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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人间词话(二) ...

  •   张润午休找许晓川,只有两件事,一是写作业,二是说话,而后者往往比前者重要。
      张润有两次被老师抓到午休过班,一次是历史老师,一次是英语老师。还好,都不是他的“灭绝师太”。
      那次,历史老师到我们班清点人数。张润把头深深地埋在书桌上,恨不得书桌上有个洞,好让他可以钻下去。他极力地想要掩藏自己,可还是被历史老师锐利的眼神识破了。
      历史老师也只是问了一句:“张润,你怎么在这儿?”然后,就离开教室了。
      历史老师走后,我转过头,小声问了张润:“历史老师怎么认识你了?”
      庄雪告诉我:“教过张润的老师,有哪个不认识张润?”
      还有一次,张润看到英语老师从不远处走来,他赶紧放下手中的作业,像离弦的箭瞬间就射到了后黑板的地方,有些肥胖的他瞬间瘦成了一道闪电,迅速地闪到了门后。
      英语老师点了下人数,交代我们要保持安静。她讲话的时候,眼睛时不时瞟向教室的后门又敏锐地盯了一眼许晓川桌上一个多余的文具盒,和一本字迹有些混乱的物理辅导,斜躺着一支黑水笔,笔盖还没盖上。
      我们都强忍着不笑,面孔都强装出一种埋头苦干的认真,但总给人一种怪怪的感觉,可能是我们的表演水平跟“专业”是完全擦不上边了。
      英语老师走后,张润才从门后走了出来,脸上毫无一丝害怕的神采,相反是笑嘻嘻的,自己还很有自知之明地说了:“老师应该知道我在这里的,只是不想说而已。”
      随后,张润又跟许晓川抱怨起现在的物理老师不如物理男神,他的物理最近学得一塌糟糕,串联与并联、短路与断路都是些什么鬼了,上课有讲这些吗……
      张润抱怨完物理老师又抱怨起他们的班主任。隔壁班的班主,被张润描述得像个笑里藏刀、绵里藏针的女魔头,简直就是张润今生今世的“灭绝师太”。仿佛,我们平时看到他们班主脸上慈祥、温柔的笑容都只是一张善意的假面具。
      有的同学,对张润的“灭绝师太”印象是兼具严父与慈母的形象;有的同学,幽默风趣又深有意味地说了一句:“静若处子,动若脱兔。”
      张润跟许晓川说:“晓川,我想要跟你们换班主。”
      许晓川平时不怎么喜欢班主的,这个时候最维护班主了,语气坚定、态度坚决地拒绝了张润的想法:“不行,我们的班主再坏,也比你们的班主好。”
      快到一点半的时候,我就跑去五班找吴娴苓。我们是同一个广播小组的,从初一就认识了。初二同班的时候,我们常常相约去广播室。那时候,她还会带着物理和数学的作业去,去问她的师傅,也就是陈彦佳。
      她跟我说:“你也可以多问你的前桌,他数学和物理也很好的。”
      她说的“前桌”,就是许嘉大神。
      “我们都曾有过,风雨过后的沉重,形成陌路的口,但心却还流动……”吴娴苓是在苏打绿的《当我们一起走过》里邂逅她的男神,她的男神其实是个初一的小师弟。
      照进广播室的日光有些暧昧,吴娴苓像只羞涩的小白兔,脸上飞着两抹绯红的微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小师弟看,而且一厘米一毫米也不挪移。然后,伏在我的耳边,以乖巧的笑容掩藏内心的激动与兴奋,悄悄告诉我:“那个小师弟长得好帅!”
      从此以后,她再跟我提起那个小师弟,却不再叫“小师弟”了,变成了“我男神”。
      吴娴苓的男神坐在窗边,像一尊白净、安静的雕像,沐浴在午后的阳光里,衬着窗外斑驳的树影,成全了吴娴苓与他的惊鸿一面,也成全了一幅流连忘返的画面。小师弟的皮肤似晴日里的白雪,泛着晶莹而明亮的光。吴娴苓说,一看到他的肌肤,就会想起《满井游记》描写山峦的美句,“为晴雪所洗,娟然如拭”。这动人的光反射到吴娴苓笑着的眼睛里,变成了丝丝甜美如歌的涟漪。
      吴娴苓在朗读一篇青春散文,读到席慕蓉的“而你微笑的面孔极浅极浅,逐渐隐没在日落后的群岚”,读到高晓松的“明天你是否想起,昨天你写的日记”,她都笑了,笑得两个酒窝都清晰地镌刻在嘴边,像两朵盛开的小桃花。她此刻的羞涩与欢喜都填在深陷的酒窝里,让人一目了然。我很清楚 ,她在笑什么的。一抹阳光照到她的脸上,她的两颊看上去似乎更加红艳了。
      当吴娴苓念完了散文,背景音乐换成了周杰伦的《蒲公英的约定》的时候,没有蝉鸣、蜻蜓、纸飞机,有的只是吴娴苓那双直白又真诚的眼睛,可小师弟却仿佛什么都没发现。那时候的光阴,流动成一幅安静又美好的漫画,有的是岁月温暖,人间静好。
      我读的一篇美文,是《风陵渡口初相遇,一见杨过误终身》,讲的是郭襄与杨过的故事。当时,梁锦鸿站在我的旁边,他是来找陈彦佳的。“大家都说我爱着杨过大侠,才在峨嵋山上出了家,其实我只是爱上了峨媚山上的云和霞,像极了十六岁那年的烟花。”可是,在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为什么穆念慈会爱上并非“为国为民,侠之大者”的杨康,为什么郭襄等了杨过二十四年后遁入空门,为什么阿紫在看到萧峰自尽抱着他跳崖。人的一生那么长,要走的路那么远,可是,要跟意中人修成神仙眷侣的太少了。你爱过谁,你狠过谁,都能在金庸大侠的书里看到自己,看到他的。
      在我像小师弟一样的年纪,梁锦鸿就跟我讲了《神雕侠侣》,从黄晓明版讲到陈晓版。梁锦鸿跟我分析了:“陈晓前面演得比较好,到了取剑的时候,黄晓明演得更好看。”
      我问梁锦鸿:“那新版的小龙女呢?”
      梁锦鸿笑着说:“小笼包。”
      后来,陈晓和陈妍希终成眷属,我和梁锦鸿形同陌路。
      初二,有一次在广播室的时候,刚好梁锦鸿也在,而且,他就站在我的身后,我稍微一抬头,就能碰到他手臂上露出的肌肤。因为是夏天,他穿着的是短袖校服。白色的棉质布料,配着深蓝色的领子,在两肩的地方,搭配一小部分的深蓝色,上边还横着两条深红色的加粗的线条。
      其实,2016的上半年我真的很少想起身后的这个人;只是,那一瞬间我还是怦然心动了。怦然心动的速度是多少呢?像樱花落下每秒五厘米,像雨滴每秒降落每秒十米,像陨石坠落每秒十千米,像烟花消散每秒三亿米……其实不必算了,物理还有个名词叫做“加速度。”
      东方有个词人,叫做李煜。他是这样形容花谢的速度,像《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像《浪淘沙》“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像《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西方有个物理家,叫做牛顿。人们利用他的万有引力定律推导出“重力加速度”,那也可以用来计算花谢的速度。李煜,王国维说他“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牛顿,爱因斯坦评价“只有把他的一生看作为永恒真理而斗争的舞台上之一幕才能理解他”。但凡理性,李煜只是个骄奢声色的亡国君;但凡感性,却一点也不符合“牛顿定律”。
      “匆匆那年,我们究竟说了几遍,再见之后再拖延。可惜谁有没有爱过,不是一场七情上面的雄辩。”黄灿灿的日光倾泻在新刷的白墙上,仿佛披上了一件金色的舞衣。我看见墙上倒映着我有些单薄、有些柔弱的影子,在秋风的吹拂下,怎么就那么像老北京的皮影戏。当我抬起头的时候,王菲唱到了“如果过去还值得眷恋,别太快冰释前嫌”,梁锦鸿、陈彦佳,还有小师弟,他们都成了渐行渐远的背影。
      我看见梁锦鸿的身影倒映在墙上,一寸一寸地往前挪移着,那种感觉,怎么那么像回到戏台上的盛唐,梅妃看着唐明皇的衣袍一步一步地拖离了皇恩浩荡的梅阁。直至转角,他的背影在瞬间覆盖了所有日光的肌肤,又在瞬间从我的目光中彻底地消失了。日光还是无比明亮地打落着,我却恍惚地觉得,那是天空织给大地的嫁衣。我悲哀地想到,日光只是天空与大地相爱的嫁衣,可它却无怨无悔,人们都在歌颂着它的大公无私。可人们只有被雨天、被黑夜烦到的时候 才会想起它的好。像许仙在断桥遇到白娘子,像唐明皇与杨贵妃歌舞升平,尽管大地被烟雨围城,被黑夜吞噬,可那些人在那个时候又怎会想起日光?
      为什么我在墙上的投影像皮影戏,为什么梁锦鸿是想起戏剧里的开元盛世;为什么梁锦鸿惊鸿照影记得一清二楚,为什么其他人可以像匆匆浮云视而不见。这些都是感性的问题,我能理性想到的是物理书上的“运动的相对性”。当梁锦鸿渐行渐远时,以我为参考系,他的投影一直在运动;以他为参考系,他的投影始终是静止的。
      吴娴苓看着我对空荡荡的走廊出了神,挑逗我说:“你不会也喜欢我男神吧?”
      “不是。”我摇了摇头,又瞥了一眼墙上安分守己的日光。
      “那你是在看什么,看得这样出神入迷?”吴娴苓问。
      “没有。”我否定地回答,嘴角勾起了一抹恰到其分的浅笑,“我一点也不花痴你家的男神。”
      “他是我唯一的男神……”吴娴苓兴奋地夸起了他的男神,也就慢慢对我在走廊上的一幕给淡忘了。
      当背景音乐换成《神雕侠侣》的主题曲《你我》,我已经回到了教室,翻起了王国维的《人间词话》,读到了李煜的《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
      在《倾世皇妃》里,马馥雅初见孟祈佑的时候,孟祈佑在相思湖畔,一身白衣飘飘,远方的雪山宛若倩女的脸庞,美如人间的仙境。他吹着笛子,凄婉又悲凉的笛声横过湖光山色,吟了一首词:“林花谢春红,太匆匆;十指筛韶华,两袖空。一抔黄土掩风流,痴笑狂癫颤清风。莫道无情皆自扰,黄昏易,细雨中。王谢春燕归来了,人已去,心无踪。”
      初一不经事,不识愁滋味的我,写了一段《倾世皇妃》的观后感,梁锦鸿评论了一句:“文采好。”
      我问他:“文采跟爱情有什么关系?”
      他回答:“我没有说爱情,只是说你文采好。”
      之后,我们“冷战”了两个月,直到他对我说了一句:“让往事都随风,都随风。”
      初二刚开学的时候,也就是我们“冷战”刚结束时,我看见他走到我的桌前,拿起搁在桌上的《神雕侠侣》,轻轻地翻开了书的扉页。他的手指,恰似雨蝶亲吻了旧时的琴弦。我听见他大声地念出了书的名字:“神雕侠侣。”
      然后,他又将书放下了。可从头到尾,他的眼睛都没有望过我一眼。
      他从来都不知道,我好多次翻阅《神雕侠侣》,但总是没能读完;就像我好多次想要忘记梁锦鸿,但总是没能忘记。从某个时候开始,我发现自己不再是活死人墓、绝情谷的小龙女,而是骑着小毛驴、走遍天涯的郭襄。他自始至终,都是天下无双的“神雕侠”杨过。
      “花开花落,无限寂寞,思念太辽阔。谁对谁错,都只是经过”犹记那时,学校广播音乐刚好是陈晓与陈妍希合唱的《你我》 我就问了梁锦鸿:“《神雕侠侣》的结局,小龙女有没有跟杨过在一起?”
      梁锦鸿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是在一起啊,要不怎么叫《神雕侠侣》?”
      我为什么就哑口无言了,为什么不追问一句:“那郭襄呢?”
      《你我》听完了,就是最熟悉的《走进新时代》的旋律,也意味着我们要上课了。我读到了李煜的另一首词,是《浪淘沙.帘外雨潺潺》: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我在白衣胜雪的年纪,遇到李煜,便觉得他不食人间烟火。后来,竟会想到,大周后是不是白玫瑰,小周后是不是红玫瑰。是不是大周后在的时候,大周后只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小周后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当大周后与世长逝后,小周后变成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而大周后还是“床前明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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