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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尾声:且喜人间好时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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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如酒。
桃蹊提着沉沉两大罐药,踢开了小院的门。
院中桃花树下,陶华正坐在石桌前,抱着一个大酒坛。
“笨陶华,快给我放下!”桃蹊大怒,赶紧冲上前去,“好不容易救你出来,大夫说了,你至少要卧床三个月,怎么还敢爬起来喝酒?!”
“唉,我卧得慌,”陶华不管,又给自己满上一碗,“良辰美景,不赏岂不可惜?况且这桃花酒埋在树下已有十年了,此时不饮何时饮!”说罢,端碗一饮而尽。
“笨陶华,你心里有事?”桃蹊在桌边坐下,却发现桌上已摆好了一只空碗。桃蹊给自己倒了点酒,又给陶华强行倒满一碗药,“干!”
“小蹊儿,是你心里有事吧?”陶华端起碗,望着桃蹊,一贯含笑的眼神。
“我……我那日原想问你……”
“为何引朔月杀我?”陶华笑了。
“是……”
“小蹊儿,你知朔月性格刚烈,又心藏大恨,不让她把心中恨意尽数发泄出来,恐怕日后伤人伤己……况且我的确亏欠北齐良多,这一刺,我心甘情愿,她理所当然。”
“可是……”桃蹊还想说什么,却见陶华遥望明月,神色清澈,嘴角微微扬起,便知他行此道未尝有半分后悔,便也觉得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桃蹊又给自己倒一碗酒,这桃花酒芬芳熏然,真是让人未饮先醉,“你说你亏欠北齐良多……我问你……”桃蹊说了一半,又灌了自己一口,借着酒力说下去,“你和国师,到底是何关系?”
陶华又是扑哧一笑,“你不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吗?还需这般吞吞吐吐地问我。”
古都城破,朔月身死的那夜,桃华投水本是怀着必死之心,却不知道恰恰是此举救了自己一命。他本是草木之灵,遇水则生,沉入水中却能休养生息。但他受伤太重,已无法承载这副身体,便本能地化为桃树,生长在了雩台之下。
年复一年,雩台前的人工海不知被哪朝填了,上面却长出了富丽连绵的宫苑来,桃华看着宫苑里日日发生的事情,也知道了人世的许多。可惜这宫苑不久便易了新主人,不久又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原野上化作一片郁郁苍苍,桃华在这荒凉面前又一站好多年,陪伴他的,只有每夜皎然孤月而已。漫漫长夜,浩浩北风,寂寂荒野,这孤独深深侵入他的内心,日日夜夜折磨着他,似乎要将他也融入这无边的静谧。后来这里又成了战场,成了宫苑,甚至重回一片大泽,他却已淡然了。他从前切切眷恋的繁华早已灰飞烟灭,闭上眼,唯有心中一轮孤月而已。
后来,白衣少年只存一念,孑然入世。
再后来,天下都在流传李皎然这个名字,无数人想要杀他,却有更多人将他奉若神明。
他最初奔去的,自然是大辰后裔所在的北地。然而北齐已病入膏肓,纵然有良主苦心,也挽回不了三年之内被瓜分的命运一一那又何必再等三年,他只一计,便让南方的霸主兵不血刃,一夜之间占据了北齐的都城。
从此,他成了大齐的国师。攻守吞并运筹帷幄,人都道他谋略绝妙无双,却也常常将自己置身险境。他只置之一笑。
那一念,便是他欠天下一个盛世。
“笨陶华,”桃蹊又灌了自己一口酒,酒上心头,话便都涌上来了,“你傻啊!你哪有亏欠那么多,明明……”
“但我亏欠他们两人,确是不虚,”陶华把酒坛子抢过来,“你不知……若想他们两人一世平安,必须先还天下长平,再拼死守住这太平盛世……”
“笨陶华……”桃蹊觉得自己还想喝,却发现那坛子里只剩盈盈一泓月光了,“所以你才那么在意北齐乱党之事?”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我不能让任何人动摇了眼前这个盛世……”
桃蹊觉得心里说不清的难受,“那天下太平之后,你还要还他们一世是吗?所以才陪了子衿那么多年……”
“我亏欠雨青的,岂是十年就还得完……”陶华也想喝,坛子空了,却还在往碗里倒。
“那朔月呢,你难道还要去还她?!”
陶华一声叹息,“复生之后,便是一世重来。她再不记得前朝北齐这些糊涂事,只当自己是大齐一位普普通通的子民……我自是不便再去见她,但她对子衿似乎颇有好感,说不定……说不定日后还能成就一对佳偶哩!”
“真是痴人……痴人啊!”桃蹊也没有察觉酒已尽了,两人竟为了坛中月光抢了起来,“那你……你怎么办……”
“我?”陶华抢得坛子,却也从凳子上跌了下来,他也不在意,靠着树抱坛一笑,“我自然要守他们……一世无虞啊!”
“你骗我!”桃蹊忽然站起身,泪水哗啦啦地落了下来,“你现在强撑着一成元气,我难道看不出来?!”
“傻蹊儿,”陶华叹一声,“我既然早已在心中发誓,守他两人一世无虞,就一定会做到。你却为我瞎担什么心……”
“我……”桃蹊想说什么,却觉得喉咙哽咽,说不上一字,便索性扑到树下,趴在陶华肩上大哭起来。
“月到古城偏皎洁……”陶华左手抱坛,右手轻叩坛身,坛子竟发出声声清鸣,他便和着拍子曼声唱到,“偏皎洁……知他多少,阴晴圆缺……阴晴圆缺都休说,且喜人间好时节!”
歌声随桃花酒香飘散风中,桃蹊不禁抬起头去看那天边新月,却不知是不是月光氤氲了视线,眼前一片模糊。
“唉,小蹊儿,”陶华看她泪水止都止不住,停下手中,沉默片刻,却道,“你已游遍古都,且快些回去吧!待到明年春天,我们自有缘再见。”
“明年春天?”桃蹊的哭声一缓。
“是啊,明年昆仑山的春会上,百年一度的投选上神。我要去候选,那时各路神仙云集,你也可前往一游。”
“笨陶华,你已经快要修到上神了?!”桃蹊擦擦眼泪,瞪大眼睛看着身边这个一身酒渍的家伙。
“若有功绩,自有人会拜你,”陶华一笑,“哪像小蹊儿你,嬉游终日,就是再给你个一千年也不会有长进!”
“我……哎,先别管我了,若是能够选为上神,自然可以续以神元,你就有救了!”桃蹊赶紧抹抹眼泪,神秘兮兮地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册子,“我这里正好有秘密武器!”
陶华翻了翻那个涂涂写写,墨迹纵横的小册子,看不出所以然来。
“此为古都梦华录。这里面啊,都是近日来我记下的故事,”桃蹊得意道,“回去后我就把你的故事写成一文,再把这文刊印成册,把这册子在春会上一发,到时人人都知道你的事情,肯定能够拉来不少票数!”
“等……等等!”陶华连忙道,“别啊!你要是把这传开,我日后哪里还好意思见人!”
“哈哈哈,你就等着吧!先给我喝酒,喝酒!”
两人为了那空空的坛子抢得不亦乐乎,追得满院子乱跑……月色如酒,醉了月下人。
而或许是他们醉得太厉害,都没有察觉,门外还久久立着一个人。
子衿亦是提了药来访,走到门前,听到门中传来的言语,却怔住了。
桃华,李皎然,陆雨青……这些在史书里看过千百回的名字再次传入耳中,一段段故事终于串联成线,他恍惚地扶住门沿,模糊遥远的记忆如风雨飘摇……
桃蹊再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身处的不是陶华家的小院,而是长长垂柳之下。
暖暖的春阳照在身上,茸茸的春草挠着脚踝,她坐在柳下,拼命揉着眼睛。这是在城中皎水之畔吧……
一弯碧水,闪着细碎明亮的波光流过,万千柳丝随风摇曳,鹅黄新绿的柳色之中,有人翩然踏歌而来一一
“夜泽!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回去啊。”来人话里带笑。
桃蹊疑心自己是不是做梦,赶紧摸摸自己的宝贝册子还在不在,还好,册子没事。
“你地府的事情办完了?怎么这样快。”
“早办完了,”玄色长衫的少年一笑,“因此也来得早些,你们经历了什么,我都看了。”
“你跟踪我!”桃蹊大怒,怪不得他破天荒地没有偷看自己的宝贝册子。
“我是一片好心,”他完全无视桃蹊的怒气,悠悠然敲着折扇道,“不然怎么会把那个烂醉如泥,倒在茅厕边的你拖出来?”
“你!”桃蹊正要爆发,却见他不急不缓道,“你还想像当初辞别郁时说的那样,去谱写人间的繁华吗?”
桃蹊一愣,摇头道,“不想了。”
“那,我们回家?”少年伸出手,微笑。那笑容竟使他身后明净的山水都一时失色。
桃蹊心里就是一跳。正要伸出手去,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唉呀!差点忘了笨陶华,他还醉着,身上又带着那么重的伤,不好好照顾就糟了!”
“小桃子,你竟有如此不重色轻友的时候,真是难得!”少年莞尔,“不过你不必担心,他现在有人照顾哩!”
暖和的春阳从窗外漫进来,流淌在静悄悄的屋子里。
子衿默默坐在床边,凝望着熟睡的人。只见他面色苍白,眉头微蹙,神情像极了个被自己的梦境困住的孩子。这个梦,想必漫长而崎岖,却让他牵肠挂肚,深陷其中。子衿凝视着他眉间隐隐流露出的一缕忧色,心中不禁长叹一声:
以后这盛世,就让我和你一起守吧。
已经两个时辰了,还不见一点动静,就在子衿心中忐忑之时,被子里被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却缓缓睁开了眼睛。
“子衿?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探病啊。”子衿松了一口气,倒了满满一碗药,“快喝,喝完有礼。”
陶华的眼睛顿时变得亮晶晶的,连忙咕噜噜把药喝完,正要伸手索要礼物,却忽然想起了什么,“糟了!小蹊儿昨晚最后定然是晕倒了!”
“桃蹊姑娘没事,”子衿笑道,“她家里来人接她回去了。”子衿想起那位玄色长衫的少年公子,就不禁要暗笑,他那个性,和桃蹊姑娘还真是……
陶华觉得有点儿遗憾,毕竟还没有道过别就走了,不过何必拘泥于这点小事呢,只要这几天她玩得快活!
“礼物呢?”
子衿拿起放在陶华枕边的卷轴,交到他手中,微笑,“我写了一幅字送给你。”
“一幅字?”陶华惊疑。
“是。其实我很久很久以前就写好了,可惜后来一直没有机会给你……你要看看吗?
清脆的鸟语透过窗子传来,窗格子里嵌着湛蓝的天空,窗外小院里阳光温暖,野花遍地,桃树舒展,春草丛生,正是人间的好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