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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大天狗·海石榴(八) ...

  •   在那之后,梅雨姗姗来迟,淅淅沥沥洒满了京都。
      连日来缠绵的阴雨笼罩了整座京都城,阴沉的天仿佛在哭泣,脸像是花了妆的游女。
      人好像生活在水里的鱼,呼吸间都是浓浓的水汽。倒映在湖泊里的万家灯火,被接连落下的雨滴打碎,渐渐淹没在漆黑的水底。
      入夜后无法安眠,我便抱膝坐在套廊边,倚靠柱子,看黑夜里无尽的雨。等待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更漏声断,世界一片死寂。
      细细的雨丝连接天地,在窥不见一丝月光的黑暗里隐约闪烁着银光。雨丝将挂在檐下的灯笼打湿,烛火喑哑无声。
      这令我想起萩曾经失去光明的那些日子,她在黑暗里蹒跚匍匐的前行。
      人类是何等脆弱又坚强的生物,即便全身布满伤痕,依然可以活下来。
      在我将置行堀,或者说另一个萩封印后,第二日便有使者送来了她的消息。
      那是下雨的第一日,我正和姑获鸟一起,将隔板收起来,挡住飘进来的雨丝。细雨中一只黑蝶被打湿了翅膀,跌跌撞撞,艰难地飞进屋子,绕着我的脚盘旋。
      最后实在无法再飞起来,只能在榻榻米上东倒西歪地爬行。
      我本来一时心软,想用擦干的盒子或者什么瓶子把它装起来,以免误伤。雨一停,就放走它。没想到手指还没碰到黑蝶的翅膀,它便猝然化作一缕黑烟消失。只余下榻榻米上散落的黑色磷粉,反射出淡淡的暗光,昭示它曾经的存在。
      电光火石间,我想到了这肯定又是萩的把戏。
      只有她如此擅长此类的幻术,又喜欢作弄人取乐。
      我洗完澡,正在擦头发的时候,黑蝶忽然又出现了。绕着我的手臂飞了两圈,停留在肩上,当我伸手去触碰时,它又轻巧地逃离。
      我拿起脚边的灯笼,跟随在黑蝶之后。
      它拍打着翅膀,飞进我的卧室,落在枕边不动了。
      我将灯笼放在了房间的角落里,躺下闭上双眼,慢慢陷入了黑暗的梦乡。
      枕边的黑蝶再度化作了一缕青烟。
      梦境的世界光怪陆离,一会是斑驳陆离的扭曲景象,一会是变幻万千的流云,脚下的小路也在不断的变换,从缝隙嵌满落花的圆石长道,到慢慢溢出黑色液体的泥土。
      我追逐着不断散落金色碎屑的黑蝶,穿过一个又一个奇形怪状的梦境。说实话,有的味道还挺甜,有的纯粹是恶臭扑鼻,还有那种满口酸苦的梦。
      我可能是来到了梦之狭间,生与死模糊了界线,梦幻与现实共同生长的地方。
      黑蝶一直在前方不远不近地拍打着翅膀,等待我跟上,却始终追不到。我不知疲倦地奔跑着,突然脚下一绊,摔进了一个人的怀中。
      黑蝶在空中抖了抖双翅膀,洒落一连串的金粉,乖巧地落在那人的肩头。
      熟悉的女声带着浓浓的笑意调谑道:“哎呀,小深月如此热情。迫不及待地投怀送抱了吗?”
      我抬起头,看见了萩染着一丝揶揄的笑脸。
      她裹着一件黑色的宽大披肩,内里是裙角绘满了金色蝴蝶的黑裙,栗色的长卷发散落在身后。
      我的鼻子有点酸,脱口而出:“你不是死掉了吗?”
      “谁告诉你我死掉了?”她挑眉,松开我,转而牵起我的手向前走。
      “跟我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一路跑过来,竟然没有被那条蛇发现也是万幸。”
      我这才想起来,八岐大蛇也被封印在梦之狭间,陡然打了个激灵。
      越往前走,浓雾散去得越快,渐渐四周都清晰起来。翠绿的森林呈现在眼前,树叶间有清脆的鸟鸣,还有不知名动物的叫声。苍郁老朽的森林爬满古老的藤蔓,脚边的树根上长出无名的菌类,柔弱娇小的白色花朵开在虬结的劲藤之上。
      我们来到了一片开满鲜花的山坡,清风穿过如海波一般涌来的花朵,温柔地抚摸我们的脸颊。
      萩抬起手臂,黑蝶便顺着她指的方向,飞进了密密匝匝的花海里。
      从山坡上往远处眺望,可以隐约看见一座壮丽的神社,巍峨地屹立在一片浓绿深处。
      她按住向后纷飞的长发,凝望着那座神社说:
      “你知道那座神社吗?”
      我心中有了猜想。
      “那位风神大人的神社吗?”
      “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曾经担任过侍奉他的巫女,现在那段日子,真是如同梦幻一般。”她笑了笑,“不说陈年旧事了。先给你解释一下吧。”
      萩的身体现在依旧在本源处当充电宝,只是年岁未深,她的灵魂未受到太深的侵蚀。尽管身体的灵魂都无法离开,她闲的无聊,便动了点手脚,引诱我来梦之狭间寻她。
      “那个东西你带来了吗?”她问我。
      “不要把自己说成东西行不行。”我一边吐槽着,一边从口袋里拿出封印置行堀的盒子递给她。
      她敷衍着说知道了知道了,握着那只盒子看了半天,笑着叹了一口气。
      “从前我觉得,悲伤,痛苦,不幸,这些令人流泪的过去只要抛弃就好了。到头来才发现,哪怕是失明后流浪的那段日子,也是我的人生。”
      她说后,打开盒子,捏着那团被符箓包成粽子的黑雾,一把丢进了嘴里。
      吞下黑雾之后,她闭了闭眼,再睁开又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情。
      “久违的过去啊……”
      萩在风中叹息。
      ……
      …………
      ………………
      萩本来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有疼爱她的父母和兄长。
      年岁越长,长得越漂亮,很是得人欢心。
      本来这样的一生眼睛比很多人要幸运和平安了,直到突然有一天被告知,你的世界就要毁灭啦。
      无数原本在生活中一辈子都不会产生交错的人类被聚集在了一起,需要纠正的错误节点被定在了某个平行世界的平行时间。
      他们为了拯救世界这样简单可笑,荒谬又迫切的愿望,匆匆来到了这个世界。
      队友们在时空的风暴撞击下失散,开局就遭遇了散落各地的灾难。
      幸运的是,她遇到了一位善良,且深爱着人类的神明。
      那位额头生有一双龙角的小风神尽管因为强大而可怕的飓风被人类惧怕着,却依旧在心底深深爱着弱小的人类,牺牲自己也会保护他们。
      因为奇异的发色和美丽的外貌被当做妖怪驱赶,险些被溺死在河水里的少女遇到了年幼的风神。
      水面盘旋的风轻柔地接住被推落河中的少女,将她送回了河岸。少女狼狈地跪在河滩上咳嗽,呛出气管里残存的水。耀武扬威的疯狂村民此刻都变成了惊弓之鸟,大叫着真的是妖怪啊,飞快地逃走了。
      只有脱力倒在浅滩上的少女遗留了下来。
      随即她看见了神明踏着水波走来。
      在缠绕的风中渐渐显现出一位少年的身影,白色的碎发间生出一双龙角,眼眸是森林的苍绿色,清澈得如同深山倒映郁郁森林的湖水。
      少年的后颈和脚踝还残存着细微的苔绿鳞片,仿佛初生的幼兽未褪去的胎毛。
      他就是风神。
      少女在他的庇护下成为了巫女,慢慢融入了村落,逐渐找回了同伴,变成了强大的阴阳师。穿越时空的他们以为最终决战终于要到来了,相约着告别,出发。
      少女心怀未尽之语,告别了风神,回到了同伴身边。
      然后就是天罚。
      他们来不及纠正扭曲点,世界陨落了。连接两个世界的栈桥坍塌,同伴死伤殆尽。
      她为了挽救同伴,拉开弓箭射向坠落如火的流星。铺天盖地的刺眼白光之后,呆坐在尸山血海的少女眼角淌下泪水,失去了光明。
      命运再次露出了他的獠牙。
      更加残酷的未来在等待他们,整个世界都抹除了他们的痕迹。
      相爱的人,相知的人,曾经相遇的人,记忆中有关他们的一切存在都被挖除。只剩下再见时,脸上诧异又无奈的礼貌性微笑。
      ——请问您是……?
      ——你……不记得我了?
      大灾后醒来,第一次走出黑暗的房间。少女的双眼蒙着涂满了草药的纱布,跪坐在门边,颤抖着伸手去捕捉穿过脸颊的清风。
      可是风停了。
      曾经轻轻吻过她的手心,赐下祝福的风神消失了。她再也听不见萦绕在灵魂之上的风声。
      萩换上的眼睛,原属于一位叫做麻的阴阳师。
      “从前开始,她就和我很不对头啦。”萩说,“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个性原因。那家伙是个认真过头的人,只会横冲直撞,把前路上的阻碍全部清除。算起来,我们也可以说是同门吧。虽然这么套近乎有点恶心……不过,她的老师是我们当中最强的那个人。他曾经教导过我,尽管只有三天的时间。”
      麻是个人如其名的少女,顽强得如同车轮下碾不死的蓖麻。
      束起黑色的马尾,向来素净的面容和一身男装,腰上的十文字结系着两把刀,一长一短。
      眼都不眨地斩杀妖怪,任凭血液飞溅到脸上,残留在眼角的血痕。
      冷血而麻木。
      一靠近她,鼻间都会闻到扑面而来的浓厚血腥味。
      “她杀了很多妖怪,必要时连同类也不会放过。因为杀过人,在阴阳师里风评恶劣。比起人类,她反而更像妖怪吧。她这家伙做得太过了,后来就遭到了报复。”
      有一个亡魂在临死前对她下了谶言,诅咒她会众叛亲离,亲眼看着自己堕落成最厌恶的妖怪。
      它成功了。
      天罚之后,麻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渐渐腐坏。
      她的刀上死气太过浓郁,越是斩杀敌人,越是猛烈地反噬她自己。
      最像妖怪的人类最厌恶妖怪。
      她向同伴们提出,将还完好的眼睛换给失明的萩,说不定可以减缓诅咒侵蚀她的速度,萩也可以重新看见。
      麻的猜测是对的。
      她最终可以作为人类堂堂正正地死去。
      而换上她眼睛的萩,也没有受到诅咒的影响。
      变故是在麻的尸体火化以后发生的。
      麻的老师在天罚之中,为了保护其他人而牺牲了自己。麻在残存的幸存者中,只有一个弟子。
      适应了新的眼睛的萩,在第二天走出房间后,发现同伴们,还有麻曾经的弟子,都称呼她为——“麻”。
      “怎么想都是这对眼睛的原因吧。这双眼睛,即便在黑夜里也能看得一清二楚。肌肉的细微变化,风的呼吸,尽收眼底。”
      萩坐在倒下的空心树干上晃着双腿,抬头望向风吹去的方向。大山的森林环抱着人类的村落升起袅袅炊烟。
      “你以前总是不愿叫千鸟师兄,我也放任自流。就是因为严格算起来,千鸟不是我的徒弟啊~”萩摸了摸坐在旁边的我的头发,“千鸟是麻的弟子。我也好,麻也好,我们的人生都被夺走了。”
      “其实我只是因为千鸟比我小。”我嘟囔,“你看,我都二十岁了。千鸟那小孩才十七!我怎么好意思叫一个十七岁小孩做师兄啊……”
      萩哈哈笑了两声。
      “其实千鸟没你想得那么小……算了,不说这个。”
      她向后仰起身子,长发被风吹得纷乱。
      天空一如既往蔚蓝澄澈,好像能把人吸进去一样。
      “人生的谜团真是多啊。”萩轻声喟叹,“为什么麻会拥有一双宛如被诅咒了一样的眼睛呢?为什么她宁愿选择死亡,也要作为人类结束生命呢?”
      “说不定麻也和你一样,曾经受到过哪位神明的祝福呢?”
      “也对,有道理。”
      或许在那位女性阴阳师孤傲冰冷的灵魂深处,也曾经照进过一丝来自某位神明的月光。
      不过,如今她的亡魂早已西渡,再多秘密也无从追寻。
      就是夜晚这个词,总是让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千万别是我想的那一位……
      萩歪头,捏了捏我的脸,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的事情说完了,该你了。你是怎么想的?”
      “啊?”
      “别装傻。你和大天狗还没有下文吗?”
      “下文什么的……我都告白了,他还是不相信我喜欢他啊。”我没好气地说,“大概是我平常太胡闹了,现在孽力回馈。”
      萩噗嗤一声笑出来。
      “你们两个在演搞笑剧吗?”
      我翻了个白眼,“我要起床了啊。”
      “不逗你了。”萩收了笑容,无声地轻叹,“你也该早点做出选择了,深月。妖怪和我们是不一样的,我度过了很多年的孤独岁月,那是你想象不到的痛苦。所以无论是妖怪还是人类的立场,我都可以给你劝告,早点抉择,才最好的。”
      爱上妖怪的人类,要面对衰老带来的加倍痛苦。所爱的妖怪依旧美丽如同初见,而自己逐渐老朽,多病缠身。
      爱上人类的妖怪,要面对比爱人更多,更多倍的寂寞和痛苦。相爱的欢愉生活不过几十年,转瞬即逝,爱人风化成黄土。独余自己,孤身残留在人间,拥抱过温暖后,孤寂和冰冷更加无法忍受。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切肤之痛。
      ……
      …………
      ……………………
      走出考场的那一刻,我全身松懈下来,带着如释重负,幸福地靠在等候已久的大天狗身上。
      他接过我的包挎在肩上,便干脆利落往前走,丝毫不顾及挂在他手臂上的我。
      我跌跌撞撞地被半拖着走,说:“我的脑袋完全爆炸了,我现在是个傻子。你要对我负责。”
      “胡说八道。”
      他头也没回,抬手敲在我脑门上。
      这是期末考试的最后一场,为大二生活画上句号。
      完——全没有看书,上课也是能溜则溜的我考前半个月就在平安京的寮内进入紧急戒备状态,隔绝一切和外界的通信,没收手机电脑平板,开始数天的地狱复习。
      期间无数次痛哭流涕,疯狂撞墙,神智不清地撕咬书页,甚至抱着狗子的大腿哭号求他变成我的样子去考试。
      来给我送饭而陷入贼手的大天狗咬牙切齿地抓着柱子,试图把腿上的累赘甩掉,屡屡失败。最后被闻讯赶来的姑获鸟用伞温柔地敲在我手上,才拯救了因不明原因衣衫凌乱的大天狗。
      他们两个合起来教训了我一顿做人的立身之本就是诚信,并且表示全家都不会助纣为虐,你死了靠式神作弊的心吧。
      我:……
      为什么你们两个妖怪都比我这个纯种人类更有做人的原则啊?
      “你都不会安慰我一下的吗?”我嚷嚷。
      为了在现世活动方便,他的翅膀被用了点小技巧掩藏起来。现在路人看来,也不过是一个神情冷淡,脸蛋俊俏的金发小哥拖着一个妹子在天桥上走路。
      他穿着我哥的大白T恤,宽大的裤管露出两截白生生的小腿,纤细得不似男性的脚腕,踩着我哥忘在家里的鞋。
      长得丑这么穿就是邋遢,长得好看却叫随性。世界真是不公平。
      “没有按时完成任务是你自己的错,为什么要安慰你?”他拖着我走路,“我以后再也不会纵容你。无论是阴阳术还是你在现世的课业,我都会严格监督。”
      “别那么严格,活着很累的啊!”我惨叫。
      “不可能。”
      直到我们走下天桥,我还不死心地和他纠缠锻炼和念书的问题,试图让他把标准降低一点。
      至少把跑圈的路程减短一半吧?!
      “你看啊,我在平安京出门有你代步,在现世可以打车,何必每天跑步折磨我……”
      就在我喋喋不休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汽车的鸣笛。
      有人从车窗探出头喊了我名字。
      “深月——!”
      我回头一瞥,当场愣住。
      “老哥?!”
      大天狗的脚步猛然一顿,也回过身,看向下车朝我们走来的青年。
      我哥突然变得眼神锐利,透过眼镜将大天狗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我莫名尴尬,摸了摸鼻子,硬着头皮笑嘻嘻地插到两个不知何时互瞪的人中间。
      “老哥,这么巧?你怎么来了?”
      “今天休息,正好想来找你吃饭。没想到在路边就碰到了,正好。”我哥说,“这位是?”
      “……”大天狗瞪着我的后脑勺,听在脑内完全是一团乱码。
      尽管他在努力学习现代汉语,对于这种语速超快的日常对话还是没法适应。
      “呃……他是、是我负责带的交换生!”灵光乍现,我飞快找到了解释,“我们学校不是经常有交换生吗?这是我负责的那个日本的交换生!啊哈哈哈、哈哈……”
      “这样啊。那你问问你同学,要不要一起去吃饭?”
      我紧张地咽了下口水,戳了戳大天狗。
      “我哥问你,要不要一起去吃饭?”
      他微微皱了下眉,眉间蹙起的痕迹很浅,说:“早上出门时,姑获鸟嘱咐你早点回去……”
      潜台词就是姑姑那边也等着我回去吃饭。
      “但是我好久没和我哥出去吃饭了,我不去他会伤心的。”我拽着他的手臂轻轻摇了摇,恳求,“拜托拜托,就一次。你可以先回去,和姑姑解释一下……”
      “我也去。最近现世的阴界裂缝太多了,一个人不安全。我本来就是来现世保护你。”他说。
      于是我们气氛尴尬地坐在了包厢里。
      我哥询问了忌口后,点了几个菜把菜单递给我。我随便点了清炒蛤蜊和汤,然后给大天狗解释了下都是什么菜。
      按照平安京的口味吃鱼和酱瓜野菜什么的比较多,还好这家是杭州菜。如果我哥和平常我俩的口味去了火锅店那就惨了。无论是洞子张还是清汤牛肉锅,我身边这位都不能吃……
      心虚的我殷勤地给两位男士烫筷子和碗碟,暗暗决定等会去买点胃药,以免大天狗吃顿现世的餐馆吃个不测来……
      等待上菜的过程实在是漫长得令人胃疼,我忍不住溜去洗手间,心底却隐隐觉得我忘掉了什么。直到我放完水对着镜子补口红的时候猛然想起来,尼玛狗子身上穿的都是我从家里捎带出来我哥的衣服!
      我顿时抱头蹲下,无比渴望从这个绝望的世界逃走。
      而在我走后,包厢的气氛一瞬间降到了冰点。
      服务员推着小车进来上齐了菜后,礼貌地关上门离开。留下两个大老爷们相对沉默。
      我哥清了清嗓子,率先打破沉默:“这位、同学……?能听懂中文吗?”
      正襟危坐,端庄优雅的大天狗坐得更加笔直了。脱口而出的是尽管稍显生涩,但绝对字正腔圆的汉语:
      “…我略懂一些汉语,日常交流绝无问题。”
      “能交流就是好事。”我哥笑了笑,“怎么我看深月以为你不会说汉语吗?”
      “……”
      第一次念李深月的名字就念成了泥森月被疯狂嘲笑后,一怒之下愤而苦学却再也不肯在深月面前开口的狗子,莫名有点心虚。相对的,他的表情看起来更冷了。
      “承蒙深月关照。”大天狗说。
      “哦,她是不是嘲笑过你的发音?”我哥恍然大悟。
      “……”大天狗默。
      “初次接触汉语时,确有其事。”他无奈地笑了笑,顿时软化了如冰的弧度,细而锋锐的眉轻拢,眼神清澈得不可思议,更加俊秀逼人。
      这一笑,宛如风吹雨散,春山嵯峨。看得人几乎移不开眼。
      “跟你说话有点费劲,你们那边人都这么文绉绉的吗?”我哥笑说,拿出一根烟,“不介意吧?”
      “当然。”大天狗说着,松懈了全身的气势,轻靠在椅背上。
      他主动为我哥递上烟灰缸,重新倒了一杯茶。
      古怪的气氛烟消云散。两个男人相视一笑,在貌似轻松的气氛里你来我往地相互试探。
      于是当我拉开门,硬中华熟悉的烟味扑面而来,我“……”,惊恐地看见我哥和大天狗相谈甚欢。他什么时候点亮了语言技能?这个心机狗,不声不响背着我学会了汉语??
      甚至当我坐下的时候,大天狗还主动给我盛了一碗汤,全程和我哥谈笑风生的过程中不忘给我夹菜。
      可怕的是他夹的还真是我喜欢吃的。
      我的表情更加惊恐了。在我哥低头看手机的时候,拽了拽他的衣角,无声地做口型:
      “你今天怎么了?”
      他是被现世的雾霾冲坏了脑子吗?我是应该立刻送他去医院还是问餐厅要一把盐驱邪?
      平常别说给我盛汤夹菜了,从他碗里偷走一块鱼肉都会被筷子打手。
      还要天天被教训食不言寝不语,坐没坐相,吃饭的时候不许发出声音林林总总,比我妈还唠叨。
      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会被他叨逼叨半天。
      多亏于此,我现在站坐都非常笔直标准,就差跟小学生一样背手抬头了。这是连军训都无法改变的事情。
      连我爸都说我身上那股吊儿郎当的气质没有了。
      这顿饭反而把我吃得意外地胃疼。
      饭后我哥开车送我们回学校,临走前突然叫住我,说是有东西忘了给我。等我跑回去,趴在车窗上等我哥把副驾驶的袋子拿给我时,他突然捏住我的鼻子,低声说了一句回去老实交代清楚。
      我还来不及反驳,他已经把袋子塞进我怀里,开车一溜烟儿跑了。
      留下我跟个傻子一样抱着纸袋,闷闷不乐地站在原地。
      我的老哥啊,我和你老实交代什么啊?交代我终于为嘴欠付出了代价吗?
      愚蠢单纯的古代狗子,迟迟不肯相信我是真的喜欢他,还把我平常口花花调戏女妖怪的行为看做了我这个人的花心好色。
      天知道我连妖刀姬的胸都没有摸过啊!
      岂可修,早知如此以前一起泡温泉的时候,还不如先过过手瘾,摸一把妖刀姬的胸,青行灯的腿……
      我现在回去和花鸟说晚上我想和你一起睡还来得及吗?
      纸袋是打包好的点心,都是那家餐厅几样我爱吃的。
      我说,大天狗,啊——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速把一只团子塞进他嘴里。
      他诧异的小表情还有点可爱,狭长的眼眸睁得圆圆的,咬在嘴里半天,才敢试探性地舔了舔,慢慢开始咀嚼。
      “怎么样?好吃吗?”
      他捂着腮帮子,把团子吞下去了,才说:“嗯……有点,好吃。”
      “只要你从了我,我以后天天带你吃香的喝辣的。”我笑嘻嘻地说。
      谁知他听后微愠,立刻变了脸,瞪了我一眼,甩手走了。
      我追了上去,“别走那么快啊。怎么又生气了?我错了我错了,道歉还不行吗?”
      “闭嘴,吵死了。”
      “噫,今天这么凶啊。你还没和我解释,汉语怎么突然说得这么流利了?”
      他抿了抿唇,突然拿过我拎着的点心,偏头看向别处。
      “人类的语言而已,学会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吗?”
      我嘴角抽了抽,“你让学了这么多年英语都不会说的广大中华学子情何以堪……不对啊,明明今天早上我还看见你和搭讪的女生说你听不懂中文!就在我进考场的时候,回头正好看见了!”
      “你为什么要回头?”他看我。
      “你为什么要假装不会?”我看他。
      然后两个人同时转头回去。
      脚边是斑驳摇晃的树影光斑,从尽头到彼端,仿佛一条默默无声的长河,缓缓流动。
      我才恍然发觉,盛夏已经来临。
      远处交错的高楼露出一小块透明的蓝天,被绿荫草坪上的铁丝网分割开来。球场上还是传来不知疲倦的热闹声音。整座城市被浓绿覆盖,教学楼上的爬山虎地在风中颤动。林荫大道两旁成排的高大树木交织成头顶天然的凉棚,干净的金色阳光穿透枝叶的脉络和空隙,洒落在行人的身上。
      他顿了顿,“刚才你的兄长那个动作……是什么意思?”
      我愣了一会,才想到他说的是老哥捏我鼻子的习惯。
      “就是普通的行为啊。关系亲近的人之间时常会有的小动作嘛。”
      小时候太顽皮,不小心摔破了鼻子,以为自己把鼻子摔塌了天天大哭。这种黑历史我怎么好意思说。
      为了逗我,家人从那以后就很喜欢时不时捏捏我的鼻子,说什么把小塌鼻捏高一点。
      然后大天狗就捏住了我的鼻子,在我傻愣愣地看着他的时候,噗嗤笑了起来。
      简直是如笑春山,冰雪消融。
      “梅雨已经结束了……夏天都来了。”我小声地说,“在那之前,和你说的事情,你有考虑好吗?”
      我眼睁睁看着薄红一丝丝染上他的脸颊,风吹开发丝,露出他此刻堪称温柔的眉眼。
      “你的余生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深月。”
      他扬起唇角,一指头戳在我的额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大天狗·海石榴(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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