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只僵尸暗恋你》孟嬟

14、老相好与僵尸姑娘

　　时隔多年我虽觉得还算是运气才有了今朝，但偶尔闭目之时忆起那夜，仍会浑身发凉，惊出一身汗来。

　　我从往事中勾回神，却见女鬼阿兰忽然朝那酒家迈出了脚步去，一言不发，嘴唇微微哆嗦。我心下奇怪，晃在她跟前唤了几声，她只恍若未闻。
　　她径直走到了酒肆前头，在门口顿了足。

　　眼尖的店小二早机灵地迎了过来。“这位客官，里面请，里面请。”
　　阿兰怔仲地盯着头顶的牌匾不说话，小二看着眼色小心问道，“客官……客官？”

　　阿兰终于把视线从匾额上“谭记酒铺”四个字上抠下来，眼神还是有点儿游离，问小二道：“如今你们这里的老板，是姓谭？”
　　“是啊！听客官这口音，莫不是从外地归来？”小二笑眯眯道，开启导读模式耐心讲解，“您有所不知，我们这店可有百来年历史了，这名堂就说来话长了，自打从……”

　　阿兰却未再听他说下去，忽地加快了脚步往酒肆里头走。“给我来一坛桃花老酒。”

　　“诶！好咧！”

　　阿兰左拐右拐，驾轻就熟走到酒铺的中堂，十分自然地就着柜台边的桌子坐下来。小二很快抱了酒坛子上来，阿兰从桌上的案盘里取了杯子，去掉酒坛的封盖儿，倒了满满的酒，缓缓地凑到唇边。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堪称行云流水。

　　可那杯沿还未触及唇齿，便听“啪”地一声。她把杯子往桌上一掷，眉头近皱起，喊道：“小二！小二！”
　　“来了来了！客官有甚么吩咐？”小二飞快地跑过来，阿兰不满道：“你们这酒怎么回事？怎的这股子怪味道？”
　　小二哥听她这么说，猫着腰凑近桌上的酒，拿手靠近鼻头扇了扇，恍然道：“客官您有所不知，咱们店的桃花老酒就是以这味道出名。”

　　“你想拿假酒诓我？我在云松镇住了十来年，会不知道这酒是什么味道？叫你们掌柜来！我要跟他谈谈！”
　　“客官，客官，您这话说得......咱们这酒铺子，祖上经营快百来年了，又做了改良，才得了如今这特别的味道，您随处去问问，都知道咱们谭记酒铺……”
　　阿兰一拍桌子：“我不想听你说！你们掌柜呢？叫你们掌柜来跟我解释！”

　　“客官有啥问题您跟我说一样的！您这，您这......若是您尝不惯，可以点别的酒……”
　　“换什么换！要辩解叫你们掌柜的亲自来！”
　　这边争执不下，我正不知如何劝架，一道柔和的女声入耳来：“阿力，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地怎么能跟客人吵起来？”

　　放眼处是个秀丽的女子掀开布帘出来，看上去不过二八年纪，穿着水绿的对襟襦裙，藕白的手腕戴着薄藤色的镯子，轻抚着明显隆起的小腹。
　　“夫人......”小二哥见她出来，本就露着难色的脸瞬间换成了苦瓜相，“这位姑娘尝不惯咱们店桃花老酒的腐甜味，非说酒有怪味，怎么解释都不听，吵着要找掌柜的理论，您说，这不是寻衅滋事么......”

　　女子眼波一转，示意小二哥噤了声，挺着大肚子缓步走了过来。笑道：“姑娘，这酒不合你心意，是小店的不足。这样，给你换坛三十年的陈酒，今日酒钱尽数免了，如何？只是，不知这桃花酿怪在哪里，还烦请你指出来，小店日后也好做改进。”

　　阿兰眼皮子都没抬一下，摇着木桌上的筷筒：“我说的是找掌柜。”
　　“相公今日有事外出了，有甚不满意您跟奴家说便可。”
　　酒铺娘子话一落音，阿兰唰地竖起了脑袋。一瞬间里眼中闪过错愕、惊异、难以置信和诸多因为太快我没来得及琢磨清的情绪。

　　她张大了嘴，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一般。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娘子，好像要在她身上穿出洞来。
　　这势头有些不对，我拉了拉她：“阿兰......”
　　“娘子，你还怀着身子，不好生休息，来这吵闹的外堂里做甚么？”声线悠长，穿过略显嘈杂的酒堂客座，遥遥而来。

　　与那酒铺娘子的出场不同，这次阿兰闻声身体蓦地一紧，眼神早扫过去，看着那身影一步步走近了。
　　来人约七尺身长，穿着青色的棉绸袍子，是张年轻的面孔。
　　阿兰不知何时合拢了嘴，死死地紧咬着自己的下唇，似要咬出血来。
　　指甲掐进了肉里，看得我都疼。

　　“啪”地一声，阿兰突然拍桌子而起，不待反应，她如影生风，冲到了男子面前。

　　“你、你、你......”阿兰攥得指节发青，忽地一伸手抓住那人的襟口，连牙齿都在打颤，眼神似要吃人似的。
　　我心头隐隐不安，只能徒劳地去拍她的手，不住劝她，“阿兰，阿兰，你别冲动……”

　　她手上的力道愈发加大，白手上青筋凸起，眼睛红得似要喷出火来。那酒铺掌柜夫妇显然一时没消化这状况，惊得瞪圆了眼睛，那男子讶异之余还是没忘了礼节，“姑娘你……”

　　阿兰的手忽地就松开了，垂落在侧，仍旧红着眼睛，似是用尽了力气，恶狠狠凶道，“你什么你！你家这酒做的忒难喝了，给姑奶奶好好改进吧！”
　　说完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留下匪夷所思的掌柜夫妇。

　　她站在湖边，望着垂映出天蓝色的水面，笔挺着身子纹丝不动。
　　我小心地戳了戳：“阿兰……”

　　她头也没回，我绕到前边发现她脸上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这实是与她的性子不合。“你怕我乱来？”
　　小九九心思被戳破，我噔地有些红了脸，半天支吾道，“也不，不全是……我看你挺难过的就……”

　　阿兰不说话，拿着脚尖在地上划圈圈，磨的一鞋子的泥。我看她糟蹋我的鞋子肉疼了一下，思及她现在的处境，有些良心不忍。

　　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劝慰的话，只好抠着手指，眼睛七瞟八瞟，终于看见了远处桥头上挑着花担子的卖花郎，“你不是最喜欢那些活物，咱们去买枝花戴一戴好不好？”

　　阿兰不答我的话，顾自呆呆地看着湖面，“我们当时在这里约好了等我出宫就成亲的，这么几年功夫，他怎么能就自个儿讨了媳妇，连娃都要生了呢？”

　　“我借你的身体，也就是想见见他最后一面，告诉他不要再等我了。他已经娶妻生子，也忘了我，这不是正是如了我的意么？我不是应该高兴吗？”她的眼眶红了，头一次这个没心没肺的女鬼这样伤心，“可是，为什么我心里这样难以接受？凭你说他怎么能这样呢，怎么能这样呢？凭什么就我心心念念的想着他，凭什么，凭什么……”

　　我看着她眼泪啪嗒往下掉，心里也揪作一团。嘴笨的说不出只片安慰的话，只好伸出手臂欲抱一下她。

　　她就着我真空的身体，终于放声大哭。
　　足足哭了一个时辰，她似乎哭的有些累了。

　　抽抽搭搭了一会，我正拍着她的肩膀忖着这地儿我明明没有来过，却很有些熟悉，她忽地抹了把眼泪就站起身来，脸蛋一横，“那种人渣！有什么好哭的，走，咱们买花去！”

　　她一路小跑着上了桥，顾不上头上云鬓凌乱。我心中隐约不安作祟，眼见着她跑远了，只得掩了跟上前去。
　　近看卖花郎却不是个俊俏的后生，是个将近花甲的老者，见阿兰过来，慈眉善目地问：“姑娘，买枝花么？”

　　“你这花怎么卖？”

　　老爷爷来了精神，笑眯眯道：“诶，两文钱！两文钱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阿兰似乎愣了下，还是从荷包里掏了两文钱：“我要那枝。”

　　“诶，好咧！”老爷爷收了钱，捋起袖子细细把那花枝又修了修，递了过来。
　　阿兰没接，直直盯着他的手腕上一道错节的刺青，突然兀自道：“刘庭……”

　　那老爷爷显然有些惊讶，抬起头又细瞧了她一眼，“姑娘你……识得老叟？”
　　阿兰似乎才醒过神来，怔怔道：“你、你真的是刘庭？怎么会……那个柳尾巷门口栽着数十株大枣树的刘庭？”

　　“那都是数十年前的事了。姑娘是……”
　　“你是刘庭，你是刘庭，”阿兰根本没听对方说话，自顾自喃喃两声，哗地凑近前，“如若你是刘庭，那谭松呢？你认识谭松么？”

　　老爷爷显然也是活了这么多年，见过了世面的。见阿兰这副样子虽是讶异了番，却也似乎没有多吃不消，只当是个寻人的，“认识我倒是认识个叫作谭松的，不过，二十余年前他不是死了了么？”

　　阿兰声音有些不可控的颤抖，“你说的谭松，是那个家住柳尾巷胡同口三七号，世代卖豆腐为生，后来生意做赔了的谭松么？”
　　“是啊，他家以前就住老叟隔壁，在酒铺当打杂伙计的，后来不知发了什么狠劲，攒钱顶下了那间酒铺，还越做越大。”老爷爷捋了下白须指着远处的红旗，“喏，就是前头那家谭记酒铺，现在由他侄子继承了继续在经营，他家的酒在云松镇方圆数十里都是有些名头的……”

　　阿兰声音极低，低得暗哑：“他，是怎么死的？”
　　“唉，这事说起来就可惜了。”老爷爷叹息了一声，“阿松一向脑袋灵光，又肯吃苦，谭记酒铺在他手里越做越大，可以说得上云松镇这一行的龙头。但他那时有个相好的姑娘，因为贫苦被卖到宫里，后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暴毙了，阿松听到这个消息后当场就吐了几碗血，接着就病倒了，这一病，再也没起得来……”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只怕是阿兰在宫中待的年月过久，忘了斗转星移过了多少年头了。

　　这故事听来令人动容又扼腕，情深不寿，这心上人不仅没辜负她，还算的殉情而亡，阿兰该是可以无憾了吧。

　　我回过头，她却已经回身往那酒肆走，付了钱的花枝也未拿，那老者在背后连连唤她也毫无反应。一颠一倒，明明她上了我的身，那身体却犹同一具抽去灵魂的空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