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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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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常言,清明时节,断魂之处。三两斜雨,润湿锡纸冥钱,合着两行清泪,将最深的思念承起,送往忘川河畔,孟婆桥头。
如果说清明是蒙蒙细雨,那今天的雁门就是一场瓢泼。
天刚蒙蒙亮,“天下第一关”的城门紧闭,危楼之上,白帆密布,比之旌旗更加张扬。数十丈的白帆将这人间险处也披上一身麻衣,化作“鬼门关”处,为千千万万的将士送行。即便是那最热诚的太阳,也只是作一陪衬,让那黑云笼上一层微微透亮的光圈,似是墨玉一般。
辰时未到,伍长什长便已经起床整肃各自的阵容。每一个人都披着粗布破衫,仓促缝制的丧服,面色凝重,神情惨淡。
一支数十万的军队,却没有一句话语,如果说是整个雁门变作了一个死城,一点也不夸张。明明还有那么多活着的人,还有那么多站在那里的人,可却寂静的让人害怕,压抑得让人想哭,就连那柴门之后的柴犬,也只敢发出“呜呜”的叫声。
日转而时至,只听“咚——”得一声将战鼓击响,让那雄厚浑然的鼓声一遍又一遍得在山谷回荡,抚慰着每个还活着的人,那满是疮痍的心灵。
一什一伍,也以鼓为令,整齐划一得迈起步子。缓而沉,重而稳,一起一落,整齐划一,仿佛是那阎罗王下,驱使着一具又一具的傀儡。无论是什么样的军队,听到这数十万如一声的角度,都不得不为之胆寒。
背日而行,今天,他们的目的地,只有一个——西山安魂台。
聚尸骨化其基石,集血肉筑其高台。招魂幡树,四面环合,引路铃响,早早归家......
土丘高台之后,便是那再回不去家的人。
待送行的人都到了,公孙华便一身麻衣随左右侍从静静登上安魂高台,素朴的衣衫一下,一双鹰隼墨眉显得更加锐利,宛如一柄藏在杂草之中的宝剑。他缓缓起手,八方战鼓便一起击响,以三三之数震耳欲聋。
鼓声落下,公孙华便缓缓展开书卷道:“哀维。永康六年,十一月初四,悼二十万雁门烈士。大将军司空公孙华、左将军司马邢笙、右将军镇远赵可、参将公孙凤。”每念一人,便行至台前,等念到公孙凤时,左右正想将他抬上,却见他摆了摆手,自己用双拐撑着身体,一瘸一拐,摇摇欲坠得独自爬上了高台。
那一摇一摆活像个瘸了腿的鸭子,引人发笑。
若是平常,一定是这样,可现在,三军将士没有一个人一言一语,看着他可笑的坚持,都不禁攥着手中的兵器。
公孙华继续道:“携三十万将士寄以哀思。边陲狼烟,百姓离散,幸得我二十万汉家儿郎尽忠职守,奋勇杀敌,鞠躬尽瘁,死且不避。安雁门之危局,守家国之大业。千里戍边,母牵妻念,诸君舍一己之得失,战苦寒之边险,足可谓之‘英雄’。今身陨,名留史训,为我汉家儿郎顶礼效之。吾等痛念诸君,深感五内俱焚,请以少牢悼之,伏维尚飨。呜呼哀哉!”
文罢,众人只觉苦寒之中似是一点温润,定睛细看之时,只见白晶点点,像是撒盐空中,打在脸上,不久,也就化了。
难道是上天也为之感动,落下这一点垂怜么?
那雁门城外的一匹骏马,也正顶着这朔风,疾驰而来。
公孙华缓缓放下书卷,众人接过侍从递来的香火,一起道:“愿诸君安息。”
三鞠躬后,顺次插进了案前的香炉。
随后,四面战鼓再次想起,雄浑的军乐如山川大泽,激昂澎湃。
一曲落下,公孙华扬起声道:“将士们,在这里的,是我们二十万兄弟,他们为了保护我们,为了不让匈奴人伤害我们的亲人!都永远留在了这里。他们也有父母,也有妻儿,可他们再也回不去。他们的父母妻儿,甚至连一捧骨灰都拿不到,他们能看到的,只不过是一副衣冠。”公孙华顿了顿又道:“他们,拼尽了最后一分气力,最后一滴鲜血。可现在,匈奴人的大军还在几舍之外的百草口虎视眈眈。雁门之后,便再无天险,到时我们的父母妻子都将是匈奴人口中的鱼肉。我们都上过战场,都见过因为战乱而不幸的村落。”公孙华接着道:“我知道,只要匈奴人不退,我们之中,还会有人埋在这。可我,我公孙华宁愿自己埋在这,我也不想让我的妻儿遭受不幸!”言至此,大将军的拳头猛然锤下桌案,三牲酒礼都为之一振。“我也知道,我们都是人,也都怕死,所以我给你们一个机会,如果你们想走,可以明天咱们吃过饺子,随赦令之上的人一起走。但是,无论你们的选择如何,我公孙华都会站在雁门关口!”他道:“哪怕明天过后,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也会死守雁门关!”
公孙凤笑道:“大帅,卑职想说两句,行么?”
主帅点了点头,这少年人便挪着双拐,往前凑了凑,提了口气道:“兄弟们!我不想说什么为难你们的话。我只想说,你们如果有人,路过太原,到了杏花村,告诉那里的人,‘公孙凤,在雁门守着他们!他到死,也没退一步!’。”
他只是个弱冠的少年,死,怎么会不怕呢?他每次想到,可能再也没有办法看到那张翘首盼归还的面容,心里都会像是撕裂一般。他反复练习着这句话,原以为,已经淡然。可没想到说出口的一瞬间,胸中的酸楚竟止不住得往外冒了出来。
少年咬着牙道:“我也怕,可我没有办法,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去保护好他们!我只希望,明年春节,他们还能围在一起,好好吃一顿饺子。”语落,饶是公孙凤僵硬着自己的表情,可眼泪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
刑笙接过话,笑道:“兄弟们,我最喜欢酒,清明的时候,可千万记得给我带口酒啊。”
赵不为道:“我赵可,家在洛城,可我守雁门守了十年,这一次我还会守在这。”
公孙华道:“愿意留下来的兄弟们,我公孙华发誓,带你们攻破匈奴,咱们一起写进史书里!”说罢,便将宝剑高举头顶道:“不破匈奴,誓不还都!”
随之,公孙凤也道:“不破匈奴,誓不还都!”
“不破匈奴,誓不还都!”
……
四位大将齐呼之时,四下之中已渐有呼应。
一声而呼,两声而合,三声而应,四声而聚,五声而啸。先是一点火星,其后便绵延不绝,至燎原之势。那孤独而单薄的誓言,渐渐洪亮高亢,宛如江海呼啸,一浪高过一浪,最后浊浪滔天,席卷宇内,成吞并乾坤之势。
“不破匈奴,誓不还都!”
“不破匈奴,誓不还都!”
“不破匈奴,誓不还都!”
……
“让开让开……”一声尖锐的声音在人群中隐隐约约,可这沧海一粟,终将被滚滚大潮所吞没。直到他现身在安魂台前,众人才意识到有这么个人。见他将一卷布帛高举于上,公孙华便示意众人落了声音。
“这位是……”公孙华道。
“公孙华接旨!”
老人绕过台前,领众人毕恭毕敬得跪下道:“末将公孙华接旨。”
那人打开皇卷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四海帮交以和为贵,今我大黎与匈奴偶有误会,以生兵戈,现匈奴使者进京议和,态度诚恳。故召大将军公孙华奉旨引兵还朝,商议议和事宜。旨到之日即刻起行,另付金牌一枚,以为凭证,钦此。’公孙将军,这是金牌,接旨吧。”说罢,便将金牌压在圣旨之上,递了过去。
赵可心道:不好,若单是圣旨或是金牌,打不了杀了传令的回头请罪便可,可如今……
正自忐忑之时,却见刑笙的嘴角偷偷勾着,公孙凤呢,倒是和大将军一副模样——面无表情。
许久,大将军和四下将士皆是一动不动,传旨的手也不禁渐渐发抖,壮着胆子道:“公孙将军,该接旨了。”
公孙华道:“烦请足下回禀圣上,匈奴兵容严正丝毫没有退兵之意,如今两军对垒已在关键之时,此时引兵还朝雁门必破,到时长江之外再无天险,半壁江山无异于拱手让人,还请圣上三思。”
使者心道:公孙华果真跟皇上说得一模一样,不论如何,今天都要让他接旨,否则来日必定后患无穷。故而说道:“公孙将军是要抗旨么?”
“末将不敢抗旨,只求圣上三思!”公孙华义正言辞道。
“公孙将军当真不肯接旨?”
公孙华环顾了四周道:“匈奴未破,不敢还朝。”
“圣上有令,公孙华若不接旨,以谋逆论处,当场拿下,阻拦者,格杀勿论!”那人嚷道:“公孙华,你还不速速接旨!”
“老人”深深吸了口气,慢慢抬起了臂膀。
那使者见状心道:哼,看你还不乖乖接旨。
那双满是老茧的双手似是坠着千斤重物,可动作再慢,还是一点一点向那一张皇卷接近。一寸之时,这双习惯了杀人的手,居然已经开始发抖。当这一情状被传信的人收入眼底,心中的喜悦已经爬上了眉梢。可四下之中却出现一丝异样的声音。待到还有几指之间时……
“将军,不能接啊!”
这个嘶哑的声音传出时,就像是一句咒语,将所有都人都停在这一瞬,下一刻,所有的眼中都出现了他的身影。
早已破败的铠甲,被合着泥土与鲜血的绷带,拄着一杆红缨,一瘸一拐得挪动着自己的脚步。满脸的风霜掩盖了他本来的面目,坑坑洼洼的皮肤上新伤盖着旧伤。“将军,圣旨不能接啊!匈奴人已经断粮,咱们至多只要一月就能大破敌军。如今撤军岂非前功尽弃,如此作为,又如何对得起我们面前的二十万具骸骨,二十万个家!倘若雁门被攻破,又如何对得起我们身后千千万万的亲人啊!”
“你这老匹夫休要妖言惑众,再敢多说一句,便立即将你正法!”那传信人恼道。
“哈哈哈!”老汉听了这话,不怒反笑“正法?”颤颤巍巍得抬起手,用力伸直了手指道:“我的兄弟,我的儿子都在那,他们都是在这战死的!你的法,就是不顾将士死活,当匈奴人的狗么!”老人拼命喊道,用长矛支撑的身体,也因愤怒而颤抖起来“将军,如果您要接旨,就请您放老朽一人出关,哪怕是被匈奴人一刀一刀的刮了,我也要用我的拳头打掉他们几颗牙,我也要用我的牙齿咬下几块肉!这二十万的尸骨,多我一个,不多!”这话说完,老人家的脸上已经让热泪与鼻涕弄的狼狈不堪,但三十万的将士,上至司空司马,下至伙头小卒,没有一个人笑话他。
他们佩服他。
他说出了他们的心里话,与咬牙背弃自己肝胆相照的兄弟而言,他才是英雄。
所有人,都为他震撼。
“岂有此理,违抗皇命,就是死路一条!”说罢,那人拔出腰间的长剑便刺了出去。那老人双手举起长矛,可满是疮痍的身体只有颤抖的力气,即便如此,他还是一声咆哮,踏上他认为对的抉择。
……
“叮……”
只听一声金属交击,那老人踉踉跄跄得倒在地上,而那人的长剑也已脱手。回神一看,只见两支铁拐稳稳得扎在地上,撑起一个本该早已倒下的人——公孙凤。
那人心道:这人拄着双拐,位在四大将军之列,年龄也是相仿,莫非就是邴大人的门生。心下窃喜,道:“久闻公孙太原将军深明大义,看在您的面子上,这件事我就当没发生过,还请您帮公孙齐鲁将军接旨,早日促成邦交友好,不再有战事。”
公孙凤正色道:“我不知道什么是大义,我只是觉得,这二十万零一具尸体,加上公孙凤,也不算多。”
“说得好。”公孙华缓缓起身,步足过去,小心翼翼得搀起了老汉道:“不过,你少算了一具尸体,是两十万零三。”转身对那传信的人道:“这圣旨,我不接。你若想拿公孙某人的人头,尽管来吧。”
“你……你们…….”传信的人一惊,节节后退,哪知脚下一绊,整个人都向后仰去,幸好有人接着。他刚想道谢,那人却道:“我的命是公孙大人救的,生死关头,自然一马当先。算上刑笙,两十万零四。”
看着这颤颤巍巍的老人,赵不为心里是最不是滋味儿的,心道:没想到这老兵境遇也是如此,我的儿子又何尝不是埋在这雁门关下,难道我一个堂堂镇远将军,竟还不如这一个阵前鞍马的小卒?随即道:“还有我赵可赵不为,我奉先帝之命恪守雁门,也自当死在雁门。”
“反了,反了,你们都反了!”那人瘫坐在地上拿手指着,叫道:“来人,来人,还不速速将这一干叛将拿下!”可四面三十万人,竟没有一人上前,又忙叫道:“你们都是瞎子聋子么?还不速速将他们拿下!”
三十万中,一人突然道:“末将蒙公孙将军知遇,得于大哥相救,遇凤将军青眼,愿誓死追随二位将军!”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先前责罚一百军棍,其后被于琢期这一座大山保下的许君。
赵石头如今也开了口“家父叔伯镇守边陲,戎马一生,为子为臣,自当效之。”
现在,那一根“筷子”也发了声“凤将军待末将犹如亲生手足,景戚也愿誓死追随将军!”他还是那个筷子,只是从木筷子,变成了一双铁筷子。
“反了,反了……”
“末将誓死追随将军!”随后,一人接道。
“末将誓死追随将军!”这样的声音断断续续,却没断了连续。
“末将誓死追随将军!”那叔伯父兄埋在这里的人口口相传。
“反了……”
“末将誓死追随将军!”那兄弟异姓情同手足的人口口相道。
“反了……”
“末将誓死追随将军!”那胸中壮志愿守家园的人口口相应。
“反了,你们全都反了!”
起初,还能听到这样的声音,但当每个人胸中澎湃的浪潮越来汹涌,自一股泓泉,到下自成溪,再到归流入江,最后百川到海。这沧海一粟,也终究被它吞没。
每一个人都是英雄,现在,他们高举着手中的武器,决心捍卫自己的家园。
“今天,我公孙华就是叛将!你们,就是叛军!这一仗,我们不为那个高高在上黄口小儿,只为把我们的故事传给后人,只为让我们家中的老母妻儿,明天还能吃上一口热饭!”公孙华长剑一起,便在手中划了道口子,在一方白布上用鲜血挥洒出一个“家”字!众人也纷纷举剑效法,一起书写下一个“家”字的大旗。
“不破匈奴,誓不还家!”的誓言,这一刻,回荡在鬼门关下,烙印在汗青书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