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大天狗·海石榴（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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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的风太大，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用纸巾按住冻得冰冷的鼻子，闷闷地开口:
“那么你的回答或者想法呢？如何？”
“你是笨蛋吗？”
“逃避女孩子全力以赴告白的白痴是你吧，笨蛋天狗。”
我冷哼了一声。
回应我的是他表情相当残酷的一声冷笑。
“是吗？那就这样吧。”
然后他就松开了抱着我的手。
……
…………
………………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救命啊！！！！！！谁来救救我啊！！！！”
“好了闭嘴吧。”
带着不耐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急速下坠的身体静止了。
我含着眼泪睁开眼，面前是大天狗抿得死紧，下颌连成一道优美的弧线的侧脸。
“太过分了！！”我抓着他的衣领狂摇，“我吓得心脏都要停跳了！摔死了怎么办？！”
他不为所动地抱着我，扇动双翼，平稳地向森林飞去。
“所以以后就别再做那么危险的事情。对着妖怪说喜欢什么的……”他盯着弥漫翠绿浓雾的重重森林说，“你是人类，人类想要杀死你，只是一念之间的事情，易如反掌。”
所以……别再做那样的事情。
也别再露出那副令人怜爱，让人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拥抱你的表情。
“听好了，再靠近我，下一次就不会手下留情了。”
大天狗明明绷紧了神情，身体却诚实地听从了心声，不自觉地收紧了抱着对方的双臂。
一旦产生了名为恋慕的奇妙感情，就会无法抑制地渴望着接触。
贪恋着人类温暖的体温，发间的馨香和手指抚过眼角的缠绵，每次扑进怀里时盈满衣袖的浅淡幽香，一刻不停地呼唤他的可爱声音。
想要拥她入怀，想要紧紧地抱住她，拥有她，在心底深处悄无声息地滋生了一丝独占的黑暗念头。
简直就像是中了络新妇的迷幻之毒一样。
光是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就已经耗尽了耐性。
哪怕只是一点点，稍微放松了理智的克制，身体都会自己动起来，奔向她的身边。
但是那是不对的。
妖怪与人类不应该结合。
只有这一点，是人类的阴阳师和妖怪的式神，绝对不能跨越的雷池。
我低落地垂下头，不敢再去看他的侧脸。
却没有发现，不知何时开始，他抱着我的手臂，因为用力过度，硬得难以挣脱。
森林里还很暗，微薄的晨曦无法透过枝叶投落在草地上。幸好我有以前萤草给我的发光种子，吹散到空气中会自发跟着有灵力的人浮动。
总之，先把弄掉的面具找到，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不要思考了。
“那……快点找到面具，然后我们回去吧。对啦，这袋种子借你照明。”我努力挤出笑容，把装满了发光种子的布袋塞进他手里，便匆忙转身投入寻找。牙白，面具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去，肯定会摔坏了哪里吧。
我拢着一身萤光转身后，大天狗拿着布袋，微怔，站在原地看着我的背影一动不动了很久。
直到我的声音从树林里传过来，大声问他有没有找到，他才仿佛惊醒一般，垂眸盯着手中的布袋，微微轻叹了一声。
尖利的指甲小心地打开系着袋口的绳结，鼓鼓囊囊的小布袋里挤满了散发着微弱光芒的种子。
他的指间弹出一抹清风，吹开了袋子，吹散了漫天飞舞的萤光般的蒲公英种子。
清风带着萤光继续向前飞，渐渐地，飘满了目所及处的树林。正在树丛里弯腰寻找的我一愣，向离开的方向的看去。
树荫环抱之下，有一片月牙形的空地洒满了月光，还未降落的月亮，几乎将那个青年的头发染成了温柔的金色。
他张开双翼，放出了呼啸的气流。散落的短发与衣袖在风中猎猎飞舞，仿佛振翅欲飞的白鸟。
萤草送给我的种子也乘着风飞落在森林的每一个角落，落地生根，在草叶间生长出来，发出淡淡的光芒，将幽暗的森林都点亮了。
发光的蒲公英飘过他碎发拂动的眉眼，将那双一向古井无波的暗蓝色双眸，染得十分温柔。
我顿时呼吸一窒，心头涌上千般说不清的情绪。
不知道是不是祸不单行，明明就在这个方位掉落，最后太阳都完全升起了也没有找到面具的影子。我愧疚极了，不知该如何道歉。也不知大天狗的面具是不是被别的妖怪捡走了，如何才能寻回来呢？
可是对于我的道歉，他亦没什么反应，只微微地摇了摇头，弧度矜持而优雅。
“回去吧。”
我失落得很，没什么反应，胡乱点了点头，握住他伸来的手。
他一如既往带着我地往家的方向飞。
……
人类是很脆弱的。
再如何鲜活的生命，只要自己离开了一会儿，回身时就已经腐朽在风中。
昔日旅途中经过了人类村庄，那里的人类孩童还会跌跌撞撞跟在衣角后，一脸天真懵懂地抓着袖子要听故事，等他从旅程中偶然折返，再度重逢时，孩子已经长成了大人，欣喜的笑容被警惕的锄头替代，冲着他大喊妖怪。
正如被风吹得剥离枝头的花瓣，飘零在寒风和雨中。
那就是人类。
宛如朝生暮死的蜉蝣。
那是一位强大又可怕的妖怪，名为大天狗，在某一座山中栖息，拥有着随心所欲操纵风的力量。
也正如风一般不可捉摸，无拘无束，难以捕获。
除非是他发自内心想去追随的东西，比如令他心悦诚服的强大力量。
就这样，某一日，这位大妖怪遇见了一位人类的阴阳师少女。
若闭上眼去捕捉那位少女给人的印象，就像是偶然走进落满白雪的深山迷谷里，映入眼帘的那一株红色的海石榴，烈烈燃烧的色泽，絮絮飞雪之间仿若着地难扶的云蒸霞蔚。
一抹火烧海云的绯色镌刻在寂静的雪地之上，犹如洇开在袖口的心头热血。
在冬雪飘落，月光流淌的无人山谷里，独自挺身盛放，随着夹杂细雪的微风轻轻摇晃。
平安京的妖怪和现世的人类少女，终于在某一天，隔着遥远的时光长河相遇，通过手中那一张薄薄的蓝色符纸。
震动整座阴阳寮的颤抖慢慢平复后，纷乱的灵蝶化作漫天乱坠的流星，粉碎飞溅得到处都是。手持羽扇的妖怪从天而降，收拢起黑色的双翼，踩着木屐落在召唤阵之上。
随手扇动了一下羽扇，烟雾便轻轻散开，露出身着狩衣的金发青年的模样。
来自高天之上，身披云光，沐浴金月之辉的大天狗回应了呼唤，借代阴阳师的符咒纸人，降临在人间。
“ 参上仕った、我こそが大天狗なり。 ”
他这样说着，抬眸透过散去的烟雾，看见了召唤出自己的那个人类。
穿着奇怪的服饰，露出茫然神情的人类少女，手上握着刚刚摘下的面具，双眼如同月夜里溪底的圆石般闪闪发亮。
描画得精致如斯的眼尾拖出一抹上挑的绯红，浅淡令人想起落入水中的血珠，好似只是揉碎了殷红的花瓣，涂抹满了汁液的指腹随意抹过白玉无瑕的肌肤。
是个极其适合红色的女人。
后来他与人交易，为她做一件可比火鼠裘的外衣时，特意吩咐将其染成红色。
负责织布的毛倡妓听闻后，原本还正经的脸色染上了一丝促狭，掩袖含笑问，大天狗殿下可是也有了心仪的女子吗？
毛倡妓是痴恋男人的游女或艺伎化作的女妖，到死都要追着那个男人，生死纠缠，永远别想甩掉她们。她们的头发却是妖怪间少有的材料，坚韧无比。另一件可以媲美毛倡妓头发的东西就是络新妇的蜘蛛丝。
然而络新妇极其仇恨男人，他去取她的丝费了不少功夫，心情很糟糕。毛倡妓居然胆敢提出这样的问题，自己撞了上来。
可他居然只是冷哼了一声，命令她不要多事。
毛倡妓笑说他变了许多。
这点倒是让大天狗颇为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莫非毛倡妓的眼力不错，竟然能看出他身上新换的针女四件套爆伤增加了？
闻言毛倡妓愣了一下，忽然捶地大笑起来，连仪态都不要了。
她哈哈笑着说:“殿下，我说的可不是这个东西呀！您还真是有许多要学习的呢。”
大天狗抿着唇不说话，冰蓝的眼从散落的金发间看向别的地方，全身散发出别惹我的气息。
毛倡妓见好就收，恢复了温婉的姿态，细心询问他要做何等款式和花纹。
她始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性命就在面前这位看似无害而美丽的妖怪一念之间，从突然出手救下险些被阴阳师杀死的她开始，到很久远的未来。
一开始她不明白，这位殿下为何会救她，直到他皱着细眉，一副透出苦恼却甘之如饴的表情来询问她，是否会做女子的衣服。
她愕然之下，险些忘了答应。等她想起来说会做时，对方已经默认被拒绝，开始考虑如何去威胁人类的制衣店铺为他做工了。
她哭笑不得地拦下他，大着胆子，小心翼翼地询问，是要为心仪的女子做衣服吗？
毛倡妓本身就是为了心中的爱情而堕落成妖怪的人类。
她灵敏地察觉出了大天狗身上的一丝丝变化。
如果说，最初莫名出手救下她，又冷漠以对她感激涕零的跪谢，只是利落转身离去的那位还是传说中冷酷的大妖怪的话，这位殿下身上的有些东西在随着岁月的流逝一点点不准痕迹，潜移默化地改变。
大天狗盯着院子里盛开的花看了一会，才说花纹用山茶可以做到吗？
毛倡妓犹带几分迟疑，山茶的寓意并非好事，开到极致便整朵离开枝头，姿态丑陋地跌落尘土，别名断头花。
“是吗？你也是这样认为的啊。”
他收回凝视着花丛的视线，听不出情绪地说，薄唇透着淡淡的血色。白玉凝就的手边静静躺着红色的面具。长鼻赤面，狰狞丑陋。
那也是世人眼中天狗的形象，吼声如雷，阴森恐怖。
“她对我说，那是一种壮烈而决绝的花。它能开放至深秋，甚至是孤独的冬日。盛放到极致，便整朵掉落，毫无眷恋。”
大天狗将面具扣在了脸上，遮去了秀美的容颜，也挡住了向来冰冷的神情。
“宁可顷刻葬身，也不愿跪下哀求。那就是一种骄傲，也是玉碎的觉悟。”
如此的精神又如何能附庸风雅地说那是寓意不幸呢。
面具后他的睫毛垂落下来，掩盖了眸中的情绪变化，唇角却悄悄弯起了难以察觉的弧度。
看着这位即便不是强大的妖怪，也是位俊美无比的青年的殿下，毛倡妓在心底深深叹了一口气。
您或许不知道，但是有些东西是永远无法隐藏的，如心中有了牵绊。
便会开始无法忘怀地考虑另一个人的心情，一牵一动，动人心弦。
那件深红的绘羽做出来以后，挂在木架上便已经美不胜收，衣服尾端生长出千丝万缕的花草与轻云，宛如火焰的红山茶落在衣袖，犹如烈烈燃烧。
大天狗曾经游历过许多地方，藏品丰富，令初次见识的毛倡妓倒吸一口冷气。如果需要可能连蓬莱的玉枝都能摘来，何况是海中的鲛纱，深山的珍奇古木。
而这一切只是因为他说了一句，她很适合红色。
不用问都知道，她便是指那位令他改变良多的少女。
笛声戛然而止。
坐在树上的大天狗睁开眼，吹奏随着回忆被打断而停止，他张开双翼，黑羽被夜风吹得轻轻飘动。
树枝正对着亮起灯光的房间，阴阳师就住在纸拉门后的屋子，尚未就寝。
纸门突然毫无征兆地被拉开了，穿着现世那怪异的睡衣的少女不死心地四处张望，终是没有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只得失落地拉上了门，垂头丧气地躺回被褥。
直到纸门严丝合缝地关上后，大天狗才从樱花树背面落下，站在树枝上，握着笛子，紧抿着唇不知在想什么。
他的内心久违地产生了一丝陌生的情绪，却远远未达冒犯。
自那日少女向他表白心迹后，他已许久未现身在她面前。尽管他依旧如一，守护在她身边，扫平一切危险。
她能感受到生活中无处不在的影子和气息，却无法抓住。
那位少女是人类，这是从相遇便明白的事实。
若是从前还能抱着“用你那短暂的一生，燃烧起壮丽的景色给我观赏吧”的冷酷心情，带着游戏的态度成为受她驱使的式神。然而不知何时起，内心已经渐渐改变。
和人类不同，寿命绵长的妖怪们拥有足够多到虚耗的年华岁月去守望一段感情，即便无法得到回应，他们的时间长到足以专注百年，千年，甚至到达生命的终点。
而人类呢，他们的生命太短暂了。
就像是只开一季的花，过了花期便零落衰败，无法再寻觅。
这巨大的落差令这位妖怪几乎是感到可怕地发现，若是如往常一般，仅仅是将视线移开一瞬，再回首，阴阳师的那位少女可能已经在风烛残年，再过几年，她的身影恐怕都要消失在他生命的长河里。
大天狗或许是自降生以来，第一次尝到了惊恐的情绪，当晚他在深月的门外坐了一夜，夜风冰凉如水，透入骨髓，渗得人凉到了心底。
可是人类和妖怪的鸿沟何其宏大，哪里是他日日坐在树上，凝望那少女便可以弥补的。
哪怕是神灵也无法战胜时间。
从前那些在村子里偷跑出来，听他讲故事的小孩，也是在他眨眼之间，便消失了。他们长大了，衰老了，最后步入坟墓，了却一生。
或许只是一个呼吸间，纸门后那位少女犹自灿烂的笑容便落花委顿在时间里，惨白枯萎在尘埃角落。
风带来远山上的花瓣，夹杂着一丝幽雅的浅淡香气。碎叶萧萧而下，如一场年代久远的雨落满衣襟。
如此静美的庭院夜景也无法掩盖鸟居外的朱雀大街上，披上夜色横行的魑魅魍魉，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尖利笑声。黑暗河滩边潺潺流水遮去了亡魂细细的哭声。
他垂眸握着笛子，如生长在泥土里扎根的树木般沉默许久，才曲膝依靠在树干上，遥望夜幕那一轮散发着幽蓝冷光的明月。
人类向只会索取和占有的妖怪求爱。
在绝对的力量之前，再强大的人类也会苍白无力，被压制在力量之下，命悬一线。
“……何等的愚蠢啊。”
风中隐约吹散了大妖怪幽幽的叹息声。
人类和妖怪相恋无异于刀尖起舞，火中取粟。
妖怪并非什么天生温暖向善的生物，若是被刺激到控制不住心中的欲望，喉头亦会渴望喋食心爱之人热血。
更别提将对方关在旁人永远找不到的地方，锁起来，变成只属于自己的宝物。
强大的妖怪是不应被过于靠近的。
有时他们自己都无法控制，无法想象下一步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再也无法挽回……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大天狗·海石榴（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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