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于水火》章师意

25、第二十五章

　　夜色愈加浓重，然而我机械移动的步伐始终以同一频率缓慢进行着，无意识地向前走去。沉浸在回忆中，不曾发觉周遭渐趋变少的人，待耳旁除呼啸的风声及夏虫啁啾鸣叫外没有半分多余的声音，才怔愣地站住了脚。
　　环视四周，不知不觉中走进了一个死胡同，两边林立着破旧古老的灰暗建筑，脚下踩着的水泥路裂着长短深浅不一的痕纹。
　　童年惊悚的故事瞬间涌向大脑，下一秒踉跄转身，不顾一切往相反的方向冲了出去。
　　夜是浓稠的黑，高大的树木挡住了月光星辰，黯淡的路灯无精打采地垂着头，整个人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寂静的夜，忽地响起一串不啻于惊雷的狗吠，吓得我胆儿都破了，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跌倒在地。狗叫声愈来愈近，下意识地转身，朦胧中见一体型庞大的大黄狗咧着锋利的牙齿向我冲来。
　　惊恐到极度，人的大脑会短时间停止运转，待到僵滞的大脑重新活动并将逃跑的信息传递给我时，黄狗已经距我不足一米了。它跃起两只前蹄，猛扑向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大黄！”焦急而紧张的训吼。
　　预期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我睁开眼睛。见一女孩立于面前，大黄狗温顺地偎依在她身旁，友好地摇动着它的尾巴，与方才凶恶狰狞情状大相径庭。
　　“姐姐，实在不好意思。”女孩脸上挂着抱歉的微笑，弯腰道：“你没事吧？”说着她过来扶起我。
　　“没事。”我微笑着摇摇头，借着她手的力度起身。
　　待到站定，仔细打量面前的女孩。她的面目模糊在暗夜里看不真切，但发尾系着的玫红色毛线却吸引了我的注意。12岁那年暑期于公园邂逅的那个受人欺负的女孩形象倏忽浮现在眼前，记得当时她坐在地上双手抱膝，羊角辫末端扎系着的毛线随着身子的抖动一晃一晃。
　　“你叫什么名字？”为了确定心中的想法我询问道。
　　“我叫赵希萍。”她话音刚落，我便激动地一把抱住她。她身子僵硬，整个人呆呆的，显然被我莫名热情的举动吓住了。
　　“我是小萤啊！夏萤。你还记得吗？去年在公园里我们相遇，同行的还有我舅舅。”我兴奋地叙说道，借此来唤起她的记忆。
　　“喔！”她恍然大悟，睁大了眼睛，眸里溢出惊喜之色，“真没想到还能见到你啊！不过......”她退开身子细细打量我，“你长高了不少，简直变了一个人，我都认不出了。”
　　“你知道如何走出去吗？我迷路了......”夜晚的风由凉爽变为寒冷，裸露在外的皮肤起了一层厚厚的鸡皮疙瘩。
　　“你迷路了？”她拉着我手，向前走去，“我带你出去吧。”
　　经她的带领，我很快就出了胡同，平坦宽阔霓虹闪烁的公路出现在我们眼前。
　　“谢谢你。”我向她道谢。
　　“哎呀，你客气什么。”她甩着手不在意地说道。这语气，这动作像极了小丽。
　　“那边有公交车。”她以手指向马路对面，一辆公交车正从前方缓缓开来，公交站牌下立着稀伶几人。赵希萍推了推我，“你去吧，不早了，早点回去。”
　　挥手道别，向前行去，想到什么脚步又滞住了，转身对正要离去的赵希萍喊道：“希萍！”闻言，她转过身来。
　　“你有联系方式吗？”我问道。我似乎在她身上见到了小丽的影子。
　　她神情沮丧地摇摇头，说道：“我家没有电话也没有手机。”
　　“有缘自会再见！”我高扬声音向她挥挥手，她也扬扬手以示回应。
　　走到公交站牌时，最后一个候立的人迈上了车，我等在他后面，刚将脚跨上时，听到我的名字以一种急切的语调被唤着。转头见熟悉的人影立在不远的后方，我怔住了。
　　“还上不上车？”司机催道。
　　“不好意思。”道歉之后，我转身向方策的方向奔去，他也走向前来。
　　他什么都没说，只抓住了我的手。冰凉的手掌被他厚实温暖的手裹在其中，一如既往的舒适踏实。
　　“舅舅.......”我嗫喏开口。
　　“嗯。”他专心地开着车，目不斜视。
　　“那个........放在桌上的字条你看到了吗？”
　　“我帮你查了成绩。”方策淡若轻风的语气中我屏住了呼吸，藏在胸腔中的一颗心也“咚咚咚”跳个不停。艰难地咽了口口水，我断断续续地开口：“呃......那个......呃........”
　　方策侧过头来，淡淡瞥我一眼，开口：“升学考的成败并不能决定你以后的人生路。这只是你人生中一个小关口罢了。或许现在你还不懂，将之看得太重。但等你长大了，再追忆过往，便会发现这其实不算什么。”说着他停下来，换了鼓励的神色对我道：“从哪里跌倒便从哪里爬起，好好努力！”话毕，轻轻拍了拍我的肩。
　　“你不生气吗？”我从睫毛底下抬起眼睛看他。
　　他听了，轻哂道：“为什么要生气？”他看向我，以信任的神态与语气道：“我知道你一直很努力，成绩也一直很优秀。可是，考试成绩并不能完全反映一个人平时的学习状况及努力程度，它还会受诸如心态、身体状况、运气等等因素的影响。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实力。”
　　时间的流逝是客观而规律的，然而作为主观的人的感受却是迥异的。痛苦的时光总是漫长的，同理，欢乐的时光往往短暂，瞬息之间便消失地无影无踪。我与方策温馨与恬适的朝夕相处很快便滑走了，站在Z市第三初级中学门前，我抬头茫然地望了望漆成银灰色的铁质大门，又凝目放眼远眺校内三三两两由家长陪伴着的新生们。
　　“怎么了？”方策觉察出了我的异常，开口问道。
　　“有点迷茫，有点紧张。”我停下步子，站住，转身面向他，“你知道——我平日里偏喜安静，不太适应一寝六人的集体生活。”
　　“你总要学会独立。”方策简短的一句话，我一颗心沉了沉。
　　“开玩笑的。”我勾起嘴角，假意以期待的口吻说道：“寄宿生活我可是盼望了好久。试想六个同龄女生夜晚熄灯后你一言我一语地躺在自个儿的床铺上述说心事、谈论话题，别提有多开心了！”
　　方策点了点头，我们继续向前走去。报道、注册学籍、缴费、领床单被褥生活用品.......一切就绪，拿着钥匙走进寝室。甫一进门，便被一股沉淀在幼年记忆的梅干菜扣肉味紧紧环绕。调远视线，见一人直愣愣地站在楼梯口，望着地上一摊东西发呆，边上滚落着老式的带盖与手柄的不锈钢杯。
　　走近了，听到她喃喃低语，像是犯了错般畏怯：“怎么办.......一个星期的伙食.......”断续的话语里隐含着哽咽啜泣。
　　我将目光调向地面，泛着油光黑糊糊的一团，仔细辨看，方能发现混杂其中切得小小的肉粒。恻隐之心油然而生，我走近她，正在做斟酌安慰用词的准备工作时，她抬起头来，眼里一闪而过的惊讶。这是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脸盲症的我努力在脑海中搜寻不获，只得微笑看向她。
　　“小萤！太凑巧了！你也在这？！”她兴奋起来，那颗镶在眼眶悬而未落的泪珠闪着熠熠之光。
　　“你是哪个宿舍的？”她说着殷勤地提我手上拿着的东西。
　　“308。你呢？”
　　“好遗憾啊。”她神色流露出失望，张了张嘴，道，“我在508。”
　　方策走向前来，眼尖的她立马见到了，热情而礼貌地打着招呼：“叔叔好。上回公园的事还没好好道谢呢。”
　　这一下子，我猛然醒悟到了此刻立在我眼前的便是希萍了。以掌轻拍额角，心里感叹，脸盲症怎么愈来愈严重了。
　　抬眼打量希萍，见她一身朴素却整洁干净的新衣，发型由两根长及腰际的羊角辫改成了马尾，看上去成熟了一点。
　　“你是一个人来的吗？”我问道。
　　她点了点头，说道：“我家住得近。奶奶身体不太好，就不想劳累她了。”小小的身子，成熟的口吻。
　　方策扫一眼地上，吩咐我道：“小萤，你去拿扫把畚箕。”依言，拿了扫把。方策将手上提的东西放在一边，动手将那一摊黑糊糊的东西清理干净。在这个过程中，希萍双目一直随着扫把的动作转溜，波光流转间满含惜怜，扫走的似乎不是梅干菜，而是她藏在心里捂得紧紧的一份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