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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叛教之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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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这世上,从此以后再无‘七辰昭晓’。”
飞雪如席,冷风如刃。
前几日隐约可见远方高山青翠,现在已是白茫茫一片,仿似与天相接。
马车一片风雪连天中慢慢行走。
车帘掀起一角,她伸出手去,一片菱形的雪花施施然落入掌心,触肤即化。她垂眸注视掌心的一滴雪水,低低地叹息一声。
她身侧的紫衫女子见冷风吹入,揽紧了枕在她膝上的人。
那是一个满面病容的年轻男子,不知是熟睡还是昏迷。
同样苍白憔悴的面容上,一则忧心忡忡,一则安然自若。
“抱歉。”她轻声道。
紫衫女子摇摇头,不愿出声打扰他的浅眠。
马蹄落在雪地里发出沉闷的声响,北风呼啸席卷天地间的生灵,随风飘荡的雪花圣洁而妖冶的飞舞,如同连接人世与幽冥的丝带,将天地间的尘烟渲染成晨昏不分的混沌的白。
前路不明,后路杳然。
未来,终要到来。
四方殿,南宫。
入冬天气,她就站在窗边。
风撩动她的广袖衣摆,翩然舞动。
紧抿的唇血色不足,反而有一种凛冽不容亵渎的冷艳。
即便是知天命之年,她依旧风华绝代。
那双脉脉盈盈的剪水双瞳,正注视着桌上一封信。
信很短,她看了不下十遍。
看一遍,便多一分疑虑与不安。
那字迹刚劲有力,可惜此刻她没有心情去褒奖写信人。
璇玑教主?聂赤霄,盘踞西方呼风唤雨,他的来函岂能等闲视之。
信上请求南宫遣返一名璇玑教叛徒,事成必有重酬。
重酬之于南宫宫主不过粪土,她在乎的是与璇玑教交好,其利远大于一切——东四方、西璇玑素来不睦的传闻止于南宫,南宫上下都可以在东城、西门、北堂三分殿前吐气扬眉!
不过,鸿门之宴,从来都有冠冕堂皇鲜丽诱人的幌子。
且让我,一试!
手铐、脚镣,叮咚作响。
伴随着一步拖一步的艰辛步伐,他微笑着示意:没问题。
那笑容惬意自在,如清风薄雾。
他本就是相当俊秀的男子,轻轻一笑,荡漾的不知是几多少女芳心。
可他没有成为外表看来的翩翩公子,仗剑江湖行倚楼红袖招。而是带着刑具,即将被南宫遣送回璇玑教的叛徒。
华少秦看到他的时候,想起的就是师父南宫宫主?红叶夫人临行前的交代——“非不得以时,可用‘七辰昭晓’。”
这意味着,此行艰险甚巨,不可懈怠半分。
眼前的男子颇为年轻,清秀俊俏不似有武功的样子,虽面相稍有凉薄疏远之嫌,仍不失规矩安静。璇玑教主聂赤霄口中的“叛教逆徒”,究竟有什么本领?
这一路会有何方神圣来横加阻挠,甚至需要动用四方殿中禁忌的绝学——“七辰昭晓”来御敌?!
他没有多想,马儿仰天长鸣一声,他欲去搀扶那人进马车。
那人闪身,避开华少秦的帮助。面对华少秦不明所以的表情,他仍旧优雅的微微笑着,“现在的舒适,只会成为我回到璇玑教后的噩梦。”
华少秦松了手,任由他艰难的带着几十斤重的铁镣慢慢爬上马车。不过片刻之间,长袖随着他攀住马车边缘而褪下,露出已青紫淤血的手腕。
车内已有两名女子。
绯衣女子衣裙考究,紫衫女子却是劲装,一静一动,各自妍丽端方。
“这是……”华少秦见他愣住,知他尴尬,遂开口介绍。
“我认得。”他应道:“这位是璇玑教聂教主座下的素姑娘。”
素姑娘点头致意。
“这是我小师妹,南宫泠。”
紫衫女子似乎不太习惯与陌生人交流,脸庞绯红,笑容腼腆。
他上了车,倚坐在门边,为车内两位看起来娇滴滴的女子挡住了秋末的凉风。
“沈千,”他笑得一派安适,“我叫沈千。”
南宫到璇玑教称不上千里迢迢,路程也颇为遥远。
沈千彬彬有礼安静儒雅,素姑娘和南宫泠皆有武艺在身,都不必华少秦牵挂照顾。他现在唯一担心的是不知何时会有偷袭之人,否则师父又何必那般交代?
这日过了泗水,便进了一处山谷。
深秋天气,这山谷里云雾缭绕湿润温暖草青叶茂,许多叫不上名儿的花朵绽放正好,争芳斗艳。
“若从这山谷里穿过,可省去十日路程。”素姑娘指路,“一路直行即可。”
华少秦不疑有他,打马而行。
沈千瞄了素姑娘一眼,神情古怪而不说话。
南宫泠乖巧的坐在马车一角,时不时撩开车帘看看天色。
日薄西山,倦鸟栖枝。
放了马儿去吃草,沈千疲倦的倚在树边休息,素姑娘好奇的去拨弄地上颜色鲜艳奇异的花花草草,南宫泠乖乖的帮华少秦升起火堆。
火苗腾起,丝丝暖意顿时扩散开来,成为这山谷中小小的“太阳”。
“沈千,素姑娘,坐过来些,莫冻病了。”华少秦招呼。南宫泠不声不响的让开了距离火堆最近的上风口,将最利于取暖的位置让给了沈千。
沈千一怔,还是坐了下来。南宫泠看到他冻得发青的面色开始逐渐恢复,略有血色,低下头抱着膝盖,将笑容隐藏在明灭不定的火光后。素姑娘和华少秦都看到她心满意足的笑容,谁也不好说什么。唯有沈千一双深黑色倒映着火光的眼睛,像深邃而没有光芒的夜空,一片寂灭。
华少秦抓了一只兔子,毛茸茸的兔子秋膘正肥,三下五除二剥皮串起,不多时香喷喷的烤肉味四下飘散。
一只兔子腿给了素姑娘,另一只南宫泠说什么也不要,华少秦递给沈千,素姑娘抢着将自己手里的递过去,沈千笑着道:“怎么,觉得我命不久矣,于是照顾我?”他眼光乱瞟,也不知是说谁。
南宫泠低了头默不做声,华少秦尴尬举着兔子腿,收也不是递也不是,素姑娘笑吟吟道:“四人之中就数你体寒气弱,让你补补有何不对?”
沈千接了华少秦手中的,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心不在焉。
素姑娘又道:“如果你是想借着体弱又赶路而妄想生病死掉的话,我奉劝你不要自讨苦吃。”
此话一出,南宫泠瞪大了眼睛在素姑娘和沈千面上巡睃,一路素姑娘和沈千鲜少说话,怎地一出口便字字如刃?她视线停留在沈千的手上,手指素白而因太用力泛出惨白色,青筋爆起。
华少秦打圆场,“素姑娘……”
南宫泠一把拉起素姑娘,“我看到那边有萤火虫,你陪我去捉好不好?”不待素姑娘回应,便将她拉走了。
沈千的手握了松,松了握,呼吸声都明显的急促起来。华少秦对着他,也不知怎样开口劝慰——四人间原本相处和睦,此刻素姑娘甫一开口,“监视者”与“叛徒”的关系纤毫毕现,无可回缓。
前方突然传来急促的惊呼。
华少秦第一反应却是去看沈千。一路上虽对他照顾有加,此刻在陌生地方仍担心他逃掉——尤其是从素姑娘的语气揣测,在璇玑教等待他的是一个生不如死的惨烈下场。
沈千淡淡一笑,心下了然:“我随你去看看,免得两位姑娘有事。”
呼救的是委顿于地的素姑娘。
南宫泠倒在地上,一条黑线在眉间清晰如墨迹。素姑娘眉宇中只是若隐若现,她一见二人前来,急急道:“快救泠姑娘!”
华少秦上前一步,刚碰到南宫泠的手就看到一条浑身碧绿的小蛇正虎视眈眈,鲜红的蛇信子嘶嘶鸣响。“你们怎么招惹到这等毒物?”
华少秦将声音压得极低,那蛇还是像被砸到尾巴一样,窜起疾扑向他。华少秦反应极快,从腰间拔出匕首将那蛇从七寸处斩为两段,只是蛇头处仍向前扑去,从他颈侧擦过,果不其然华少秦也倒地不起,眉间黑线越发清楚。
素姑娘站起身来,一晃间脸色如常,唇红齿白,哪有半分中毒的模样?
沈千的脸色却愈发惨淡,就连笑容都有了凄楚的意味。
“聂教主年纪虽轻却博览群书,知你就是我们炼丹所需的‘药人’,”素姑娘声音清越,娓娓道来:“所以我这样做,聪明如你当然可以理解。”
沈千苦笑,“那你就让他们以身试毒?倘若教主有误,他们岂不枉死?”
素姑娘凤眸一挑,“那就是你害死的。”
“谁也不会死,”沈千走到南宫泠身前,扶她靠在自己肩头,柔声道:“秋天了怎么会有萤火虫呢,傻丫头……”他割破自己手腕,捏着她的双颊,让鲜血流进她微启的口中,“夏天,明年的夏天,我也想去看萤火虫……”
素姑娘冷眼相看,此刻忍不住冷冷地道:“如果你还有明天的夏天的话。”
沈千不理会她的冷嘲热讽,待觉得差不多了,又将鲜血淋漓的手腕搁在华少秦嘴边。确定那两人的脸色都渐渐恢复如常,才一手扶着树干缓缓坐下,一时间眼前金星乱冒,紧接着又漆黑一片,神智却还很清醒。
素姑娘道:“救华少秦也就罢了,他可保你一路平安。连这丫头也救,你爱心泛滥么,还是嫌自己血多?你知不知道你的血是多么宝贵的东西!”
沈千索性闭上眼睛,“哼”了一声便作回答。
素姑娘又道:“她一路上对你照顾有加,你可是喜欢她?”
“冷了知道帮我买御寒的衣服,病了也是她最先看出为我煎药,南宫姑娘对我的好,我一辈子都会记得。”沈千慢慢接口,“我从未遇见过这样的好,为了她,我死也不要紧。”
“不要为你的死找如此冠冕堂皇的借口。”
沈千慢慢张开眼睛,黑夜里远处火堆的光芒映在他幽黑的眼瞳里,跳跃颤动着,“你知道和死亡接近是什么感觉么?”他的声音没有刻意压低,淡然而苦涩的,像在讲述事不干己的传说,却无法抑制隐隐的疼痛,“我每次都在想,我是不是要死了,可是却又舍不得。我没有父母亲人,也说不上舍不得什么,或许是一阵风一场雪,一次暖冬一次凉夏……又有几个人甘心赴死——为了你们所谓的理由?”他惨白的面容上浮现一抹笑容,俊秀却稍嫌凉薄的五官上有了暖意,“现在我想活着,因为有人对我好,我喜欢她,也要对她好,这有什么不对?”
素姑娘愣住,眼前的人,熟悉而陌生,她甚至分辨不出这话语中的真真假假。
日上三竿,眼见南宫泠将要清醒,抱着她坐了一夜的沈千却将她放到马车里,自己慢慢走到一处水潭边,用泛着幽幽碧色的潭水洗脸。原本因失血过多又未能休息好的脸色登时让冷水一冰,惨白而接近青色。
素姑娘一把拉住他的后领将他甩离水潭,怒道:“我的任务就是不让你死!你记住了!”
“恐怕我都控制不了的事,你更没有插手的余地。”沈千慢悠悠地笑道。素姑娘气极撒手,他就着跌倒的姿势不再动闭上眼睛,呼吸渐渐放松,竟然睡着了!
素姑娘抬脚便要踢他,华少秦一闪身已来到她身旁,挥掌相拦,“他失血过多,需要休息。”
“我自惩罚我教内孽徒,与你何干!”
华少秦挡在沈千身前,凛然道:“救命之恩岂可不报?再说,沈千是我南宫护送,不可让你伤他!”
素姑娘敛袖冷眼看他将沈千抱回马车上,与南宫泠并肩而寐,倒似一对苦命鸳鸯,“你一早便醒了?”
华少秦老老实实地道:“是。”
“你就没有想过,这病恹恹的沈千,搞不好因为救你和你那师妹就死了?”
“既然有相救之恩,怎可轻易让恩人死掉?”华少秦信誓旦旦,“璇玑教威名在外,南宫也不是背信弃义之众。”他顿了一顿,又道:“素姑娘,此行我们确保沈千安危的目的一致,何必徒增矛盾。还请你稍作收拾,我们该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