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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番外·痴情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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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烟烟罗独自倚靠在树下吞云吐雾,短短的下摆遮不住一双玉一样的长腿。
“一个人躲在林子里不寂寞吗?”
她吐出一大口烟雾,把肩头的烟鬼都吞没了,抬头对着漫天飘落的樱花说道。
从林子里走出一个白衣少女,扶着树干仰望落花。她的肌肤是一种玉瓷色泽,乌发用一根绽放的桃枝挽在脑后,鬓发搭在肩上。腰间悬挂了一只红色的古埙。
“我早就习惯寂寞,都独自一个人度过百年了。”
少女轻声说道。
容颜娇艳的烟烟罗磕了磕烟杆,朝树下一只空食盒抬了抬小巧精致的下颌。
“你准备的点心十分美味,那两个小家伙都赞不绝口呢。不过——”她语气一转,“今日还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金鱼姬胡闹的动静那么大,你听到了吗?”
少女下意识碰了一下腰间的古埙,摇头道:“想来有你坐镇,她们也不会有事。点心……金鱼姬喜欢就好。”
烟烟罗笑:“即便是没有我在,那位大人也不会欺负金鱼姬和辉夜姬的。那可是一位十分温柔公正的殿下啊。”
“是吗。”
少女应和了一声,弯腰去拾起那只食盒。
“差不多也该回去了吧,再晚一点,晴明大人会担心的。”
“说起来,珑姬。你的故乡,我曾经化作一缕烟去游历过。”烟烟罗靠在树干上,眼波微动,落在少女身上,“那可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海浪很平静,天空也很蓝。我飘得有些累了,想在风中休息一会。恰巧经过海中一块礁石,却看见了一副很美的画面。”
她侧首看着天边被密密匝匝的花枝遮盖的流云和碧空,继续说道:
“有一位白衣的人类少女坐在那里吹奏一种奇特的乐器,乐声低缓又漫长。少女的膝头,竟然枕着一位熟睡的俊秀神明。汹涌而来的海风很快就将我吹远了,等我第二日再回到那里,礁石上已经空无一人。后来我经过那里,再也没有见到那个神明和少女呢。”
少女始终背对着烟烟罗,却轻轻嗯了一声。
她俯身拾起地上一片飘落的花瓣,握在掌心,回过身对着烟烟罗绽放开一个笑颜:
“确实是十分美好的回忆啊。”
二
珑姬又喝了酒,醉倒在月光下。
梦里碧蓝天空海浪如画卷一般徐徐展开,无边无际。白色海鸟从云层中飞出,徘徊在山崖之上。
朱红鸟居,御神白绳,满架灯笼。风中传来万千铃音,冬雪初霁,积雪压满了屋顶和树枝,稍一惊动,抖落来人满身碎雪。
她看了眼自己红白巫女服的打扮,听见吱呀一声开门的动静,转身迎上一位执伞的青年。
长发束起红带,一身洁白的狩衣,腰间挂着铃。
醉倒了做梦倒是如愿所偿,难怪说好梦留人睡,若在美梦里同他度过一生,那还真是难以醒来。
天空飘起了小雪,落在发间。
那个青年撑起伞,向她走来。
珑姬望着那熟悉的俊秀眉眼一笑,扑进对方怀里。
“其实那么多年来,我不止一次偷偷想过,如果当时没有那么做。结局会不会走向完全不一样的道路?”
“明知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却成了我唯一可以幻想的希望。好像那样,我就可以把所有的错误都推到自己身上,并非身不由己,并非生不逢时,只是我一念之差。”
“我唯一可以庆幸的是,你看不到我苍老得不成模样。”
随着话音飘落,她伸出手去触碰青年的眼睛,容颜眨眼间衰老,清亮的双眼变得浑浊,鬓发苍苍。
她低头碰了碰自己脸上的沟壑,无奈一笑。
“我都难看成这样了啊。”
三
枕袖恍然入梦,醒后徒余满肩风霜。
还有在角落里蜷缩一晚的腰酸背痛。
珑姬扶着墙起身,舒展筋骨,摇摇晃晃地往外走。不妨有什么从袖口滑出,悠悠飘落在地板上。
她闭了闭眼,清晰了模糊的视线定睛一看,竟然是一片小小的花瓣。
珑姬捂着额头,记忆一点一点回潮,头痛地叹了一口气。
“啊……在那个樱花林里捡的花瓣,我也是真傻……”
其实珑说谎了。
在荒走进林子,遇见金鱼姬她们的女子会之前,她就已经在路口相逢。
她只来得及低眉福身,与他擦肩而过。
有一日他用真身来寻晴明,天下着细雨,她撑着伞提灯等在门外,望见他执伞走近。
她抑制汹涌情绪,轻声喊了一声神明大人。正要上前,却见原本衣袖翩然的他视线落下的瞬间,突然站不住一般,晃了一下身子。
他捂着额头,连退数步,才紧皱着眉抬头看向慌张的她。
那个眼神很复杂,滑过一丝熟悉,随即被翻涌的情绪吞没。
他问,你是谁?
门外屋檐下的灯与手中灯笼发出的柔光交织,将少女笼罩在梦一样柔和的烛光里,徐徐涂抹溶化在万千情愫里的那双眼眸。
时间穿过百年光阴,闪现的记忆刹那溯回,定格在一幕碧蓝海天,被拽住袖口回首望进一双熟悉的眼眸。
而今从头看,鬓发忽已苍。
我只是,晴明大人的一个式神罢了。
她终于弯眸笑道。
往事如挥毫落纸云烟,须臾弥散。
四
风吹衣袖,乌发随风飞舞。
她未束起长发,桃花枝斜插在房间的花瓶口,孤身提着一盏灯往外走。
横竖不久曙光将至,远方天空微微泛白,惨白的新月还挂在苍穹。檐下的纸灯笼孤零零在风中摇摆,风扑面而来,将肩头长发向后吹落。
两只从阴阳师宅邸跟出来的灯笼鬼踌躇地缀在她身后不远处,鬼鬼祟祟躲避在各个拐角屋檐后跟随,生怕被发现。
待看见她独自走向那片樱花林,两只灯笼鬼急得吐出火舌,火焰呼啦一声窜高,险些烧着了旁人家的纸灯笼。
它们对视一眼,你挤我,我撞你的跟了上去。
珑姬若有所觉,在樱花林口停住脚步,回身冲它们长喊。
“喂——你们两个先不要跟过来了——我一个人待一会——”
两只灯笼发出叽里咕噜的声音,上蹿下跳地着急。
“我没事的!”
她把脸颊边飞舞的长发勾回耳后,摆了摆手。
灯笼们互相看看,蔫了吧唧地浮在原地转圈。
先前阴霾的心情被它们逗得驱散了一些,含笑往前走,进了飘落花雨的林子。
漫天的樱花随着微风从枝头飘落,沿着她走来的小径掩埋了一条幽长的路。花瓣簌簌如一场梦中的粉雪,落满了发间,肩头,沾染在衣角。
忽然,她停住了脚步,站在原地不肯再挪动分毫。
平地一阵狂风乍起,团团簇簇的枝头疯了一般颤动,花瓣舍生忘死地漫天飞舞。少女的长发与衣袖猎猎飞舞,看不清楚她的容颜。
灯笼中的烛火挣扎明灭间,终于在狂风中湮灭。系绳被吹开,轻飘飘的纸灯笼脱离手中提杆,乘风而起,飘落在树下一双木屐边。
古老而粗壮的樱树下,一位蓝衣乌发的青年倚着树干闭目假寐。
腰间的古埙不堪重负般,无声掉落在满地落花里。
五
樱花妖和桃花妖一起做了一只美丽的花球,跪坐在树荫里的小鹿男敲起腰边的小鼓。
在一众式神手中传递的花球,伴随着鼓声暂停,落进了烟鬼张开的嘴中。
烟烟罗捏住它的嘴,甩动烟鬼白白胖胖的躯体,令那只花球掉落在草地上。
她抽了一口烟,躺在蔫了的烟鬼身上,慢悠悠说出第一个故事。
我曾经化身为烟,游历过许多地方。
有一个临海的村庄,村庄里有一个供奉海神的神社,村子里的老人中至今还流传着一位被大海送来的神使,被贪婪的渔民触怒后,回到大海的故事。
有一天,海边突然出现一位美丽的少女。
白衣黑发,雪一样无瑕的肌肤,孤独地坐在山崖边,等待着什么未知的存在。
他们说她是海神从人类贵族的城堡带走的公主,神明割舍爱意,在她长大后送回人类的世界。
终于那个少女等来了神明。
他们相恋了。
可是人和神的鸿沟如此巨大,难以跨越。这一刻少女才明白了,再闭门不见那位神明,直到她死去,尸体按照她遗愿焚化。
那一天下了很大的雨,雨水将天海连在一起,难以分辨。
少女永远不会知道,神明一直守候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凝视着她的一举一动,日升月落,云卷云舒。
刮风下雨,或是雪满苍山。
从窈窕少女到垂垂老矣,容颜不再柔美,白雪覆满长发。
我曾经躲在风里,看见那位神明静默地站在雨里,却始终不敢推开面前那一扇低矮的木门。
雨水从湿透的长发流过面颊,滑落进衣领中,沾满他低垂的眼睫。
花球落到椒图的怀中,吓得她啪地合上贝壳,好半天才怯怯地张开。
她欣喜地用指尖抚摸柔嫩的花瓣,轻声细语地开口。
椒图说,我曾经听说,有一位强大的神明殿下,在四处寻找摘取记忆的办法。
数不清年岁的龟告诉他一种借取旁物承载记忆的办法。
需蜃妖结出的珠子,需汹涌庞大的妖力,还需摘取记忆的那个人心甘情愿的舍弃。
沉眠在深海的蜃妖被他拎出万重海水,暴晒在阳光下,取出蕴含满月之辉的蜃珠。
极北深渊的蜃妖只会在满月的时候浮上海面,张开贝壳沐浴月光。它们喷出的蜃雾会在海上制造庞大无比的幻境,令航行的人类以为来到了蓬莱仙阁。
它们孕育的珠子通体透亮,在黑暗中细看内有幽幽月光缓缓流动,被称作沧海泪。
神明将记忆放置在了那颗沧海泪中,失去记忆的神明,把它丢进了海中的深渊。
花球落在了脚边的书箱上,书翁抬了抬眼镜,捡起它。
他翻开一页书,说我曾在某本书上见过一则奇闻异事。
曾经有一位富商得到一颗宛如月华凝就的珍珠,寒光熠熠,夺人心魄。
那颗珍珠名为沧海泪,与众不同的是,它若静置在一碗月光下的盈盈海水中,就会投映出一位少女侧坐吹埙的幻影。
一颦一笑,宛若活人。
后来那位富商乘船时,遭遇海妖的袭击,整只船队葬身鱼腹。
那颗沧海泪也随之沉入了深深海底。
金鱼姬用小扇子接住抛来的花球,小小地转了一个圈。
她坐回石凳,托住下巴踢着双腿说,到世界第一可爱的金鱼姬给大家讲故事了吗?
以前住在荒川的一个老妖怪,好老好老的妖怪,给金鱼姬讲过一个奇怪故事。
在海里,有一只邪恶的大章鱼。
那只可恶的章鱼,霸占了许多许多财宝,还有好看的宝石。
章鱼把那些财宝都收集回睡觉的沉船里,其中有一颗珍珠,比月光还要清亮空灵。
曾经有只小妖怪偷溜进章鱼的领地,在满地的金币和宝石里,看见了那颗传说中的珍珠。
珍珠里隐约还能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呢!
蝴蝶精抱住花球,闭眼嗅了嗅才说,有一天,食梦貘说他闻到了噩梦的味道,却吓得瑟瑟发抖。
我变成蝴蝶,落到那个噩梦窗边的一枝兰花上。
好奇怪呀,陷在噩梦的居然是荒殿下。
他皱紧眉头,在轻轻发抖呢。
我看见珑姬姐姐在半开的拉门边坐下,然后第一次听见她唱歌呢,声音淡淡的,好温柔。
直到噩梦的味道渐渐消散,歌声才慢慢歇住。
珑姬姐姐和来时一样无声地走了。
荒殿下一直睡着,竟然都没有发现隔着屏风的来人。
六
他睁开眼,低眉垂着眼帘,袖中抬手,召来那只埙。
“这是什么?”
百年前的碧蓝海岸,皱着眉的坏脾气神明抱肘问她膝头的埙。
「这是什么?」
「埙……是超度亡魂的乐器。」
她当时如此回答。
“我栖身的乐器。”
她现在如此回答。
他忽然按住太阳穴,眉头紧蹙,好像想起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起来。
“这个乐器……”他按着额头,仿佛从紧咬的牙缝间艰难挤出几个字,“是不是……叫做埙?”
是不是……一种超度亡魂,踏上黄泉的葬礼乐器?
是不是,我曾追寻它的声音,一次又一次,从天边踏过漫长的波涛,去到那个人的身边。
……而那个人又是谁?
七
神明从漫长的回忆中苏醒,木屐踏上石子堆积的陆地,才猛然反应过来。不知何时又来到了这片土地,孤身站在海风中静默。
他回首眺望,从天的尽头海浪一层层涌来,雪白的飞沫消散在沙石间,竭尽全力撞碎在脚边。
身前有一扇破旧木门,爬满风霜留下的伤痕。
头忽然剧痛,仿佛深处有什么冬眠了多年的种子要破土而出。
他捂住额头,费尽力气,推开了那扇门。
白光从天空降落,撒满眼眶中的世界。有一丝埙声从遥远的过去传来,幽幽地飘散在耳畔。他猛然回身,身后忽然变成漫天星夜,一轮惨白圆月升上夜空。
有人轻轻拉住了他的袖子,再无动作。
他指尖轻颤,全身如凝滞一般,缓缓转过头。
月光下少女安静地与他对视,眼中倒映着海潮的波澜,如同不语的脉脉深情。
她向他伸出手。
仿佛用尽毕生勇气,才能含泪微笑起来说出:
[神明大人,还能带我去看海中的花吗?]
天旋地转般晕眩袭来。
在他指尖触碰到少女掌心的瞬间,天地开始逆转,日月疯狂轮转,白昼与黑夜交织。落雪飘进视线里,晃晃悠悠,飞满天地。
落在少女的乌发上,渐渐染成白头。
她的笑靥一步步风化腐朽,变作一具焚烧着的枯骨。
待风起,灰烬纷飞扬起漫天。
胸口好像被重拳击中,痛得五脏六腑都在燃烧。温度一点点从心口迷失,直至冰封了全身。
天地间只剩下他独自一个人站在月光下的海中鸟居之上,长发随风飞舞。
他骤然惊醒,梦中的哀痛如潮水般迅速褪去,只余下心口若有似无的一丝哀恸。
恰此时月上中宵,风生竹园,窗边流进一泓月光,花摇月影,银汉红墙。
谁坐花下吹笙,一身风露,孤影依偎。
又是谁在灯火阑珊处低低呼唤了一声:
神明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