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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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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涉機密,三人回房商量停當,已差不多是晚飯時分。高縣尉和李縣尉倒是誠心,特意前來辭行。柳飛卿還寫了封信,簡單和柳維正交代自己在成都的遭遇,隔天默默到驛店寄了,且出錢把三匹毛驢買下來,置備些乾糧,回到官舍,拜別相關人等,便揚長而去。
出了成都,葛先生依然是識途老馬。柳飛卿知道官府一行人是從成都出發,由陸路經雙流、新津,再轉水路經依政入臨邛;而他們三個自是要低調行事,於是出成都經雙流後,轉而稍向北行,繼續走陸路從唐安、安仁入邛州。三人沿途除了談天說地,元公不忘繼續教他劍法,趕路的時候葛先生則跟他講講奇門道術甚至兵法,都讓他受益匪淺。
不緊不慢走了幾天,午後到了邛州城鎮,三人便分頭往驛站、客棧、酒肆、當鋪、衙門、寺廟等地打探消息,不管有無得著,好歹歇一晚再上山。
三人約定在酒肆集合,元葛都吃得不多,柳飛卿啃了好幾天乾糧,嘴巴實在寡得不行,忍不住叫掌櫃烤了些野味下酒,元公嘴饞,還點了些烤紫茄、烤蘑菇和烤薄饃,一時吃得津津有味,也顧不上說話。
葛先生吃得最少,見兩人開胃,便也不打斷他們,逕道:「這千年殭屍在邛州地頭人盡皆知,說是因為近月多雨,山泥傾瀉,令墓道破開,才走了出來。適才在土地廟前,就有幾個獵戶找道士畫平安符,連我都被抓著畫了幾筆,潤金都足夠喝酒了。」說著嘩啦掏出一堆銅錢。
柳飛卿邊吃邊驚嘆,葛先生一副仙風道骨的高人模樣,也難怪那些獵戶纏著他不放。
「那殭屍在山林出沒近月,並無主動傷人,邛州百姓迷信巫蠱,不敢得罪,呼為『殭人』,還有稱『地仙』的,說殭人在地一千年,不食五穀,飲水吸風而已,一概敬而遠之,一時倒相安無事。後來一群盜墓賊聞風而來,稱殭人所處乃漢室古墓,多金玉積聚,又找了幾個亡命之徒引開殭屍,冒險破墳,盜出不少金銀器物。那殭人卻是大怒,幾個兇徒被利爪穿心,皮肉腐爛,死狀甚是可怖。一幫盜墓同黨四散,兩人逃回德陽,一死一傷,其他都下落不明。」
葛先生娓娓道來,說著拿出一只玉帶鉤,呈青玉蛇形,微微沁著血絲紋色。元公接過掂量一番,接著交給柳飛卿。
「我朝習用胡人蹀躞帶,即便是金銙玉帶,帶板亦呈方形,這帶鉤確似古制,不知葛先生從何得來?」那玉帶鉤入手冰涼,寒氣森森,柳飛卿不敢多加把玩,連忙還給葛先生,且喝了口酒暖暖心胸。
「這帶鉤乃是從凶徒屍體上搜出,其物不祥,說是先放在土地廟鎮邪,事了再做打算。那廟祝是我舊識,便借來參詳,我看該是西漢古物。」
柳飛卿暗暗驚訝,心想該不會巴蜀各地廟祝和他都有交情吧?元公自是知道關節,忙道:「土地廟可有其他消息?」
「那幫盜墓賊雖罪有應得,但如今激起那殭屍兇性,難保不會傷及無辜百姓。且我擔心的是,那殭屍似有靈識,偶口出人言,若有千年道行,當真不易對付。」葛先生沉吟道,聽得柳飛卿一身雞皮疙瘩。
元公適才亦於衙門和當鋪晃了一圈,便接著道:「可能因為風聲緊,當鋪倒不見什麼可疑贓物。我混做藤材商向衙門打聽當下入山是否危險,有個雜役收收了我一串銅錢,說成都官府已然派人上山,邛州這邊還請了一個天師道士、一個白蠻巫師、幾個膽大的獵戶充作斥候跟過去,據說墓地就在西南山間,但那殭屍常在山林走竄,忽東忽西,倒不多在墓室裡。」
葛先生點點頭,元公所言,大概在他意料之內。這幾天他們刻意稍微繞路放慢腳步,便是為了避開這隻尾大不掉的官府隊伍,只因這支臨時湊和的隊伍是否能夠上下一心除滅殭屍,還是未知數。
柳飛卿不禁扶額,沒想到兩人居然也都是探子的料,自已亂逛半天,似乎沒什麼大收穫。
「若非牢內賊子言語顛倒,想是能問出墓地所在,直搗黃龍;如今只能漫無目的摸索,倒是落於被動,就不知其他幾個盜墓賊身在何方。」
「我看也是中了屍毒,凶多吉少。」元公夾了筷蘑菇入口,說道。
柳飛卿眉頭微皺,「中屍毒者都會瘋癲嗎?他們外表有什麼特徵?」
「要看中毒深淺,輕者遲鈍呆滯,五感不如常人敏銳,但尚能思考;重者呆滯數日後,或會出現幻覺,進而發狂,失去常性,外表傷口則會隨時間腐爛變黑。」葛先生沉吟道。
柳飛卿琢磨半晌,方道:「我剛才沒打探到什麼消息,但在客棧附近看到個怪人,說是怪,穿著倒也正常,就是走來走去,兩眼發直,周圍發生何事都沒什麼反應。更奇怪的是,我看他面上罩了一層黑氣……像、像什麼呢……啊,像是發黴饅頭皮上面那層黑毛!看到底色,但朦朦朧朧有層黑……」
柳飛卿努力形容當時所見,比畫半天,末了道:「我看了他半晌,想跟上去,他忽然惡狠狠瞪我一眼,我依稀見他頸上有幾道黑色抓痕。」
「飛卿曾習觀相望氣之術?」葛先生忽然問道。
柳飛卿搖搖頭,指指眼睛,解釋道:「沒,就是有時能看見些別人看不到的東西,時靈時不靈的。」
「形須資氣,氣資神,氣如煙霧四散,騰騰暗黑者大兇。」葛先生蹙眉道,「此人定有問題,我們待會去客棧繞繞。」
言猶在耳,元公目光便斜斜往上瞟,微微「嘖」了一聲;柳飛卿坐在他身旁,隨他目光看去,果然見一人背著個包袱,直直走近酒店,揀了櫃台後方角落的位置坐下,木木開口,和伙計要了一壺酒,不忘摸了那包袱兩下。
「對對,就是他。」柳飛卿擠眉弄眼,以氣音道。
葛先生沒有回頭,稍稍闔眼,鼻翼微動,道:「確有腐敗之氣。」
「□□成是了。」元公隨手把雞翅啃得乾淨,一副津津有味的樣子。
「那怎麼辦?」柳飛卿這才緊張起來,手心都是汗,「我們是跟蹤還抓人還搶包袱?」
葛先生不置可否,思忖半刻,忽然從懷裡掏出一小金餅放在几上,接著朝元公攤開右掌,微笑審視。
元公本來還在顧左右而言他,支吾半晌,終於混不下去,也從隨身包袱拿出一掌心大的撫琴玉人,葛先生依舊盯著他,他再拿出一塊玉劍飾,小聲嚷嚷:「金銀器物太重,我身上就這些了。」
葛先生不依不饒,元公低咒一聲,又拿出一個銅鎏的八面小骰子,無奈嘆道:「當魚餌也夠了吧?我留著行酒令用的。」
柳飛卿見他變幻術似的越變越多,不禁瞠目結舌,這玉器銅骰該不會也是墓葬明器吧?不知元公為何帶了這些在身上。
「從家裡帶出來的小玩意,不值錢,騙騙人吧!」元公搖搖手,輕描淡寫道。
葛先生微笑不語,將幾樣東西收入袖中,逕走到那怪人面前坐下。柳飛卿有些擔心,元公按下他手背,還替他倒了杯酒,悠悠道:「放心,我還沒見老葛料錯過一件事。」
雖說如此,柳飛卿仍有些怕他爆起傷人。談了半刻,沒見那人有無收下金餅,只見他口唇微動,本想長身而起,葛先生說了句什麼,又拿出紙筆寫了幾個字,那人似乎悻悻然坐下,看了看紙條,隨即拿了出店外。
葛先生悠哉回來坐下,把幾件小玩意還給元公,道:「我給他看手上的玉器,接著套他話,說想要找更老的好東西。那人本還疑我,我自稱道士,一眼便看出他中了屍毒,他若不信,可先試試我的藥方。」
「然後呢?」柳飛卿問道。
「他中毒雖淺,但時日太久,這方子只能暫時壓制毒性。我用金餅解藥為酬,請他引路上山,他答應了,但只願意引我們至墓室一里開外。」
柳飛卿點點頭,這幫賊人趨利輕義,利誘倒是不錯,「不怕他騙我們嗎?」
「葬山皆有其法,若不相差太遠,還是找得著的。」葛先生嘆道:「我擔心的是──據那人所言,他有同夥中屍毒深了,行為癲狂,卻聽令那殭屍──如今他倒怕碰上那些同夥,現下只想把器物脫手,換些金銀保住性命。」
元公食指摩摩下巴,道:「有錢也要有命享吧?看看牢裡那個,連話都不會說了,還咬人。我們好歹有三個人,他怕我們找到墓室後便殺人滅口,也是合理。」
柳飛卿心想也是,三對一他們必不落下風,有人帶路總比盲目在山間摸索好。於是商量停當,便回到客棧,胡亂睡了一兩個時辰。那人夜半依約前來,柳飛卿和元公認作一對附庸風雅的叔姪,葛先生還關心他藥吃得如何,那人仍有些呆滯。於是幾人起早摸黑而行,一路無語。
進入山區,下起毛毛細雨,天氣變得陰冷。那盜墓賊騎著瘦馬帶路,三人騎驢跟在後頭,左彎右拐,走了將近兩個時辰,老林古木已然遮蔽大半天色。柳飛卿背脊有些發毛,若非元葛兩人在旁,只怕掉頭就下山了。
「到了。」那人一勒馬韁,緩緩回首,臉色發青,牙關忍不住打顫:「你……你們往東北走,不到一里……遠遠可見一處黑崖,崖上疊了幾塊薄石壁,石壁下有個洞。」
「洞內便是陵墓?」葛先生問道,見那人點頭,便從懷裡掏出個瓷瓶,道;「這裡有七顆避瘴丸,可解你身上的毒。等我三天後下山,把藥方放在鎮上土地廟,你可自取來配藥,你若有同夥中毒,也可依法施為。」
「沒有了……他們都……都不是人了。」那人忽然笑了,露出一排白牙:「你們……還能下山嗎?」說著把瓷瓶一把拿過,便頭也不回離開了。
「那人好可怕,看來就像半個殭屍……」柳飛卿打個冷顫,元公拍拍他肩,讓他跟上;葛先生觀察山勢,擇路而行,一路撥開雜草灌木叢,走了半刻,終於看見那人口中的黑崖,再走近一些,便見三五片薄石壁或橫或縱堆疊,中間有個黑黝黝的洞口,碎石崩落,幽光森森,深不可測。
「看來高縣尉他們還沒到啊?」柳飛卿喃喃道。
「我們進去探探,殭屍或者不在墓裡。」
葛先生邊說邊拿出準備好的三條浸過藥汁的布巾,示意兩人遮住口鼻,以防屍毒,元公不著調地問了句:「我也要戴?」
葛先生綁好布巾,忍不住睨他一眼。柳飛卿乖乖綁得嚴實,只露出一雙眼盯著兩人。
「好好好,我也不想死了變殭屍咬人。」元公從善如流,牢牢綁上布巾,接著獻寶似地道:「來,一人一個,不用摸黑進去。」
說著便從包袱裡拿出三顆鴿蛋大小的夜明珠,又把雙劍分了一把給柳飛卿;柳飛卿拿著珠子發愣,一下怕摔,一下怕掉了,最後元公索性幫他綁在幞頭上。
葛先生一貫空手,領頭走進斜斜的墓道。外頭微弱的陽光漸漸被隔絕在外,唯獨柳飛卿的頭像燈籠似的,散發螢螢綠光。元公殿後,他的夜明珠繫在腰上,淡淡黃光照亮地面。三人走得小心翼翼,半晌便來到連接左右耳室的甬道。
墓中潮濕,地面積水差不多有一寸深,瀰漫著一股古怪的腐爛氣味,柳飛卿暗自感激葛先生準備周到,但也不敢開口,深怕吸了什麼毒氣。
地上散布著石俑殘片,還有幾個銅鼎,一堆看不清是什麼的骨頭和銅片。元公倒不怕髒,走到那堆銅片旁,撿起一根長長的脛骨打量。
幾點磷光閃爍,柳飛卿差點嚇得驚叫出聲。元公卻是鎮定道:「這是馬骨,那些銅片應該是馬車的轅飾配件,看來這墓主有點身分。」
葛先生點點頭,也不關心兩邊耳室有什麼東西,輕聲道:「去中間看看。」
柳飛卿握緊劍柄跟著前進,一踏進中室,便在腐爛氣息中嗅到濃重的血腥味,元公顯然也聞到了,低聲道:「先前怕是有場打鬥。」
柳飛卿越來越怕踢到死屍什麼的東西,奈何越想越覺頭暈眼花。葛先生拿出一小束乾艾草,擦火石點燃了,一絲嗆鼻但醒神的白煙升起,三人頓時都清醒了些。
「誰?啊……」
忽來一聲怪叫,柳飛卿嚇得後退一步,元公閃身上前,一劍刺向猛撲過來的黑影;葛先生淡定依舊,沉聲道:「是人。」
「你們是人還是鬼?啊……不要過來!」
柳飛卿這才聽清,想必殭屍該不會問他們是人是鬼,於是大著膽子上前圍攻。中室比起適才的甬道寬廣得多,只見柳飛卿頭頂綠光幽幽,兩顆眼珠反射螢光,形貌乍是可怖,那人被他嚇得不住跪地叩拜,以微弱氣音嚷道:「大仙,不要殺我……不是我要挖你的墓……你去找他們,不要找我……」
「看來又是個中屍毒的盜墓賊。」元公微哂,劍柄倒轉往後頸砸暈了他。
盜墓賊的哀嚎猶在石室迴響,三人小心翼翼繼續前行,走了十數步,忽覺一片微光閃爍,原是兩道微微開啟的漢白玉石門,看來這幫盜墓賊已經完成最困難艱險的項目,才四散逃走。
三人一個挨一個擠進石門,後室較為低矮,比起寬廣的內室更為陰冷。柳飛卿不禁拉緊衣襟,背後卻覺冷汗涔涔。葛先生掏出夜明珠觀察四周,沒半晌,便走到一處破敗的石槨前。
元公大概是三人裡最膽大的,伸手不住摸索石槨,終於在一側給他摸到幾個陰刻漢隸大字:「邛都國左將軍覡興靈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