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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兰因(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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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公大概干不来庇佑人的事儿,光会“不作美”——昨日寒风萧萧,今日索性下起了柳絮般的雪,仿佛铁了心地要为难绫州城的小摊小贩。
到了傍晚时分,大雪虽停了,但天空仍是一派愁云惨雾的模样,街巷上雪和水混作一滩,在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下泛着凉光,像一块块镜子。
邹成坐在街口,被冷风冻得揣手缩脖子,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记得去年这个时候,长街上早已人头攒动,各式花灯纷繁如烟,他在这街口摆了个画摊,专画灯下美人,赚了不少银钱。
可今日因这雪天,游人大减,不说赚个盆满钵满,能不能开张都成问题。
正这样想着,他听到头顶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先生画画么?”
邹成抬头一看,只见这女子生得温婉可人,披着白色的狐裘袄,像个富贵人家的娇小姐。他急忙站起来:“画的,画的!我在这灯会上画画有五年了!”
女子掩口笑了笑:“那劳烦先生了。不过我看那边有棵梅树,花开得正好,可否移步过去?”
“好说,好说!”邹成很快收拾好了画匣,一手拎着木凳子,“在哪边?”
那女子转了个身,在前头引路,裙摆一晃,下边似乎露出了一条红色的绸带,邹成没留心,只当是她身上的配饰。
这时候,天色已黑尽了,长街上的花灯一路亮起,如一条游龙蜿蜒而去。灯下,摊子上摆着各色吃食,还有精致的小花灯,渐渐也有越来越多的游人进入长街,三三两两驻足在摊前。
那女子一直将他带到西街的尽头,才停下脚步。
是一条小巷,相较于外边长街上的灯火通明,小巷显得愈发漆黑幽暗。一株梅树越过人家的墙头,将枝桠伸到了巷子上空,那弯弯曲曲的枝桠上繁星似的缀着红色的梅花,看一眼,就仿佛能闻到香味。
“好看么?”女子偏头朝他笑了一下,“会不会太暗了?”
是太暗了,邹成心想,这么暗连看也看不清楚呢。但转念一想,这可是他今日的第一件生意,便说:“没事的,姑娘,我带了灯!”
灯火如豆,照不亮周围,恰好够照清那女子的眉眼。邹成一笔一画地专心描摹,听见那女子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他问:“姑娘有什么心事?”
那女子望向长街,目光似乎飘忽了一下:“只是有点遗憾,这么美的花灯盛景,我却只能见一次。”
“为何只能见一次?”
邹成一面画画,一面分心与她攀谈,便没有注意到她裙摆下的那条“红绸子”竟仿佛活过来一样,像条蛇似的,贴着地面缓缓朝他爬过去。
“啊,怎么说呢……”女子的眸光闪烁了一下,露出一个唇白齿红的微笑,“因为……”
“因为做贼以后会心虚,自然不敢在人家的地盘上乱晃啦。”
冷不丁从头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将她的话给打断了。
她猛然抬头:“谁?”
“赏花人罢了。”那声音从梅花树上传来,“原本呢,妖怪吃人,人杀妖怪,我都是不爱管的。但你运气不好,既让我看花看得很扫兴,又撞见我要攒德行,所以要倒大霉了。”
邹成心中一惊:“妖、妖物?”
他下意识地朝那女子看去,只见那女子低下头,肩膀在微微耸动,好像是哭了,分外柔弱可怜。
邹成立即就对这树上的人不满起来,堂堂一个男子汉,无凭无据说一个弱女子是妖物也就罢了,还躲在树后面遮遮掩掩不露面,像什么话?
这时候,树上传来另一个声音,疑惑道:“哎?公子,您要攒什么德行?”
那位赏花人慢悠悠地说:“你没听方才那位算命先生说吗?我须得日行一善,才能遇见我想见的人——哎,下面那位,我让你三招,过后就莫怪我欺负人了。”
话音刚落,那女子似是恼羞成怒一般,猛然抬起头,发出一声不似人音的嘶吼。邹成还不及反应,便看到她那秀美的眼睛吹气似的鼓了起来,撑破了眼皮,长眉挺鼻瞬间走形,一张脂玉般的脸脱落成了一张皱巴巴的皮。
脸皮掉落的刹那,有一青黑色的庞然大物自锦绣衣袍内啸然而出,它身上布满了细密的黑色毛发,眼中饱含血丝,鲜红色的长舌足有几尺,如一匹红练般甩开。
邹城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当即吓得腿都软了,想跑却迈不开腿,而那梅树上的“赏花人”,居然在激怒了这妖物之后,就不说话了!
坑人呢!
那妖物低吼了一声,腾身而起朝那梅树上扑去,长舌一甩,猎猎作响,巨大的身形压得好几根枝桠毕剥断裂,可遍寻四周,哪里还有那位赏花人的影子?
它猛然掉头,身子重重一抖,血色的长舌一转一弹,竟朝邹成袭来!
邹成吓得跌坐在地上,心里将满天神佛求了个遍,挣扎着要站起来,腿却一直筛糠似的抖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得冗长无比,他甚至能看见那红色舌头甩出四溅的血色水珠,不知道是它的唾沫,还是残留的血水。
就在这时,邹成听到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的声响,随即那红色长舌似是受到了重重一击,当空一分为二,血水瞬时喷涌而出。断裂开的一截舌头约有一尺多长,狠狠地甩在了墙上。石墙发出一声闷响,竟往内一凹,裂了开来,那截舌头软绵绵地贴着墙往下滑,宛如下淌的血。
那妖物似乎被伤及命门,发出凄厉无比的叫声,它伸出血爪拉着自己的舌头,试图将它拽回口中。可惜那舌头已经像是一条断裂的红绸子,再也卷不到原处去了。
它发出痛苦至极的惨叫,而后蓦地顿住了,只见一枚铜钱自它额心穿出,带着黑色的血自妖物脸上破出,滚落到雪地上,留下了一串淅淅沥沥的血迹。
是最普通的那种方孔圆钱,来时却带着破竹的声势。
妖物轰然倒地,黑血潺潺流下,妖血流过之处,积雪都化了,融成了一滩浓稠的黑水。尘屑还在空中飘飘荡荡,湿漉漉的青砖地上,那枚铜钱一动不动,恍若死物。
周遭寂寥无声,邹成哆哆嗦嗦地抬头望去,只见巷口站着个修长的人形,那人穿得很单薄,衣角被寒风轻轻掀动,如风中修竹。巷口两旁拴着的花灯照亮了他的面容,鼻梁英挺,这样看去眼神略显冷淡,仿佛映了一地的雪光。
邹成身后的黑暗里,方才那位赏花人似是惊喜地“咦”了一声,而后喃喃自语道:“寻他千度,失而复得,真乃人生大幸,算命先生果真说的好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