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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荒•引魂埙•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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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在山崖上吹奏着红色的埙。
埙声低沉而飘渺。
曲子弥漫着淡淡的怅惘,散落在海风之中。
白色的衣袖与乌发向后飞舞,缠绵间露出如玉的侧脸。
她放下埙,静静地凝望远方涌来的蔚蓝海浪。
她的眉眼如画而温柔,却藏着一丝哀伤。
天空飞过的海鸟高声鸣叫,与海浪拍碎在石壁的声音交相辉映。
海中的神明大人已经很久未曾出现了。
1
有人亲眼看见少女曾坐在海中的礁石上,吹奏的埙引来盘旋的白色海鸟与穿过千里的海风。
苍穹之下,蓝衣的神明渡海而来。踏着波涛,一步步走到她身边,聆听少女吹奏的埙曲。
少女为他放下埙,轻轻唱起遥远国度的歌谣。
他们一直谈笑着,直到太阳西沉,神明归去。
神明大人为什么不将她带走?
村子里的孩子们躲在树林后互相看看,最后有一个人怯怯地说。
因为她是人类的公主啊。
爱上她的神明,终究还是松开双手将她留在了人间。
少女只能日复一日,悲伤地等待在山崖上,在风中吹奏传达思念的埙曲。
将送给神明的书信写在沙滩上,等待海浪冲刷卷走,送到深海沉眠的神明身边。
2
如果不是有个小女孩突然拿了一朵小花怯生生地递给我。
……我都不知道我在村民眼里变成了被始乱终弃的怨妇啊啊啊啊啊啊!!!!!
3
讲道理,我们没有谈恋爱,就算非要牵扯到一块,也是我先抛弃了他。
那天晚上我在海浪之上,月光之下推开了他手臂。
“已经够了。”
我往后退了几步,踏在鸟居的边缘,差一步,我就会坠入漆黑冰冷的海水。
“我听说这一片海湾以前还是陆地,生活着打鱼为生的一座村庄。但是他们的贪婪惹怒了海神送来的神使,整个村子都被海水吞没了。”
远处的月光洒落在黝黑的海水上,如一笔凄惨的枯枝碎雪。
像是谁拉开了云的帷幕,月光缓缓映照到脚下陈旧的朱红鸟居上,将其上的伤痕与依附的海草映的一清二楚。只是他的长发如被霜浸染上一层黯淡的白,眉眼隐匿在沉沉的阴影里,无法看清。
头顶浩瀚无垠的星河犹如对人低语着,神明一直注视。
风将肩头的长发吹落,险些吹得我全身一松,就这样掉下去溺水算了。
“神明大人……还能注视着我到什么时候呢?”
我张开双臂,在海风中保持平衡。
“和几十年前那个触怒你的村子一样,我也是贪婪的人类。”
他的声音听起来真的动怒了。
「愚蠢!你以为我会让如此渺小的虫子干扰吗!」
“那么一年,两年,十年,百年呢?”
人类的寿命转瞬即逝,你稍微眨眼的功夫,我就已经苍颜白发了吧。
你能注视我到什么时候?
“就算在你的眼里鹤发鸡皮还是杏眼桃腮都是卑微的人类无异,那么我呢?或许你一个转身,我就已经老得牙齿松动满头白发,说话间还会流出口水,连路都走不动了。那时即便你站在我面前也不会相信,这个老妪是曾经为你吹埙曲的少女。”
我在说完后才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用力擦拭掉脸颊上的泪水,我哽着喉咙颤声道。
“我爱上您了。”
他低喝:
「人类,住口!」
因为爱上你了,才无法接受时间横亘在身边的巨大鸿沟。
汉武帝最爱的李夫人死前永远不肯让武帝见上一面,哪怕触怒他也在所不惜。
她死后武帝一直为她魂牵梦萦,不惜搜集术士千里招魂只为再见上一眼,哪怕是对着飘渺的幻影也会潸然泪下。
神明一直注视,却不再垂怜。
如果你已经放开了手,就不要再回到人类的世界。
我对他说,请您不要再回应我的埙声了。
我不想再看见您了。
就当做,是神明对我的最后一次垂怜,可以吗?
3.5
俊美的神明冰冷地说:
「如你所愿。」
那天晚上的记忆在他背后卷起的滔天巨浪中戛然而止。
清晨我被人发现在海滩上,手里还紧紧抓着埙。
那天以后,神明大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挺好,终于可以一个人梳理那些小甜蜜。
想想自己跟一个神明来往这么久,有点想叉腰得意一会儿。
4
故事里,乙姬想和失去的爱人长相厮守。
小美人鱼想给深爱的王子幸福。
而神明大人曾经问我想要什么东西。
我只想回家。
哪怕老头已经随他遗愿,把骨灰抛洒在了山川大海。
哪怕千岛湖的桃花已经开落,海心晖的渡船绳索腐烂断开,舟入江海再不可寻。
我望着那位衣袖与长发在风中猎猎飞舞的美丽的神明大人,咽下了那句话。
我笑着说,“你能帮我把埙找回来吗?”
然后第二天,丢失的埙便静静躺在礁石上。
海风吹干了它内部的水,我吹响它,埙音弥散开淡淡的哀伤。
毕竟埙是为死去的人吹奏送葬离魂之曲的乐器,生灵闻之低泣,亡魂为此嚎啕。
等我吹奏完,放下埙在膝头。蓝衣的神明已经不知何时,在身后站立了许久。
海面上似乎有灰色的影子在风中挣扎漂泊,又仿佛是我错看,眨眼间便消失在光线之下。
他的声音在脑海里低低响起。
[你送葬了溺死的亡灵。]
我一怔,转头看他。
神明居高临下的视线落在我的脸上,又转到了膝头的红色陶埙。他的相貌英俊到足以称作秀丽的地步,高挺的鼻梁与突出的外表,苍白得如远山山巅积攒千年的雪,轻轻一碰都会冻伤手指。
他轻抬下颌。
[那是什么?]
“埙……是葬礼用的乐器。”
我的指尖轻抚过这只埙依旧光滑的红漆外皮。
“在我的故乡,人们会为了死去的亲人吹奏它,护送他们踏上黄泉的旅途。”
他沉吟不语。
「人类居然还能做出这样的东西。」
我弄不明白他在想什么,总之他对埙曲有兴趣就好,便转头继续呜呜吹奏。
那天他依旧从袖中甩出野果丢在我怀里,只是我莫名觉得哪里有了些差异。
“神明大人,你听说过农夫与金鱼的故事吗?”
我告诉他那个农夫贪得无厌的妻子不停从金鱼那里索取的故事,从一无所有到皇帝,从皇帝回到一无所有。
我说,神明大人,你这样有求必应,我这样的人类也是会变得贪婪的。
话音刚落,他突然弯腰,维持着冷脸,一指戳在我的眉心。
[愚蠢的家伙,自作多情。]
我捂着额头茫然。
[落入了海里,就是我的东西。那只埙,也是我的。]
“……哈???”
[只是暂时借给你用,用完要还回来。]
你这是什么强盗逻辑??!
我腾的站起来冲他大喊。
“那我每次落水你都来救,你是把我退货不要了吗?!”
5 间幕
浅海,鱼群,光线所及之处。珊瑚与贝壳,海葵在水波中荡漾。
愠怒的神明甩手搅动海水,抱肘立在漩涡中独自发怒。
巨大的贝壳张开,露出与人类一般外表的女妖,在怒涛中努力抓住礁石的边缘苦苦哀叫。
「您到底在为何发怒? 」
女妖哀求似的向神明发问。
「我答应了一个人类给予她恩惠,却无法做到。」
神明沉默了一会答道。
女妖惊讶:
「为何连您也无法做到?」
神明说:
「我要为她找一只丢失的红色乐器,名为埙。」
怒涛不知何时平静了下来,海水重归从前的平静,光线照落在归来的鱼群上,鳞片闪闪发光。
女妖缩回贝壳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小心翼翼地问道。
「您是爱上她了吗?」
6
还有一次,他给我带来了一截珊瑚枝,说是某个不长眼来挑衅他的妖怪头上折的。
闻言我差点把那枝灿烂的珊瑚甩飞出去。
我一点也不想知道这是某个活的生物身上曾经的一部分!!何况珊瑚还是珊瑚虫尸体凝聚成的!!
他很鄙夷地瞥了我一眼,就抱着手臂抬头看海了。
我提起裙摆气冲冲绕着他转了三圈,实在不敢下脚踹他,只好哼了一声坐下。
「喂。」
我狠狠瞪他一眼。
“干嘛?!”
「你以前说的那个瞎子的故事,再说一次。」
我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他指的什么,顿时勃然大怒。
“什么瞎子乱七八糟的?!人家是悔恨至极,才自戳双目的!”
从前有一位家族被别人迫害的少年流落在外,过着朝不保夕的流浪生活。有一天,他碰到一位善良美丽的少女。少女是一位富商的女儿,她非但没有嫌弃沦为乞丐的少年,还赠给他食水,为他处理挨打留下的伤口。
少年悄悄爱慕上了她,将他仅剩的最后一件珍贵宝物送给了少女。那是一朵来自深海的花,据说这种花世间罕见,在盛开的时候摘下,脱离海水便会缩回普通的花苞。一旦回到海中,就会绽放出最艳丽的花朵。
长大后的少年成了驰骋海洋,令人闻风丧胆的海盗头子。他拥有了数不尽的财宝和权利,最好的宝物会送到他面前,最好的美人会交给他享用。
一次他们又劫持了一条商船,船上最美丽的女子被送给他。
那位女子被强占后,跳海自杀了。她落水的地方,一朵艳丽至极的深海之花无声怒放。
明白了自己犯下大错的青年哀嚎着,亲手刺瞎了双眼。
「走了。」
他淡淡道,迈步从身侧走过,稳稳走进海中。
垂落的袖口飘过我的脸颊时,好像掉落了一朵鲜红的花。
我愣愣地看了看飘落手心的花,又看了看他一步步走远的身影。
脸上忽然烧了起来。
“干什么啊……又没问你要送花!”
7
我现在可以承认那天晚上我把花泡在一碗水里,在灯下托腮傻笑了半天。
8
当然那截珊瑚枝现在也好好地供奉在小小的神社里。
还有我给他讲过那个海盗的故事后,某天他突然带我去看过的一整片被漂浮的花染成红色的海。
在一望无际的海上,我小心翼翼拽着他的袖子,勉强才能站稳在海波上。
从天空和海相连的那一条线,缓缓飘来了一片红色的花海,如血一般殷红的颜色,烈烈燃烧着。
我内心震撼得脱口而出卧槽这么大面积赤潮???这得污染成什么样子了啊?
他皱着眉来了一句你又在说什么。
我很老实地禀告:“我当你带我来看水污染。”
他低吼:「什么乱七八糟,那是妖怪!」
我当时就卧槽了。
「我未曾见过什么一碰海水就会绽放的深海之花,想来又是人类杜撰。」
他冷哼一声,忽然隔着衣袖抓住我的手腕。
我整个人都磕巴了。
「这是一种群居的小妖,朝生暮死,一如蜉蝣。」
“哦……哦。”
他一抬下巴,拉着我往前走了几步。
「虽然渺小,聚集在一起时的姿态倒也尚且入眼。」
那群花随着海波的荡漾沉浮不定,却始终没有散落开来。
「如何,你们人类瞎编的深海之花能比得上吗?」
我抚额头痛地长叹。
“自叹弗如,甘拜下风。”
9
一个人的回忆有点虐。
我独自坐在山崖边迎风啃果子,啃着啃着被风吹掉下泪来,啪嗒啪嗒打在手背。
海风真熏人。
10
有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我撑船回到了千岛湖,又踏上桃花纷落,呦呦鹿鸣的相知山庄。
我又和师姐睡在一间房,她没有死在那年失陷的洛阳,她还在那片竹林后的弟子小屋等我回来。
我们散了长发,穿着单衣躺在一张床上。我叽叽喳喳有好多话对她说,我去了另一个时空,碰到了一个俊美青年的神明。他不仅救了我,还帮我找回了师父留下的引魂埙。
他长得特别好看,就是脾气不太好,情商还低,名字也奇怪,至今还不会念我的名字。不过没关系,我每天都在沙滩上写上一个大大的珑字,让海浪把它冲走带回海里,哪怕他在哪个天涯海角呼呼睡大觉,海水都会尽责地带给他看。天天认,一定能记住了。
我说陆地上有很多好看的花和树,他很不服气地牵着我去看了好多只生长在海中的花。
虽然都好像是妖怪。
师姐,他在月光下牵着我走在海面上的那一段路程,我真的很开心。
虽然我日复一日在海边吹起埙,跟空气说话,可是我至今未曾见过你们的魂灵来相见。
是不是隔着山海与时空,哪怕神鬼也不能逆转,所以你,师父,我爹,还有那么多死在战火中,甚至在长安被下狱斩首的同门,都不能来见我最后一面?
自从生死一别后,至今魂梦不可见。
梦醒后,还有半窗月光,洒落在枕边的引魂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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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真是成也引魂埙,败也引魂埙。
当初再见到失而复得的埙时,我才惊觉自己已然对那位神明动心。
又是因为我吹奏的埙曲如苍头痛哭,哀伤绵长。他才起了心思,携我去看一片隐匿的森林里人外的奏乐。
这家伙仗着力量强大,一向横行霸道,百无禁忌的模样。恐怕连主人家的请柬都没有收到,就叫我半夜来海边等着,拎起我便劈开结界,丢进一片苍郁森林。
然后砸场子一般劈开一条通往宴会场子的道路,坐在了所有人上首,逼得宴会的主人冷汗直冒,小心赔笑。
奏乐的女妖——他说是女妖,倒是一个个清灵脱俗,宛如仙子,而且临危不惧,八风不动地继续演奏。
我听的津津有味的时候,忽然觉得哪里不对,还未反应过来便觉眼前一花,定睛一看,竟然是他抬手横在我头顶,垂落的宽袖刚好将我的脸挡的严实。
原来披在头上的外衣不知何时滑下,想来是我不慎松开了握紧的手。
我连忙将外衣重新披盖在身,挡住诸多探究的视线。
来之前他警告过人类不可让妖怪看见了面容。
乐曲稍停后,他原本翘腿抱肘坐得风骚又装逼,忽然抬起长腿起身,抓着我的手腕将我一并拉起。
我尚未反应及时,便已被那力道顺势带进怀里,鼻尖撞在他胸口,湮没在那一片深蓝的衣料里,吓得僵硬一动不动。
「无趣。」
他冷漠地评价,一边按住我的后脑,手指看似在轻柔梳理长发,却将我按在胸前不得动弹。
原本披在头顶的外衣滑落而下,堆叠在他箍住我肩头的手臂上。我感觉到他那只手紧了紧,一意孤行地往下滑,停留在腰际,收拢。
我被压得脸颊紧贴他胸口的衣料,呼吸都有点困难。
乍听座下有人小心翼翼发问,不知殿下怀中这位公主是……?
我看不到一切场景,索性闭上双眼装耳聋眼瞎,却听见他声音真真切切响起,染着一丝冷意。
「蝼蚁无需知晓。」
忽然觉得如被坚冰贯穿头脚。
12
想来那天是我对他最温柔乖顺的一日,从结界里的森林出来后,我的脚刚一碰触水面,便被随后就到的他握住手腕,顿时牢牢站立在海水上,纹丝不动。
夜还很长,此时刚刚月上中天,银汉黑海,波光粼粼。
他牵着我一步步走在温柔的月光下,向那个孤独的海中鸟居进发。后来我想他可能想在那里带着我等待日出,毕竟那里曾经是他被当做人类时耗尽一生的地方。尽管最后被背叛,当初所耗费的心力与感情却难以磨灭。
当太阳从海面跃出,初日东升,光把云层晕染得金红璀璨,新的一日到来。痛苦和寂寞都会被留在身后的黑夜里。
然后他就被我打开了手,还被祈求不要再出现了。
如果换作我,一定内心都是日了狗地想碾死这个狂妄自私的人类。
真是谢他留我一条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