和迷惘,才长长呼出胸间一口浊气。
      这浊气充斥他的胸臆太久,毒了他的五脏六腑。
      怎么可以?怎么可能?没有人可以先离开我。
      而这世界,永远还有一些人,仿佛年轻时候的茹懿。他们不敢也不愿意做选择,因为怕失望,怕错过,更怕后悔。所有的选择,一早都由别人为他们做好,而自己,只要全心全意去信仰去坚持就好。
      那一年初夏,茹懿双眼明亮,神采飞扬,似一颗珍珠隐隐透出光华,莹润皎洁,令人不敢逼视。她不再只钟爱白色和蓝色,置了一堆娇粉橙黄烟紫的霓裳,感觉自己是强烈被爱的一个人。
      同宿舍的齐眉看在眼里,暗暗心惊:从前那个从容沉静的茹懿哪里去了?现在的她,美则美矣,周身却带了动荡不安的气息,两颊绯红,好似危险决绝的意味。
      人要勇敢起来,原是千难万险都顾不得的,更何况爱情,更何况年轻。
      现在如果茹懿还愿意回头去看那段日子,她能想起来的唯一场景也许就是等待。
      分不清究竟是她同何真言在一起的时间长,还是她等他的时间长;也再不记得每一次是为了什么他让她等待,只有一幕幕的等还是清晰如昨。
      想起来也不是不像一幅幅图画的:清晨微雨,宿舍楼前重重累累的樱花压得树枝直坠下来,粉红粉白的花瓣沾了树下少女一头一身;黄昏日光渐敛,红砖白瓦的教学楼外少女提着书包来回踱步,影子拖成斜斜一条,在遍地灿烂的秋叶里摇曳穿梭,还有午后的大草坪,入夜的自习教室……当然,图画里面没有难堪尴尬,没有指点议论,也没有同情眼光,画中人没有失望,不觉得冷和饿或者疲倦。
      茹懿浪费了她最好的两年时光去等。也顾不得了,她只要何真言的爱,她只要她最初的爱得些回应。
      而那爱,竟是得不到留不住的。
      茹懿原以为那就是爱了,当何真言揉一揉她的头发,笑着搂她入怀;当何真言接过她的书包,一手抱她上自行车前的横杠;当何真言隔着已经上锁的女生宿舍区大门递给她半只西瓜;当何真言和家人出去度假,回来时带一副小小的耳环放在她手里。
      那副耳环用银丝绕成,一圈一圈好像细密的心事,找不到开始,也无从结束。茹懿从没有机会戴起来给何真言看,因为她是敏感体质,不能扎耳洞。
      大三的那年暑假,何真言照例回北京过。
      忽然就有那么一天,茹懿发现已经一个星期没和他联系了,写的信自然石沉大海,打电话是永远不在家,传呼机上留的口信也不回。茹懿整晚整晚地睡不着,翻来覆去地猜想和牵挂。那几夜窗外都有大月亮,月光慢慢爬上她的肌肤,刺探着她的煎熬。
      真的是热。
      就那样静静躺着不动,还是汗出如浆,在凉席上印成一个淡淡的人形。
      茹懿终于耐不住,同父母说是搬去北京的一个小学同学邀她去玩,坐十四个小时的火车硬座去到那座想念的城市。
      八月的北京有碧蓝高远的天,正午的太阳当头照下来,连风和空气也染上了淡淡的金色,一呼一吸之间尽是悠闲慵懒的气息。街道笔直宽阔,两旁的槐树骄傲矜持,茹懿怔怔地站在街口爽脆的阳光底下,竟然觉出自己的的渺小和无助来。
      这次旅行是她心头的一道硬伤。这些年过去,那伤口不曾痊愈,茹懿不敢再去那城市,因为那里有太多的不堪和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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