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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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人挑肥揀瘦的感覺，可真不好受啊……」
劉備，字玄德，想當年魏蜀吳三國鼎立，劉備亦是偏安一方的明主，只可惜兒子劉禪未能繼承他的遺志，即便有丞相諸葛孔明輔助，還是無力回天，最終三國盡歸司馬家，劉禪在洛陽做了個樂不思蜀的安樂公，七個兒子也先後死於非命，劉備這一脈算是斷絕。
當然，這些都是劉玄德死後才發生的事，就算死後有靈，也是平白被這不肖子再氣死一回而已。魏晉之後，南北朝漢胡亂了一陣，隋朝楊廣旋將江山玩給了大唐李淵。如今李唐那藩鎮節度使各自為政，朝廷宦官把持軍權的態勢，倒與東漢末年頗為相似──歷史循環，不外如是。
劉玄德捧著一卷文書，翻來覆去地觀看且哀嘆，只見文書標題乃「第十八屆天將招募特考」，其後有些項目，項目下又有些分數，經過加總，最後在「考績」一欄打的是乙等，總名次是三十四。那赤紅的硃砂字，就像直入他心裡的一把彎勾，勾著他的心肝，拉拉扯扯，且還在淌著血。
「丞相，你說說，這成績是不是評錯了？又是單挑又是群戰，又是寫文章考策論的，居然才評了乙等……」劉玄德苦著臉道。而能被劉玄德喚作丞相的，自然便是諸葛亮了。
「這開科考試，原是近世隋唐才有的選拔人才制度，比起從前論門第出身的法子，算是公平許多，近日天庭也採用這法子引入人才。對雲長、翼德，還有地府其他那些殺孽難抵、酷刑加身的名將來說，可是一條明路。」難得的是，考中這次武舉便是準天將了，結訓就職後，可直入天班累積年資，不必經過重重修煉渡劫，引來百多人參加。就是秦漢初唐，也有不少猛將參加。
諸葛孔明悠閒地搖著羽扇，娓娓道來，自帶一股世外高人的氣息。不同劉備，諸葛孔明早在數百年前便修成了地仙，上天下地串門子，也是逍遙自得。這回天庭百年難逢的特考，便是他收到消息後，輾轉傳書至地府皇帝將相守選之處，通知昔日同僚早做準備。這次天將正取十名，關羽得了第二，張飛亦進了前五，表現出類拔萃，劉備卻只拿了三十名開外的成績，取得「備選」資格。臨別依依，關張兩人都說一旦在軍中站穩腳步，便接大哥來一起享福。
「武力：七十。統率：七十五。智力：七十四。政治：七十八……若論總分，我的排名可也進得了前十…….」劉備還在哀嘆。
「只可惜這特考選的是天將，武力和統率的分數有三倍加乘；以後若開判官、城隍這等文官特考，主公應有八、九成把握。」
諸葛亮以地仙身分前往天庭觀戰，考試結果只能說在他意料之內。而第十到三十名可等待主將選為裨將，三十名以後就只能任天兵了。做一個小小天兵劉備肯定不情願，也就是希望昔日主公能藉此混個臉熟，以後也可效法那光武皇帝劉秀，從判官到城隍風生水起，如今已是陰間一方大員，不必看閻王臉色。
「丞相不必安慰我了，如今雲長翼德一去，我們兄弟不知何時再見，轉瞬我也得回那陰沉地府守選，等待重入輪迴……」
「主公莫忘了，這回入了備選，有一個月的還陽假權，大不必急著回惠陵。亮可陪同主公重返人世遊逛一遭，君臣相得，豈不快哉？」諸葛亮搖扇道，語氣帶了些笑意。
劉備聞言，眼睛霎時放光，他還差點忘了這安慰獎。這還陽假和七月鬼門開可不一樣，不僅能讓他們還陽與陽世間的人物交流，還能光天化日下行動，飲食坐臥一如常人，只不過在日光下法術神通略減，卻比孤魂似的飄盪強得多。
「丞相說的是！不過那天庭冷清，地府慘酷，我倒是想逛逛鬧市，染些人間煙火氣…….」
「主公放心，亮已有安排。」
多年默契，劉備見了他篤定的笑容，心中便如吃了定心丸一般，這趟旅途想必不會無聊。於是君臣相視一笑，倏地一道光華，便把他們送往另一個天地。
***
青城山自古為道教聖地，傳說「清都、紫微，乃天帝所居」，青城山便是從此得名。只不過唐明皇當年一道詔書，把山內道觀判給道門，令佛寺遷出山外，卻把「清城」寫成了「青城」，其他人後來便隨皇帝將錯就錯了。
傳說不知可靠與否，但青城山確是巴蜀連接天地之氣的洞天福地，當年天師道的張陵便是在此羽化登仙。如今山中頗有道觀、宮廟，前來修習煉丹吐納之術的方外之士也不罕見。
「這裡不是……青城山？」劉備環顧四周，語氣帶些驚訝。青城山位於都江堰西南，古稱「丈人山」，東距成都尚有百多里。不過他昭烈帝的惠陵亦在成都，這青城山他生前死後都來過幾遍，早知道就和丞相說想看看如今的長安……
「主公莫急，亮先為您引薦管轄成都的福德正神，這位也是我們蜀漢舊人，有他打點，我們去哪裡都方便些。」
劉備聞言打起了精神，這福德正神便是土地公，最是了解當地民情，而得以管轄成都，想必是與成都淵源頗深，生前也是德高望重，遂道：「我可相識？」
諸葛亮偏頭微笑，道：「當年或許相見不相識，可他後來死守漢中黃金城的事跡，主公想必地下有知……」
「丞相、老主公！怎來得這麼早？」
言猶在耳，山澗間便走來個獵戶打扮的中年漢子，還未到劉備諸葛亮跟前，便在三丈前恭恭敬敬下拜。
「柳隱參見老主公、丞相。」
「休然，你已是玉帝正式敕封的正神，不可對吾等行此大禮。」諸葛亮肅然道，正收起羽扇去扶，劉備心念電轉，已然搶先一步上前攙起他。
「休然不必多禮，如今可是我這不成才的主公仰仗你了。」
還記得剛入地府時，劉備曾到那各家皇帝守選的皇家聯誼會待過一陣，在劉邦的未央宮當過幾年食客。那時蕭何初任判官，回來找故主劉邦敘舊，劉邦對他可是親熱奉承，絲毫不敢拿大，自己當然是效法漢室，有樣學樣。
「休然惶恐，老主公正大光明拿了還陽假，丞相平日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難得聯袂同來；倒是我，能得見二位盛年丰姿，這幾百年成都也不算白待了……」柳隱順勢站起，護腕抹了抹額間汗水，「日前收到丞相修書，真是既高興又緊張，庶務我都打點好了，請二位跟我來。」
照說柳隱死時足有八十歲，就是平日現身，也是照那慈眉善目白鬚老翁的傳統土地公形象，但劉備諸葛亮兩人都是五六十歲過世，他自然不敢擺譜，想了半天，便照當年和姜維第一次出征的模樣，腰間掛的角弓，也是他當年慣用的武器。
「修然請。」諸葛亮以扇為引。
「就怕小廟容不下二位。」柳隱哈哈一笑，便像斥候一般，領著兩人往林間走去，邊走邊向兩人閒聊土地公平日職責，聽得劉備嘖嘖頷首。
「……要是在山林，迷途缺水的旅人最多，被小妖小鬼捉弄下不了山的也有，間或有些野獸大蟲，一旦有所感應，我這獵戶便會適時現身，或是引路，或是射虎，總之把人平安帶下山就對了。」
「若是鄉間呢？」
「就是拄著拐杖巡田水，看看稻禾長得如何，有無狐妖作祟吧。」
「哈哈，果社稷之神也。」
「欸，老主公有所不知，我這山林野人，寧願在荒郊巡邏，打狼射虎，四處遊走，才幹了這好幾百年土地神；不像光武皇帝用心稼穑，百姓沐恩奉祀，不到百年便從土地升任洛陽城隍，如今也和那吳地城隍霍光分庭抗禮。」
柳隱一邊說著社神間的八卦消息，一邊領著兩人來到一小木屋。這木屋外表看來像是獵人放置工具的小屋，一進門才發現別有洞天，竟是有玄關、大廳、耳房，廳堂正中掛了一幅福德正神像，香燭裊裊，該是柳隱這土地公的據點。
「丞相、老主公，請坐。」
柳隱招呼兩人坐下，自己卻是忙裡忙外，一會拿了糕點供品，一會又拿來些雜物，方盤腿坐下。
「兩位放心，我把巴蜀漢中一帶都打點好了，即便想去長安，亦有光武皇帝在附近照看著。李唐這會子那些節度使，跟當年那些州牧、刺史一樣，個個想著據地為王，不過怎麼亂，也還亂不過咱們當年。老主公是領了還陽假的，只要不過大干涉陽間事務，走走看看，就是出手教訓一兩個流民小賊，也不成問題。」柳隱也是知道劉備愛管閒事、打抱不平的個性，什麼可做，什麼不能做，都大略交待了。
「休然是成都人，曾任巴郡太守、漢中黃金城都督，這方圓千里的人情地勢無所不知，亮這回才請托他關照幾分。」
諸葛亮解釋道，柳隱連道不敢，劉備嚼著雲片糕，只覺得久違的味覺和嗅覺都回來了，吃得是津津有味，一時只顧微笑。
「蜀地人民多年來感戴老主公和丞相恩德，這幾百年來香火不絕，主公每年還收得到香油錢吧？」
劉備點點頭，又嘆了口氣，由於蜀漢在劉禪之後便斷了香火，無有子孫奉祀，他每年收到的香油都是從惠陵旁邊的昭烈廟來的，說多不多，但也足夠開銷。而武侯祠的香油比昭烈廟更盛，但諸葛亮已修成地仙，不甚用錢，更不必在地府打點判官鬼卒，香油大多都轉寄給劉備，劉備轉手散給幾個苦哈哈的兄弟，只希望昔日故人在地府不用過得太辛苦。
「那就好，怕就怕地府官差從中苛扣。」柳隱頷首，明白小鬼難纏，接著拿出兩個錢囊放在几上，「我在成都的土地廟，便在丞相的武侯祠一角，這裡是今年的香油錢，我已經換成銅錢和碎金，方便老主公和丞相運用。」
「休然果真想得周到。」劉備歎道。
「老主公不嫌我囉嗦就好。」柳隱變戲法似的在背後摸了兩頂柳編斗笠出來，道：「老主公始終是鬼身，白日若給太陽照得久了，會有些不爽快，戴上這斗笠，不僅能遮陽，若有什麼事，巴蜀漢中一帶的土地城隍認得這斗笠，會馬上通知我。丞相雖為地仙，有些事可能不好插手，我們這些循吏卻是好辦的。」
柳隱雖然不說，但聽得出來他也是位管轄四方的大土地神了。劉備心裡讚他辦事細緻，卻也不好當面擺出主公姿態，只能連連稱謝。
交代停當，柳隱吐了口氣，摸摸腰上弓弦，卻是欲言又止。諸葛亮看出端倪，便道：「休然，此番勞頓，卻是欠你一回人情了。」
「丞相言重。」柳隱支吾半晌，方開口問道：「不知此次天庭武舉開科，伯約可有參選？」
諸葛亮眉頭一凝，「不曾得見。」
柳隱沉吟不語，劉備思忖半晌，道：「兩位說的可是姜維姜伯約，丞相晚年收的弟子？」
「好讓老主公知曉。」柳隱轉對劉備道：「姜伯約在丞相故去後，總領我朝大軍北伐十一次。鍾會伐蜀，某死守黃金城，伯約退守劍閣，鍾會不得寸進；鄧艾從陰平小道偷襲，直入涪城、綿竹，大小諸葛將軍戰死。不久攻陷成都，主公出降，手令敕命於某，某方開門迎晉軍入城。」
劉備點頭，這些舊事他都有所聽聞，大小諸葛將軍就是諸葛亮的兒子諸葛瞻和孫子諸葛尚。
「鍾會那廝身有反骨，且與鄧艾不合，伯約打算利用鍾會野心詐降復國，不料……不料事敗死於亂軍，竟是連肝膽也被剖了出來！某與伯約出生入死三十多年，伯約居上將之位，家無餘財，勤懇自勉，絕不是那賣主求榮之人！」
「伯約思慮精密，且有膽義，這詐降一舉雖是負隅頑抗，卻也不失為拖延的辦法，只可惜後主……」諸葛亮沒再說下去，眉間皺痕更深，話鋒一轉，道：「伯約這些年來不願見我，如今可還在枉死城？」
諸葛亮當初年事漸高，身邊卻沒有個可心的接班人，頗費了番功夫才把姜維納入麾下，授以軍權，教以兵法，感情如師徒父子，決不信他是那等卑劣之徒。
柳隱嘆道：「某以古稀之年，在司馬家那皇帝座前朗朗道我蜀地富庶，君臣歡洽，又到河東做了幾年太守，使司馬家不疑，最後告老還鄉，八十無疾而終，也算俯仰不愧天地君親；伯約卻無某這等福份，落入枉死城不久，竟判了個背君棄義之罪，一身軍戎殺孽，全數折成酷刑。後來主公……後主落地府，亦不曾為伯約申辯一二，就這麼受了兩百年罪。好不容易我站穩腳跟，輾轉關說，境況才好了些。」
劉備聽了氣結，劉禪那不肖子，如今都不知投胎到哪裡去了，難為忠臣勇將還在地府為他受罪。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休然你也是難得的。」諸葛亮跟著嘆道。
「丞相說得不錯，不過以休然如今之能，尚不能救伯約於水火之中？」
柳隱搖頭不語，這回諸葛亮替他答了：「自古擔任山神土地者，都是在人世功德圓滿，且年高德劭、壽終正寢，最好有點地緣關係。任判官城隍，雖可以死後將功抵罪，或待刑滿選任，但總歸不能心懷怨恨，或掛念塵世，便是亮當年新死，也是不夠資格。」
「丞相出師未捷身先死，心中自是有憾恨。」柳隱忍不住引用了唐人詩句，劉備聽了，只覺得貼切。
「亮昔以儒術修身，輔以法家治國，而後從《易》入道，養氣靜心，也是花了近百年才從鬼仙修成地仙。」
三人對坐靜默半晌，柳隱深吸口氣，再道：「論武藝，伯約或許不如關將軍、張將軍，但其赤誠之心卻是如一。還請老主公原宥，讓伯約去了那條背君之罪，好歹不要讓他投生亂世，再受那眾叛親離，萬箭穿心之苦！」
柳隱言畢，竟是長跪頓首，劉備不讓他再拜，連忙扶住他雙肩，「休然，我如今在地府人微言輕，兩位結義兄弟亦不知何時有出頭之日，但只要靈識猶存，定會為姜伯約開脫這背君之罪。」
「如今李唐亂世已成，休然此慮，的確在理，伯約本不該受此煎熬。」諸葛亮雙眉微蹙，「我便即著手打通關節，設法讓主公為伯約分說幾句……」
不待諸葛亮說完，劉備忙接道：「自當義不容辭。」
柳隱再抬起頭，眼圈已然微紅，剛想道謝，心神微動，卻是長跪而起，屈指算了一算，失笑道：「瞧我，只惦記著伯約，卻是青城山裡有人求助土地公，都快叫破喉嚨了。」
「這是遇到老虎還是碰見鬼了？」劉備訝道。
「是個迷途的郎君，因有同姓之誼，感應方較平日明顯。」柳隱眼珠一轉，續道：「橫豎下山，老主公可有興趣過把土地公的癮，指點旅人脫出生天？」
劉備貌似猶豫，心底卻是躍躍欲試。柳隱曉得自己抓到關鍵，不待他答應，神秘一笑，起身轉至耳房，捧了個長木匣出來放在劉備面前，示意劉備打開。
劉備不疑有他，挑開匣扣，迎面而來一片冷冽銀光──匣內竟是一對鑌鐵鑄造的雌雄雙劍，劍鋒滿佈密密麻麻的芝麻雪花紋。雄者一如三尺古劍，劍鋒含而不露；雌者則是把二尺短劍，看來倒像長匕首。
「這懂得打造鑌鐵的鐵匠難尋，且我不曾親眼見過老主公的雙股劍，倉促之間只能照普通形制，連劍鞘也沒來得及配上，老主公看看是否合用？」柳隱微笑解釋道：「老主公也不必推辭，就當是成都老百姓幾百年來孝敬您的。」
「休然當真知吾心矣！」劉備捧起那把雄劍，眼圈已是紅了，「就怕當今這世上，再沒有幾個人記得我劉備劉玄德了啊！」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