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于水火》章师意

1、第一章

　　初见方策那年，我十二岁。
　　那一天，母亲敲响我的房门，“小萤，起床了。”
　　我揉着迷蒙的睡眼，咕哝一声，翻个身，继续睡。
　　“小萤，小萤，起床了，今天要出远门。”母亲的声音似乎有些焦急。
　　听到“出远门”这三个字，我瞌睡的细胞迅速苏醒了过来。
　　在我家的词典里，“出远门”意味着一家三口外出旅游。
　　掀开被子，赤着脚，打开房门，我看到陈嫂拖着两个大行李箱过来，并对母亲说，“太太，都整理好了。”
　　“妈妈，这回出去带这么多东西啊！”我向大厅张望了一圈，转向母亲，“爸爸呢？”
　　“你爸爸不去。”母亲淡淡的说，面无表情。
　　一种奇异的诡秘感瞬间升腾在我心间，以往母亲提起父亲，眉眼里洋溢的笑若灿烂的阳光照拂在脸上，见者无不感染到那份喜悦。而今，提到父亲，竟是淡淡的，且沉静的面容下似乎潜藏着一座火山，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出来。
　　尽管心中仍有许多疑惑，我却捺下了一个又一个冒出头的疑问，程序化地刷牙洗脸，换上粉色连衣裙，穿上白色单鞋。
　　整理完毕，老李将行李搬进车子后备箱，我与母亲坐在车子后座，车子一路向前驶去。
　　七月中旬，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灼烈的骄阳，在繁茂肥硕的常绿阔叶植被上洒下熠熠的金光
　　笔直公路两旁栽着的绿树间，知了此起彼伏地鸣唱着，仿佛不知疲倦为何物。在开了空调的车子里，我仍感觉燥热，连叫了母亲几声，她都没反应。
　　“妈！”我用手轻轻推了推她，母亲浑身一抖，仿佛睡梦中被吵醒的人一般，迷茫地看了我一眼。
　　“妈，有没有水？”
　　“再忍一会儿，小萤，马上就到了。”
　　“妈妈，我们是要去哪儿？”始终徘徊在心中的问题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是去你舅舅家。”
　　“表舅家不是很远吗？而且，向来是他来外公家拜访，自从外公去世后，也便断了联系了。”我凭着模糊的记忆拼凑那个饱经沧桑的中年男子的面容。
　　“是另一个舅舅。你干舅舅，当年你外公对他有大恩，想必他不会忘恩负义的。若是.......”母亲停顿了一会，再接上去，“若是，他也.......那这世上当真便没有人可相信了。”
　　母亲说的话我不甚理解，对于这个凭空出现的“干舅舅”我也是一头雾水。
　　约莫一个小时，车子拐进一条小巷，巷子歪歪曲曲窄窄长长，勉强能容纳一辆汽车，在不很平整的巷子里行得万分艰难。五脏六腑随着车子的颠簸似乎脱离了固定的位置而扭绞在一起，万分痛苦。
　　母亲似乎察觉到了我的不适，叫老李且将车停一停。
　　车停下后，母亲从包中翻出手机，拨出了一个电话，将手机搁置在耳后。十几秒钟后，听到她对着电话那头说：“小策，我们快到了。”
　　“.......不用了，我们找的到。”
　　“我都说了，不用麻烦了。”
　　“车牌号？车牌号末四位是5888.”
　　“你已经看到我们了？”
　　...... ........
　　晕车使得我全身倦怠，无力地仰靠在靠背上，灵识仿若抛掷到虚空之中，浮浮沉沉、混混沌沌。迷糊中只觉察到母亲打开车门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母亲又进入车子，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
　　“小萤，还好吧？”
　　浑身软绵无力，头晕恶心，实在没什么精神，抬起舌头说话似乎也变得十分困难。
　　母亲见我实在没什么精神，便也不强迫我回答，只对我说，“你先靠一会儿。”
　　我点了点头，母亲便又出去，似乎在与谁说着话。我阖上了沉重的眼皮，渐渐地也便睡着了。
　　刹车的惯性，使我的身子往前倾了倾，方知自己已是睡了一觉，胃里不那么难受，头晕也缓解了不少。
　　“小萤啊--”母亲的声音。
　　我以为她在叫我，正要应答，车子前方传来气质的声音，是温柔与清泠的混合物。
　　“晶莹的莹还是充盈的盈？”
　　始知他们在讨论我，我便索性装睡，听听母亲在这位“干舅舅”面前是如何评论我的。
　　“......萤火虫的萤。”母亲顿了一会，才接口。
　　母亲二十岁便有了我，她一遍一遍在我耳旁叙说着那个关于“萤火虫”的故事，听得我耳朵都起茧了，可她还是乐此不疲地向她的女儿分享她快乐的际遇。
　　母亲与父亲一向恩爱，自我对世界有朦胧认知之时便已知晓。如胶似漆、举案齐眉、琴瑟和鸣......一切形容夫妻恩爱的词都无法表达他们的幸福甜蜜。
　　十九岁那年，母亲跨入大学之门，遇到的第一个人便是大她两届的父亲。作为学生会主席，他不得不缩短暑假时间比别人早几天地来到学校进行迎新工作。或是父亲俊朗的外表吸引住了母亲，或是父亲精干的办事能力摄住了母亲的芳心，母亲摒退了老李，佯装成一个孤身一人来外地上学的学生，请求父亲带她去六号公寓，因她是路痴。那个年代，自然不像如今这般有便捷的手机，互留联系方式。但在短暂的十几分钟，母亲旁敲侧击地打听到父亲叫夏坤，任学生会主席，家在偏远的N省，目前单身。
　　路有尽时，挥手说再见，可母亲的芳心在注视父亲渐行远去的背影而越发怦然。顺利进入学生会、与父亲熟识、恋爱，一切循着顺其自然的轨迹理所应当地发展下去，除了那次意外。
　　那是父亲毕业不久，那时，母亲大二。父亲带母亲去郊外，墨黑的暗夜，父亲蒙住母亲的眼，在她耳边温柔地说：“菽妩，我要给你一个惊喜。闭上眼，我说睁开你才能睁开。”
　　当父亲说，“可以了。”移开盖住母亲双眼的手之后，母亲这么些年锦绣富足的生活似乎碰撞了原生态梦幻的美。
　　看着点点飞舞的黄绿色流萤，母亲呆了。没有银烛、画屏，也不是秋天，“青年小侣戏流萤”也取代了“轻罗小扇扑流萤”。
　　也是那晚，他们初尝了禁果，有了我。
　　“小萤。”这回叫的是我。
　　“菽妩姐，看样子小萤是很累了。”
　　“可都到了。”
　　“我抱她上去吧。”
　　“你住在五楼，又没有电梯，会很累的，还是叫醒她吧。”母亲推辞着客套着。
　　“小萤不过是个孩子罢了，能有几两重。”说罢，便打开车门，下车，再打开后座车门。
　　闭着眼睛，对他唯一的认知是衣服上淡淡的肥皂泡沫味，感觉很青春，与满身烟草外加中年男子味的表舅大相径庭。
　　他揽着我的膝弯，将我打横抱了起来，右耳正好贴着他的心窝。他的心，一下一下，跳得很沉稳。
　　“菽妩姐，我先带小萤上去了。”他向母亲招呼道。
　　“好的，你先走吧。我和老李马上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