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如此》宁樱子

1、爱情如此，人生如此

　　接到方霓电话的时候，茹懿正在厨房忙得焦头烂额，烤箱里鸡翅咝咝作响；锅里的姜丝已经爆香；那边水龙底下还哗哗地冲着一小筐菠菜。茹懿把额角掉下来的一缕头发捋回去，侧耳听了听，果真是手机在响，赶紧擦一下手跑出去，才接起来，那边却断了。
　　她一面用肩膀夹住电话给方霓打回去，一面翻炒着青椒肉片。
　　方霓的声音照常甜腻腻的：“小懿，你那里怎么这么吵？又大做大弄烧晚饭吧？”
　　“我做这一顿可够吃三天呢。对了，好久没有联系，都好吧？”
　　“明天我和童杰注册结婚，想请你来给我们做见证人。”
　　茹懿“啊”了一声，手下停了一停：“太好了，我一定来。只是时间这么紧，可还有什么要准备的？”
　　方霓在那头笑：“不用不用，你人到就好了，我们也是今天收到注册处的信，才知道一定要有两个见证人到场签名才有效。是了，你有没有朋友一起带来？就凑足两个人了。注册结束请你们一起午饭。”
　　茹懿不禁疑惑：“你们不请别的朋友？这大晚上的，可叫我去哪儿拉人？童杰的姐姐不是也在伦敦么？”
　　“问过了，他姐姐明天要上班。没关系，我再让童杰想想去……不想惊动朋友闹出大动静，反正本来也就是两个人的事。”
　　挂了电话，茹懿还是纳闷：分明是喜事，却好像少了一分喜气。看这情形，原本他们也没打算叫她，临时三刻找不到人，才想起她这个大闲人一名。
　　那时节，正是茹懿刚交了硕士论文等毕业典礼无所事事的当口。从中部小镇兴冲冲地搬来伦敦，满以为在这个精彩传奇的城市能遇见精彩的人和传奇的事，岂料还是一样，一样的冷，一样的寂寞。
　　一直要到很后来的时候，茹懿才明白，那时候她自己就是一个最冷最寂寞的人，去到哪里都是一样。
　　无关时间，无关地点，只同她自己有关。
　　窗外是一棵高大的梧桐，被秋天夜晚的风吹了，硕大的叶子哗啦啦地响，是干燥的声音。枝头托一轮冰冷的圆月，那月光莹白清冷，疏离地映着窗旁的茹懿。
　　仔细抬头看时，月亮却不是圆的，隐约间仿佛总缺了一点点。
　　什么是圆满？世上原本没有圆满这一回事，就好像幸福，都是出自人的想象而已。
　　第二天茹懿早早出门，先去Mark & Spencer转了好大一个圈子。家用品部门永远叫人觉得安心，挤挤挨挨满眼都是金色银色镜架相框，粉的紫的香氛蜡烛，晶莹剔透的杯盘碗盏，绣花镶缎的靠垫餐布……总有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暖香萦绕周身，温和缱绻。
　　茹懿挑了好一阵子仍是不得要领，因不知道这一对新人的近况，更不明白他们今后的打算。最后看看时间紧了，只得选了一只骨瓷的花瓶，上面细细描着一丛英国乡村的玫瑰。她嘱柜台包起来，心想这该是最不会出错的结婚礼物了。
　　注册处在童杰方霓住的那一区。那里的东伦敦声名在外，地铁站脏旧不堪，广告海报上口香糖粘得到处都是，每每都不偏不倚粘在俊男美女的眼睛嘴巴上，又因时间久了无人清洗，泛出暧昧不明的灰来。
　　天微微落着小雨，路面泛着潮湿的光，两旁挤满旧的小店铺，十间中倒有五间关了门上着锁，越发现出脏乱萧条，就算有一家Argos，那招牌蓝底红字的门面也像浮着一层灰，擦不干净的样子。
　　离约好的时间还差五分钟，茹懿在站口站定，便从包里掏出小说看起来。才读两页，就觉得对面有人注视她。抬头看时，却是一个中国人的面孔，站在对面也像是在等人，百无聊赖地来回踱步东张西望。
　　茹懿并不认得，也不在意，低头再去看书，忽听方霓的声音叫她。
　　远远就看见红色的方霓一路小跑地过来：“快快茹懿，这边，童杰的车在这里，不能停车，快来快来。”转头看见对面那人，一把拽过来，“哎呀，你还愣着做什么，赶紧过来。”
　　来不及说话，三个人急急钻进童杰的小福特，往注册处驶去。
　　茹懿坐在后排，看见童杰的背影，心里只想：他的头发早该剪了，今天也油腻腻的像是有几天没洗。再看方霓，倒是特意化了妆，身上一套红色呢子的西装套裙，配粉红的毛衣衬得脸颊粉绯绯的，只是那呢子不经旧，想是洗得多了，袖边起了毛球，颜色也蒙蒙地不再鲜亮，竟透出寒碜来。
　　地铁站那人就坐在茹懿身边，两条长腿没有地方搁，侧了身斜斜地伸到中间来。茹懿不得不往车门再挪了挪，才免了呼吸相闻的局促。
　　童杰专心开车，方霓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倒都忘了替两人介绍。茹懿只觉身边一阵阵若有若无的烟草味道袭上来，隐隐有些头晕，顺手摇下车窗。
　　童杰停完车，又去买了一小时的停车票，才赶上那三人一同进了注册处。
　　外面的等候厅里面坐了形形色色好些人，有的抱着新生儿来做出生证，有的满面悲容来为家人做死亡证明，有人结婚，有人离婚。生老病死，喜庆忧思，通通都在这一个地方留下印记，感觉不是不奇异的。
　　婚姻注册厅确是一团喜气，大盏的水晶吊灯累累坠坠映着红丝绒地毡，注册台上一大盆五彩鲜花，一色漆金的桌椅排了两排，反显得他们四个人冷清清的。
　　童杰看表：“怎么搞的？他们居然迟到，停车超过一个小时要被罚款的。”
　　一个黑人女注册官同了助手匆匆进来，板着脸一路走一路系袖扣，像是今天没来得及喝那一杯每天早晨必不可少的黑咖啡，看着全世界都不顺眼的模样。头发也毛毛的没有梳好，钢丝般四散飞扬，一进门脸上就换了职业式的微笑道：“请亲戚朋友们先回避一下，有些问题要单独问新郎新娘。”
　　茹懿知道这就是那一套例行公事问双方从前有没有结过婚之类的问题，笑一笑就走出去。另外那人也跟了出来，大大咧咧地伸手道：“哎，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我是靳忻。”
　　金星？茹懿心里暗笑，那我还是水星梅吉丽呢。“你好，茹懿。”
　　很久以后，靳忻有时会想起茹懿来，不知为什么最先想到的总是当天这几个时刻：那苍白纤细的女生俏生生站在地铁站外，蛋青色的风衣在周遭的灰浊里格外干净醒目，低头只顾看自己的书，几缕头发散下来覆着后颈，温柔得不像话；
　　待坐到了车上，他见她不笑也不说话，只是从他身畔移开去，再开了窗，那安静里面带着不屑和惶惑，冷冷的似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然又带一丝孩子气的倔强，拼了命地要把自己和整个世界隔离开来。
　　在注册厅外，靳忻介绍自己的时候看见她眼睛里掠过一些东西，叫他不由得有些瑟缩，一米八四的大个子在她面前好像小了下去，一直化作了尘。面前小小身形在逆光里面镶一圈淡淡光晕，看得见颊边飞尘舞动，纷纷扬扬做了她的背景。
　　如意，她说她的名字叫做如意。
　　茹懿不愿同这一枚行星面面相觑，转身道：“我出去一下。”走到外面的一个鲜花摊上买了一捧香水百合。这对新人草率，连捧花都没有买。
　　童杰方霓非但没有买捧花，甚至都没有像样的戒指。
　　两人交换戒指的时候，方霓费了劲地把一只镂花藏银戒指往童杰的无名指上套，套到一半就卡在那里，童杰示意不要再用力，于是两个人就带着这样奇怪的结婚戒指在文件上签了字。
　　女注册官咧开嘴，一个个和他们握手，又要给四个人照相。
　　靳忻拿到洗出来的照片以后，很满意地想自己还是照得不错的，至少没有驼背弓腰，使得他看上去比旁边的茹懿高出许多。他想，他同这个名叫如意的女孩子，看上去倒也般配。
　　就要离开注册处的时候，一名英国女郎急急进来，茹懿赶忙侧身让开。那女郎染桃红的头发，乌蓝的眼圈，还是看得出五官稚气，年纪不会超过二十。她趴到窗口：“对不起，我要取消下午的结婚注册仪式。”
　　想来这里工作的官员个个见多识广，也不多话，问清姓名，要过证件核实，便在本子上一下钩掉，又查了文件，说这时候取消要付英镑多少大元。
　　女郎从破烂的牛仔裤口袋里掏一张皱的紫色纸币递过去，吸吸鼻子，摇摇地走了。
　　婚姻，是这样一个笑话。
　　还没走到童杰停车的地方，他忽然大叫一声“糟糕”，慌里慌张地跑过去，头发在风里面一飘一飘。
　　走近些，茹懿听见他向穿深蓝背心的交通管理员哀求：“今天是我结婚，请千万不要开罚单。看，我只晚了五分钟，是注册官晚了五分钟，本来是刚好的。”
　　那管理员耸耸肩：“恭喜你。不过，我已经把你的信息输进系统里去了，现在没有办法啦。”他把一包明黄的文件拍在童杰手上，走开去俯身仔细研究另一辆车的停车票。
　　童杰低低地骂一声，把罚单交给方霓。
　　因这个意外，去吃午饭的路上，方霓的话也少了许多。
　　童杰一直向东南开，最后茹懿发现他们竟然到了格林尼治。方霓又重新起劲：“这里的一家中国餐馆，每天中午吃自助餐一个人只收四镑，是全伦敦最便宜的。”
　　果真是便宜，食物也大盘。靳忻童杰都装了满满两盘才回来坐定，盘子里堆满色泽深暗的排骨烤鸭叉烧咕佬肉，还有炸成褐色的春卷和煎饺。
　　茹懿问：“这个好消息打电话告诉家里了吗？”
　　方霓忙着喝酸辣汤，要舒一口气才能回答她：“没有，用不着，反正这里注册了回中国不作数，就是好玩嘛。”
　　童杰也笑，揉揉方霓的头发，叫她多吃一点。
　　茹懿呆一呆，心想和他们并没有熟到那般地步，有什么话也不好再开口。倒是靳忻同学在一旁说出来：“你们两个在一起也够长了，正经结婚安定下来有什么不好？家里老人也放心。”
　　茹懿同方霓是一起在中药店打工的时候认得的，隐约记得她说过童杰是从一个小地方来的，自己又不愿意随他回去，两个人在英国厮混着读完预科本科，中间不知换了多少学校，总算是有惊无险地毕业了，不找工作，也不打算回去，打着零工读些定时制的课程打发时日。
　　童杰方霓只是嘻笑，也不搭理靳忻。
　　回去的时候，方霓打开车门，茹懿一眼看见斜插在门上的百合花瓣上生出暗黄的锈斑，失了水分蔫蔫地耷拉下来。
　　早晨盛开的花，不过正午，就全失了颜色，不再新鲜。
　　爱情，不过就是这个样子。人生，也就只是这个样子罢了。没有什么灰姑娘水晶鞋的奇遇，幼稚如小红帽也再没有人同情和原谅。
　　爱情，不过如此。人生，不过如此。
　　格林尼治的草地终年长绿，两旁的落叶树枝桠细细密密，织成暗灰的网，缠住风里的雾气，说不尽的风致万千。
　　这异国的秋越发深了，风急一阵缓一阵，催得人无端的心焦。茹懿裹紧衣襟走到车子另一边，旁边靳忻的手已经过来替她打开车门，她却想着自己的心事，连谢谢也忘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