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荒•引魂埙•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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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崖上有一只女鬼。
如雪一般无瑕的皮肤，乌润的长发，宽大的白衣迎风飞舞。
她日复一日坐在那里，眺望着远方的海面。化作一座亘古风沙的雕像。
日升月落，云海无涯。
有一天，村子里一个调皮的孩子，捡起地上一块石头向她砸去。
她被砸中了肩膀，回过头露出一张盛如月光的容颜。
原来她不是鬼。
是大海送来的神的女儿。
村子里的老人和神主都赞叹着，如此美丽的少女，一定是神的女儿吧。
是神的礼物。
神明依旧在护佑着我们。
坐在中央，被村民们围绕起来跪拜的少女，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
犹如朝露一般虚幻的美貌，滴落在草丛虫鸣间。随着太阳升起，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如水散落在地的长发，如命运的蛛网般将她囚禁在牢笼里。
大海送来的公主啊，请告诉我们，这次应该出海吗？
渔民们向她打听出海的时间。
坐在山崖上的少女垂下眼帘，素白的手指按在喉间，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
她无法说话。
少女歉意地摇头。
她用树枝在地上写字，只是没人认识那贵族的文字。
人们改口说她是落难的贵族公主。
一定是哪家领主的公主流落在海上。
少女倒下的树干上，带着悲伤的神情转头远眺海的另一边。
在村民们为了如何处置她而争论不休时，她回到了海边的山崖，迎着温柔的海风和涛声，纵身一跃。
2
少女的身体在海水中逐渐下沉，水中飘舞的长发交织成一道网，宽大的衣袖如花绽放浮动。
一道温柔的光线穿过海水落在她半阖的双眸上。
穿过细小的鱼群，她看见了神的身影。
高大的神明抱着昏迷的少女破水而出，稳稳地站立在海面上，踩着木屐一步步走向海浪冲刷的沙滩。
看见这一幕的渔民跪伏在地瑟瑟发抖，当神明将少女放在沙地上便要转身离去时，他哭喊着是神迹啊一路跑进了森林。
原本昏迷的少女已经醒来，湿透的乌发粘在雪白的肌肤上，贴着身体的素衣沾上了些沙粒。
她咳嗽着拉住神明的袖子。
3
“ 妈卖批……这么多天终于遇到一个能听懂人话的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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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咳得翻江倒海把水吐了个干净，手中还死死拽着那个倒霉家伙的袖子。
妈卖批多少天了终于找到了个说人话的！！那群莫名其妙的村民嘴里叽里咕噜的还特么动不动就下跪拜天，吓得我动都不敢动。拿个树枝子在地上写字更没人认识了啊！！
他们中间那个穿得就像个跳大神的老头冲我叽里咕噜比划半天，还在篝火前跳舞，我哪儿知道干什么？！老子只好拼命指着海微笑，我他妈除了微笑什么也不能干啊！
谁知道我就是瞎比划了下，他们就疯了。
那老头大吼一声，带着全村男女老少跪了一地。
我吓了一大跳，差点从坐着的树桩上摔下来。我估摸着吧，这帮人是把我跟大海挂上了钩子，觉着我是从海里来的？
还神特么真相了，我就是海里来的。
我他妈只是站在渡口向大海抛洒我家老头的骨灰，不小心把腰间悬挂的埙掉落水中，心急地跳下去捞罢了。
谁知道埙没捞到，浮上来换个气就天地逆转？！
我顿时眼前一黑。
不如转身跳海说不定就跳回去了？
4
事实证明，跳海还是回不去的。
但是那个从漩涡里把我捞出来丢在陆地上的神仙出现了。
此时此刻我只想仰天大笑三声哈、哈、哈天无绝人之路，这神仙能救我狗命一次，就不会再放着我去死第二次。
我落在海水里一直下沉下沉，时间漫长得黏连一线，世界湮灭静默。那个人终于从海底的黑影里浮现出飘渺的身影，鱼群向两边散开，他踏着水波与微弱的光线，向意识逐渐飘忽的我靠拢。
就像那之前一样，在我抓着引魂埙快要死去之时，海水纷纷向两边退去，他踏着木屐手握星轨将我从漩涡中拉了出来，丢在风雨平息的沙滩上。
回到当下，我死死抓住他的袖子，跪在沙上咳干净了水，才哑着嗓子请求道：
“你不要走。”
碧蓝的大海翻起雪白的波涛，从海天一线的尽头层层涌来，拍打在白沙滩上。白色的海鸟像是苍穹之下飞舞的音符，翱翔在海面上。黝黑的山崖如同一位沉默的巨人，伫立在海水之中万古不变。远方是一片茂密的深林，古老的树木自人类还未出现前便扎根在这片土地。
无论你是神灵还是妖怪，拜托聆听我的声音。
5
总而言之，我变成了这个村子的吉祥物。
他们似乎认定我是人类贵族的女儿，出生便被海神带走了，如今抚养长大，海神便将我送回来人类的世界。
所以，是必须供奉的神使。
我对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和想象力叹为观止，拍掌赞贺。
村民们建起崭新的神社和祭祀的高台，我只要穿着雪白得不染纤尘的单衣坐在帷幔后，对神棍老头的占卜结果说是或者不是就行了。
美其名曰，代替神明的注视。
不准？不准没关系啊！
我只要对着来质问的村长和村民皱起细眉做西子捧心，转身牵起裙摆去跳海就行了。
只要我去跳海，那位神明大人就会在我快憋尽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准时出现——每次我的耳畔响起一声冷哼，就是他来了。
英武的神明大人，高挑的神明大人，踩着木屐的神明大人，好看还扎小辫儿的神明大人，每次都会拎起我的衣领把我丢在沙滩上，然后冷漠地踏着水波走回海洋，衣角连一粒沙都不会沾上。
狼来了的故事告诉我们，这样的花招不要天天玩，否则自食恶果。
所以大多数时间，我都会在白天独自跑到海边，用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字。
因为无人可以交流，村民的语言我只能尝试着学会了一些词语，我不是在地上默写诗词，就是对着大海发呆。
清晨时雾茫茫的海面一片寂静，无从得知远方有什么在蠢蠢欲动。待到初日高升，阳光灿烂，扫清雾气，大海风平浪静，一派安详。
大约是那位神明大人给予的错觉，这片海给我的感触十分温柔。坐在礁石上，迎着千年不变的海风和浪花，心情都会平静下来。
时空转换，异国他乡的怆然都被平复，只能隔着海眺望远方的故国。
我不知道如何与神明交流——他能听懂我的语言，可是他每次简短的话语都是直接响起在耳畔，好像是在人的心里低语一般。
我从最初在沙地上写字，等海浪冲刷带走他们，到如今坐在海中的礁石上迎风长歌，对着风吟倾诉。
反正也无聊，讲我家老头读书人的倔脾气，被陷害贬谪后干脆乞骸骨回相知山庄，日日在桃花水廊奏琴写诗；讲门主的静水流霆琴音，讲门主哥哥和婉玉小姐的爱恋，讲楼阁亭台，飘纱曼舞里我师父弹琴引来的白鸟飞舞，讲长歌上下全民男神，青莲剑仙。更像是在翻捡回忆。
有时候累了就闭嘴不说话，望着海浪发呆。吃到了好吃的野果，就哼哼小调拨弄水玩。
有一天我啃着一种刚发现的甜野果，手舞足蹈地对着海水吐槽在千岛湖和我家老头相依为命时发生的故事，淌满汁液的手心没抓住，果子biu地一声脱手飞了出去——正好落在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中。
我吓得捂住了嘴。
6
神明大人两根手指嫌弃地夹起那颗狗啃的野果，抛回到我怀里。等我手忙脚乱接住，抬头才看见他抱肘，抬起下巴对我说：
“你上次说的那个被剥开双手的女乐师后来如何？”
“……啊？？？”
7
清风吹人衣袖长发，海浪飞沫荡漾。碧蓝的海洋一望无垠，苍穹飘浮着絮絮云海，舒卷自在。
我老老实实并腿抱膝坐在礁石另一半，把大半部分留给了腰细腿长的神明大人。
“…后来那位乐师医治好了双手，性情却大变，变成了琴魔，擅以琴音乱人心魄。”
我蔫了吧唧地说完，偷偷瞥他一眼，只瞧见了一抹衣袖。
“还有个跟大海有关的故事你要不要听？从前从前，在很遥远的西边，也是这样一片大海深处，生活着一群人鱼……”
于是我又把小美人鱼讲了七八遍。中途还被他打断挑剔无数次，什么人鱼都是伪装成人类其实是青皮鱼头人身的怪物，根本不是上半身人类美女下半身鱼尾。还有什么为什么不把那个看中的人类带到海里而是要去陆地上？我忍无可忍打断他，凶巴巴地说这是西边的人鱼不归你管闭嘴！
……他居然真的闭嘴了！！
后来我讲东海黑鳞鲛人和云荒巫蛊土著的时候他就很配合了，我说东海居住着一群黑鳞鲛人，他们的尾巴其实是两根长合的腿骨，如果想要人类的双腿，只要把尾巴劈开，最后长合成双腿就可以了。不是每个鲛人都能承受破骨之痛的，必须要有强悍坚定的毅力才能抗过来。而且破骨后的鲛人，再也无法回到水中。
他们织水为绡，泣泪成珠，看似美丽修长的尾巴强健到足以瞬间绞杀猎物。
鲛人会将织成的鲛绡带到海市上去卖，价值千金。
“所以文人写诗的时候经常会用鲛绡来指代一些珍贵的事物或者感情。”
我坐在礁石上一边啃着野果，一边晃荡双腿，含含糊糊地说着。
神明大人抱肘站在旁边，长发在风中飞舞。海浪涌来，哗啦拍碎石头上，散落退回大海。
我哼了两句调子，低低唱了起来：
“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挹鲛绡透—— ”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那个锦书呢，就是寄信啦。”我信手一指海面上翱翔的海鸟，“人类相信大雁为自己送来远方的亲人的书信。别觉得可笑，人类还相信自己发下的誓约可与山海等量。神明大人——”
我拽了拽他垂落在身侧的衣袖尖，可怜巴巴地伸手讨要：“那个果子吃完了，再赏一个～”
脑海里有人短促地冷哼一声，同时一个红红的野果啪地掉落在怀里。
我擦了擦果皮，一口咬下，清甜的汁水溢满唇齿：
“对了神明大人，你有没有见过海市呀？”
［没有那种东西。］
“是嘛，我以前还想过离家出走去看看海市呢。”
我啃着果子，吃得一边腮帮子都鼓起来，仰头看他。
我发现他是一个很容易讨好的神明，喜欢听人讲述人类视角下的海洋，然后不停吐槽人类的愚蠢妄想。就跟小姑娘看雷剧一样，越雷越吐槽，越雷越想看。
光是龙宫乙姬篇的故事我就讲了十遍多。
第一天我讲了个开头说有个叫蒲岛太郎的人类落水被海底的龙宫公主救起，收留在金碧辉煌的水晶宫里，第二天他臭着脸跟我说海底都是一片黑漆漆的根本不存在水晶龙宫。
听完了整个故事，他盯着海面白浪默认半天，才憋出两个字。
［愚蠢］
怎么能说是愚蠢呢？乙姬只是为了让蒲岛醒来就付出半生努力，把所有人都变丑变老，就为了站在醒来的他面前那个依旧能被称作美丽的自己。即使她艳丽的容颜已经随时光消逝而松垮，肌肤不再莹润弹滑，纤细的身体也变得臃肿。
这个年轻的神明在人类的感情上，比他英俊的相貌还要青涩。
我只能诚恳地对他说，人类都是因为短暂渺小，才拥有如此壮丽感情。
脆弱的躯体正因无法承载如此磅礴的情绪喷薄，才会比任何东西都早早离开人间。
神明也好，妖怪也好，那些寿命绵长而被时光掏空了内里，只留下一张美丽而冷漠的皮囊。
“神明大人，还想听什么样的故事呢？”
是人与妖在苦情树下付出全部妖力和记忆的誓约，才换来飘渺的来世再续。
亦或是凡人夫妻的生死茫茫，千里孤坟无处刻话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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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风中迎着海浪飞沫，乌发白衣的少女背对着他，叙说完又一个故事。
他对那故事里的龙女与人类男子抛出二字：
［……愚蠢］
少女惊讶地转身，抬起下巴仰视他，白皙颀长的脖颈一连到下颌都如雪雕琢，掩藏在交叠的衣领下。
“大人……怎么会觉得愚蠢呢？”
她笑了笑，双眸弯起的月牙闪着盈盈的光芒。
“人类正是因为自身脆弱，才拥有如此壮丽果绝的喜怒哀乐。或者说，正是因为如此激烈而磅礴的感情，秋叶一般脆弱的身躯无法长久承受，终有一日会崩毁。”
她背对着他站起身，舒展筋骨。海风将少女低缓轻柔的声音吹得模糊不清。
“神明啊，是会随着时光飞逝而失去记忆，温度，感情的冰冷永恒。”
海风悠悠歌唱，岸上盛放的花随风飘落在海波之间。那风将她的一缕长发送至他的指尖，少女毫无所觉地望着远方海面。
神明忽然扣住了那一缕乌发，压在手心。
人类的……感情吗。
［那么，你想要什么？］
神明低沉的声音缓缓在心底响起。
少女一愣，转过身对上那握着她一缕长发的青年样貌神明。
风吹乱她的长发，发丝擦过翕动的唇，平息后露出一张如月的面容。
她说：
“可以帮我把埙找回来吗？”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荒•引魂埙•上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