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思》林影落

67、泡沫

　　滚滚烟尘，如同白沙之地西桐最常见的沙尘，以淹没天际的壮阔在一人一马之后翻腾不息。

　　不同的是，白沙之地的沙尘是白色的，它们随风来，随风走，顺应着人所知晓的规律升起落下，而苍华身后翻滚的，却是一大片遮天蔽日的浓郁黑色，不随风来，也不随风走，似乎永远禁锢在此，覆盖了云瑶他们到过的黑森林地界，将光线彻底隔绝。

　　黑雾是在云瑶离开梦界后出现的，刚开始并没有这样多，到现在即使近在咫尺，也被黑色烟雾遮挡得完全看不到黑森林本身的情形。

　　云瑶他们越接近黑雾，之前袭击他们的人也越来越少，到最后彻底没有。不过与此同时，随他们奔跑的马匹开始显露出明显的不安和紧张，然后逐渐有外围的马匹提前停了下来。

　　到最后，能够真正跑近那片黑雾，停在苍华之前的也就云瑶他们三人三马。

　　苍华原本的衣衫已经破败不堪，大抵因为已经不具备御寒遮体的作用，他又在上面套了一层不知道哪里找来的衣服，就这样，外面那层衣服也都布满了尘土和泥浆了。

　　云瑶到梦界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找苍华，到现在真见到了，反而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苍华的眼睛里已经完全是一片腥红，颜色比起云瑶离开的时候还要深重许多，而且似乎再也不会散去了。

　　那双眼睛从云瑶出现起就近乎贪婪的注视着她，半响，才似乎费尽了力气，缓缓的道出一声：“阿瑶。”

　　虽然云瑶的样貌和气质都有了些变化，苍华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她来。

　　开口以后，苍华才渐渐收回了目光，也似乎这时才注意到她身边两个人，以及他们座下两匹马。

　　苍华很快就认出绛红色的绝地和黝黑色的奔宵，加上自己座下这匹翻羽，大陆传说中的三匹圣马，居然都出现在这里了。

　　苍华目光微微闪动。

　　“对了，要介绍一下…”

　　“南荣的太子霜霄和黑沼地的鬼将军吧？”没等云瑶说完苍华便接过话去，虽然他刚才的目光一直放在云瑶身上，可并没有忽略掉旁边两个存在感如此之强的两个人。

　　更何况，这两个人的望向他的目光，可是让人想忽略也忽略不了的。

　　“黑沼地的东杀神，西桐的原太子苍华？久仰。”霜霄微弯嘴角，似笑非笑。苍华并不知道他已经成为了南荣皇，霜霄也并没有打算纠正他。

　　“我已经和西桐没什么关系了……至于黑沼地，也和我没什么关系。”苍华淡淡的说道。

　　“这两匹马就是绝地和奔宵了吧？果然名不虚传。”眼睛撇过红黑两匹马，苍华继续说道。

　　“那么你这匹便是翻羽马了，没想到竟能见证三匹圣马同在。”霜霄道。

　　“喂。”刑测干枯磨损的声音不合时宜的传来：“这片黑色好像更浓了点。”

　　随着他的提醒，所有人重新看向了他们身前的黑森林。

　　云瑶已经下了马，虽然林启的马也非普通马匹，但毕竟和圣马不可同日而语，若不是有云瑶在，之前便已经停下来了。

　　她走到前面，用手指轻轻碰了碰飘散开来的黑色烟雾，在接触到云瑶手指的一刹那，那丝黑雾便突然消失了。

　　骐麟曾经说，黑森林里是东离人控制不住外泄的思绪，是还没来得及和这片大陆交融固定的中间状态，这种状态很不稳定。

　　梦界的人之所以对黑森林讳莫如深避之不及，就是因为这种不稳定的状态会影响到他们的本质。一旦靠近，他们本身的状态会被打乱，恢复到原本本质。

　　他们原本的本质，只是一场幻梦而已。

　　所以骐麟说，梦界似梦而非梦，但它终归还是一场梦。

　　“我之前到了东离，那里其他倒没什么可说，只有一件事很特别，是关于我们现在所处的这片大陆的。”

　　云瑶一边说着，一边又伸出手指去碰了碰另一丝散发出来的黑雾，刚一碰到，那丝黑雾又消失了。按之前所知，这是因为那些东西本就是梦，是假的，在真实面前自然烟消云散。

　　云瑶为真，梦为假。

　　“据说这片大陆是东离人梦里的东西，你们啊，你们的国啊，你们的生活啊都是梦。”云瑶说话的时候看不出喜乐，不是那个表情藏不住情绪的云瑶。

　　“东离人的感情淡漠得很，可梦却很丰富，那些流逝出去的梦以能量的形式在这片大陆生根，发芽，成形，最后自成生息，便成为了这片地界，东离那边称这里为梦界。”云瑶笑了笑，她的眼眸清澈如水，还闪着波光粼粼。只是，明明能看得到底的湖水，却就是有一种看不透的感觉。

　　“梦界，似梦而非梦，但它终归还是一场梦而已。”云瑶道。

　　这是骐麟曾经和她说过的话，不止一次。

　　云瑶以前不懂，这句话也听过就忘，只管坐在骐瑶居的大圆梦镜子面前看个热闹，越看越入迷，越看越入迷，最后在刑测，霜霄和苍华的前半生里又哭又笑不可自拔。

　　那个时候，骐麟就摸着她的头，对她说这里所有的一切，终归还是一场梦。

　　“为什么？”云瑶抬起满眼满脸的泪水问。

　　“你看这里。”骐麟指着镜子里黑森林的位置。在那面镜子里，可以清楚的看到黑沼地很大很大，包裹了南荣和西桐的国土，而黑森林，它包裹了整个黑沼地。

　　“这里？”云瑶顺着骐麟的手指看去，那是镜子里她很少去看的地方，因为那里没有人，死寂死寂的，自然也不精彩。

　　“梦界的西边无路，东边就是黑森林。它是东离人还没来得及成形的思绪，是这个世界的养料，也是这个世界离不开的保护层。”

　　“保护层？这片梦界明明已经成形，可以在这片大陆自成循环……”云瑶抢白，骐麟在手指上幻化出来一个晶莹透亮的泡泡。

　　他微微笑着，将这个泡泡送到了云瑶的面前，屋外透进来四季不同的光线将它染得五彩斑斓，好看极了，几乎要让云瑶觉得，它比骐麟的笑容更加好看了。

　　然后，骐麟轻轻的吹了口气，泡泡破了，散开的细小水花瞬间就消失在了空气中，什么都没有留下来。

　　“这就是梦界，如果没有保护层，轻轻一吹便破了，还如何成形，更别提可以自成循环了。”骐麟的声音如东离亘古流长的时光一般，延绵悠缓的轻轻道来。

　　云瑶终于懂了，梦界似梦非梦，却又终归还是梦。

　　可是她还是没有看开，十二三岁的刑测死在黑沼地时，云瑶哭得伤心欲绝，骐麟叹了叹气，伸手改变了那名少年的结局。

　　云瑶知道，骐麟想告诉她的其实是因为那终归是梦，所以连生死都可以改变。

　　而东离是有生死的，谁也改变不了。

　　大约是这一破一立的心思动荡，竟引得云瑶牵出一缕思绪，提早入了梦界。

　　为了这一缕思绪入梦，云瑶生生造了一个苏子镇，然后不可避免的汇入到整个梦界的洪流之中。

　　黑沼地里的沼泽以不可察觉的速度缓缓的流动着，背后的黑雾声势浩大，却仿佛被禁锢在了黑森林的地界，无法寸进。

　　云瑶刚才的那番话，任人听来，大约都觉得猎奇好笑，不会当真，但当她说话的对象是被红黑白三匹圣马所认可的人，听来又有所不同。

　　那些一个字一个字流过来的词句，直如真言，他们无法把那些当做玩笑。

　　“梦？”刑测有些自嘲的笑了一下，他的声音突兀而不和谐，犹如无法融入环境的裂口。

　　“若东离为真，这边为假，那么这黑森林，就是中间的壁垒了。”说话的是霜霄。

　　“若我们这些人穿透了这层壁垒会怎么样？”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玩得事情，霜霄的嘴角上弯，是一个明显的笑容，只听他慢慢悠悠续道：“梦入真实之中，随即……烟消云散？”

　　“那倒要试试才知道了。”旁边苍华接道。他的语气平淡得很，似乎并不觉得自己的一切是个梦有多大关系，也并不觉得烟消云散有什么了不起。

　　他说话的时候已经骑着马上前，走到云瑶身边，很自然的就要拉她上马。

　　“苍华。”云瑶看着他伸过来的手，有些犹豫。

　　“你不是要进去吗？”苍华开口道。

　　云瑶没有回答他的话，开口道：“其实，有一个地方说不通。”

　　她的目光里闪过粼光，一字一句说道：“若梦界里一切都只是一碰就破的泡沫，若你们真的只是梦，根本不可能坐在这三匹马上。梦界传说的三匹圣马，其实是来自东离的大马，地位仅次于骐骥之下，连东离人都没有资格坐上去。所以，这里不应该只有梦只有虚幻，至少你们就不是，至少你们是可以跨越这层壁垒，去往东离的。”

　　她有些雀跃又有些兴奋，到最后的时候却又露出了踌躇的表情，轻轻道：“只是……这只是我的猜测。”

　　因为只是自己的猜测，所以并不知道如果她带着苍华他们进入黑森林会变成什么样子，到底会不会找到一起去东离的路，还会不会像上次一样死里逃生。

　　“你不是要进去吗？”像是不知道云瑶的意思一样，苍华用同样的语气又问了一遍。

　　云瑶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忽然明白过来苍华其实根本不在乎，是泡沫也好不是泡沫也罢，是可以跨越壁垒也好还是烟消云散也罢，只是因为知道自己要进去黑森林，所以他也会进去，就像之前舍弃西桐的一切，陪她去找不知道存不存在的东离一样。

　　苍华的手还停在半空，云瑶将自己的手放上去，那只大手就轻轻一握，将她拉上了翻羽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