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思》林影落

68、真相

　　苍华带着云瑶率先走进了那片黑雾之中，刑测很快跟了上去，最后是霜霄。

　　黑森林里面也因为这片黑雾变得一片漆黑，黑到咫尺之距都不见五指，这和之前苍华与刑测进去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不过好在他们能够看见彼此座下的马匹，不止是红色的绝地、白色的翻羽、甚至是奔宵的黑色也能在这片黑雾中被看见，靠着这三匹马儿，在最开始的一段路程里，除了需要警惕黑暗里突发的危险之外，并没有出现特别大的问题。

　　但很快他们就发现，看不见并不是问题，随着他们的深入，最大的问题变成了……他们开始逐渐丧失五感。

　　看不见，听不到，闻不到，感受不到，甚至连半抱在怀里的云瑶，苍华都感觉不到。

　　发现这点的时候，苍华意识到自己进入了一片纯粹虚无的空间，就好像连自己本身都消失了，这在之前他进来的的状况里是没有的。

　　之前三次进入黑森林，苍华所遇到的都是实际的危险，有人，有动物，有植物，也有既不是人也不是动物更不是植物的东西。

　　在一次几乎致命的伤害后，苍华突然看出了这些危险的本质，它们似幻非幻，在为假的幻觉和为真的实体间不按常理的变换，无法稳固。在那之后，苍华双眸里的腥红色就再未褪去。

　　在接下来不断与黑森林里挣扎的过程中，苍华开始逐渐发现有些景象不同于纠缠攻击他的这些似幻非幻的物质，是能带给他前所未有也无法形容出感觉的东西。

　　他开始寄希望在里面寻找开启东离的方法。

　　现在想来，那前所未有无法形容的东西，应该就是云瑶所谓的梦外。

　　他在那些景象里，看到了白色的翻羽马。

　　西桐的圣马站在连绵起伏的白沙之上远远的望着他，看着他疲于奔命的和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危险纠缠杀戮，鲜血在他原本就已经沾染了鲜血的玄衣上又铺满了一层。

　　而他整个人，已经和他那双曾经在西桐被人害怕和敬畏的双眸一样，都变成了腥红的血色。

　　透过这双眼睛，苍华能够感知到翻羽马站立的地方和他所处的地方不是一处幻觉，至于那是不是西桐，已经不重要了。

　　不知道花费了多少力气，等苍华终于走到翻羽马身边的时候，身体已经濒临极限，他几乎想也没想就跨了上去。

　　与霜霄和刑测不同，苍华并没有遇到什么阻碍就被翻羽马认可了。

　　但现在不同。

　　在这无尽的，纯粹的黑色里面，苍华逐渐开始失去自己的意识，只觉得放松，温暖，安心……

　　就这样下去，他会变成这无尽虚黑的一部分，回归到云瑶之前讲的他们的本质：虚假的幻觉。

　　就在所有意识快要尽失的时候，苍华的脑海里突然映出了一张容颜，那是他初到苏子镇时云瑶清澈纯粹的笑颜。彼时她像鸟儿一样叽喳不停，将他迅速拉出了自怨自艾的低谷。与此同时，有一声很轻微的咔哒声从心脏处传来，苍华全身一阵剧痛，痛到要再次失去意识的刹那，眼角瞥到了一片白色。

　　是翻羽马！

　　他一直还坐在翻羽马背上，而他的身前还坐着云瑶。

　　在恢复了五感的同时，苍华看到他们前面的一个人。

　　那是苍华从来没见过的一个人，他静静的悬浮黑暗无边的空中，一身雪白的衣袍，上面隐隐的绣着同样色系，似马非马的纹样，他的肤色也比常人更偏白皙，配上同样一头雪白的长发，却丝毫不显得病态，反而让人轻而易举的想起远离人烟的山脉上漫天漫地的白雪。

　　苍华不曾见过雪，虽然西桐也有漫天漫地的白色沙地，但那远远不够形容他见到这人的感受，也只有在诗文中所描绘过美化过的白雪，才能勉强形容出这个人带来的感觉。

　　苍华没见过的这个人，就是梦界里最古老的传说，万马之源的骐骥，称之骐麟。

　　“看来，他就是你破梦的关键了。”骐麟缓缓语道，他的表情明明淡薄得毫无烟火气息，云瑶却偏偏能看出里面的悲。

　　“……你并不希望我能破梦。”云瑶语，一刻不离的看着骐麟，希望看出他一丝丝否认，可后者只是微微笑了笑，不置可否。

　　云瑶有些自嘲的笑了下，继续道：“并不是你不希望死去，而是不希望被我替代……我能以一缕思绪入梦，大约也是你算好的吧，以刑测的生死为玩笑，让我没办法在入睡前控制好思绪，然后像其他所有东离人一般思绪外泄。”

　　云瑶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道：“但你并没有想到我还能出梦。”

　　骐麟微微低头，他长长的，雪白的睫毛轻轻动了动，像蝴蝶般扇了扇它的翅膀，他开口时，似乎有微弱得察觉不出的叹息。

　　“你比之前所有候选的马儿都聪明。”骐麟道。

　　云瑶是第一个以人的出身出现的候选，也是最后一个。

　　“东离人之所以情感淡漠，其实是因为你对不对？”云瑶说这句话时有很细微的颤抖，但并不妨碍这句话本身的落地有声。

　　“若梦界是东离人睡梦中的思绪外泄而形成，那为何天生情感淡漠的东离人会产生如此丰富的，灼烈的，饱含各种情感的世界？”云瑶的语气变得越发轻飘，连同她长睫下的目光，都飘到了虚空的远方。

　　她继续道：“出梦回到东离后，我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为什么我的父母不像梦界里的父母一般，为什么人们的关系不像梦界里那么亲近具体有血有肉，为什么……为什么东离的人没有欲望，却能梦出一个有欲望的世界？”

　　云瑶的目光重新聚焦到骐麟的身上，她杏眼里的眸色如同清澈无边的湖水荡起了波澜，轻轻的泛着水光。

　　“这些欲望虽然有好有坏，但却是他们的灵气所在，而你……禁锢了这些。”云瑶道，直白而坦诚。
　　骐麟没有说话。

　　马儿的欲望很单纯，他们不会给这个世界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但从人类一出现在这片大陆，骐麟就发现了他们的不同。这个族群有着得天独厚的灵气，但正因为灵气太重，他们的发展无可预料，所以……他给他们下了禁锢。

　　然后，随着骐麟到了将要死亡的期限，禁锢开始松动，这些人开始有梦，随之思绪外泄，梦界形成，大约也就是几千年的时间。

　　云瑶向着前方虚空的黑色伸出一只手，她的手指尖发出了琉璃般丰富多彩的光芒，看似微弱，却在整个黑色中生生不息的跳动着，跳动着，然后，在接下来的某一个时刻，似乎这些光芒终于点燃了这片黑色，瞬间爆发出了巨大的能量，变化成片刻如烟火般璀璨的光芒。

　　在这阵炫光消失以后，苍华再看，那片纯粹虚无的黑色已经消失，黑森林恢复到了他之前进来过的样子。树木高耸入了云端，下面却无根，再下面，是深深的不知底细的黑色沼泽。

　　这个时候，云瑶突然回过头一笑，笑容像极了那个苏子镇的小女孩，清澈，明朗，沁人心扉，苍华有一瞬间的失神。

　　这是他第一次因此失神。

　　其实，云瑶每次笑起来的时候，她的双眸都会因为真实而越发的透亮和清澈，而在她的能力开始恢复后，梦界人几乎都会因为这真实发出的透亮和清澈而失神，但苍华从来没有过。

　　这即是梦界的变数。

　　苍华他天生的血光眸色，便是这梦界的破绽。

　　可惜之前他并不能很好的控制它，特别之前为了找到东离的入口，血光眸色长期处于开启的状态下无法褪去，已经快要濒于毁灭。云瑶适才的一笑对于苍华来说如同迷雾中透进来的一束光芒，让他顷刻间有了方向，也就顺理成章的领悟了这双红眸的特点，于是褪不去的腥红色终于消散，恢复了其原本的样子。

　　紧接着，云瑶拉起他的手，往马下一跳，在瞬间的耀眼光芒后，他们落地于一间屋子里。

　　屋里有窗，窗外印着院子里四季不同色彩。

　　他们的面前，有一面大大的圆镜子，镜子里面一片漆黑，有两个人在缓缓下沉。

　　是霜霄和刑测。

　　咋一看，只以为霜霄和刑测的身体被黑暗遮挡裹挟，露了一部分出来；再仔细，才发现那哪是被黑暗遮挡裹挟只露出了身体一部分，根本是身体其他部分已经消失，变成了和周围一般无二的黑色。

　　“你现在救不了他们的。”骐麟的声音依旧那么缓和淡然，没有语气，没有语调，一如房间里空气流动，江河中日升月降。

　　它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回了马身，站在镜子的另外一头，与云瑶和苍华面对着面。

　　第一眼的时候，苍华还以为是自己的翻羽马，都是一般无二的纯白如雪之色，不过对面的这匹马头上有角，背上有翅，便是梦界传说秘闻里所记载的万马之源骐骥了。

　　云瑶没有理会骐骥，她伸出一只手指，异常缓慢的从镜子上方慢慢落到了镜子表面。在她的指尖与镜面重叠的那一刹那，彩色的光芒源源不断的流淌出来，铺满了整个镜面。

　　在血色眸光的作用下，苍华能看到从进入这间屋子开始，云瑶周身就散发着彩色的光芒，这些光芒和对面骐骥的光芒相连，和整间屋子相连，和屋外的四季相连，和整个世界相连。

　　在这些光线的连接下，云瑶周身的彩色变得越来越耀眼和丰富。与此同时，骐骥周身的光芒连同他整个马身，都越来越暗淡。

　　而云瑶手指接触到镜面的那一刹那，她身边彩色的光芒明显停顿了一下，云瑶似乎有些难受的蹙起了眉头，一直到整个镜面被她的彩芒铺面。

　　大圆镜子里，霜霄和刑测的身体重新开始与黑色区分出来，旁边的黑暗中出现了两匹马，分别站在了他们身侧。

　　“哦，对了，除了翻羽，绝地和奔宵也去了。”骐骥道。他的话里似乎有些自嘲的味道，但再仔细听一听，又觉得什么都没有。

　　而苍华身后的翻羽一直低着头，前蹄在地上蹭了蹭，依然没有抬起头来。

　　骐骥也没有看它，只和云瑶一起注视着那面大圆镜子，漆黑的眼珠藏有浩瀚无边的世界。

　　“这两个人……”骐骥话语未尽而止，这两个人被云瑶改了生死，从此和黑森林有了牵连，终会再次回到这里，就像之前的刑测。

　　他以为自己是因为云瑶再次来到黑森林的，其实无论是不是云瑶，他都会遇到一个让他不断来到黑森林的缘由，终其一生无法摆脱。除非，彻底消亡或者穿过黑森林，来到东离，来到梦外。

　　后面的话骐麟没有说，它正在变得越来越透明，越来越模糊，很快就彻底消失在了镜子的对面。

　　云瑶收回了触碰在镜面的手指，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骐骥的消失，依然目不转睛的注视着镜子里的霜霄和刑测，看他们在自己的作用下重新恢复了完整的身体，又在绝地和奔宵的力量下回到了黑森林边缘。

　　“阿瑶。”苍华在她旁边轻轻唤了一句。

　　一滴泪突然从云瑶的眸子里落下，滴入梦镜中，掀起一片涟漪。

　　最初，这里的一切都是骐麟告诉她的，包括那滴泪水最后混入的那片黑暗——连接了梦里梦外，充满了一切可能的黑森林。

　　云瑶抬起头，明明清澈见底的眼眸里深不见底，里面倒映了晨光无限，云彩万里，倒映了千林万木，山川河流，倒映了生灵动静，人间百态，然后一晃眼，又都不见了，仿佛一场光影幻觉。

　　云瑶适才周身耀眼的的彩芒最终沉淀下来，融入她的体内。

　　她望着苍华，半响，忽然有些调皮的道：“你呢，觉得怎么样？”

　　“我？”刚一开口，一股力量迅速占满苍华全身，使他不自觉地闭了下眼。

　　到再睁开的瞬间，血色眸光里掠过了植被茂密，土地肥沃的南荣；掠过了成片白沙，沙下建城的西桐；掠过了毒物遍地，杀人为乐的黑沼地，还有……犹如芝麻般分布在这三大地界以外，已经初见雏形的小型族群和所处地界。

　　梦界的所有一切在一个瞬间里反映在苍华猩红色的眼眸之中，又在下一个瞬间随那抹腥红一起消失。

　　他是梦界千万年来真正在梦外的衍生，从他到达梦外的那一刻，梦界生魂，他成了既不是梦里，又不是梦外的特殊存在——梦界之魂。

　　重新睁开眼，云瑶有些调皮的容颜似乎和最初苏子镇里天真无畏的少女脸庞渐渐重合起来，苍华缓缓挑起了嘴角，笑：“我觉得……我们可以选个良辰吉日。”

　　云瑶一愣，反应过来后哈哈的笑出声来，清朗大方，一如当初苏子镇里不识真相不识愁的小姑娘。

　　有一点骐麟没有说错，梦界与梦不同，它是东离人睡梦中的思绪与这片大陆交融后的产物，但追其本源，终归还是一场梦，梦里为假，梦外为真。

　　但真真假假，梦里梦外，又有什么区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