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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二世 (5) ...

  •   大王子听出了是谁,头也不回地说:“上师不用说什么了,我已经决定了!”

      大王子身后走出了个年轻僧人,他没有穿外面的大氅,只一身僧袍。他到了大王子的面前深深弯腰:“殿下,请容我替他受此酷刑。”竟然是小森!

      秦惟在喉咙绳索的摩擦中大声喊:“谁要你替我?你谁呀?!”因为要听他惨叫,脖子上的绳索没有绕得那么紧。

      大王子也哈哈了一下:“上师说笑了!上师不经常说要敬因果吗?那既然我要这么做,自然是他欠了我,杀了他是帮他还了债。上师与我无冤无仇,我怎能为自己惹这恶业?”

      僧人起身合十道:“我只想对这位小王子说几句话,让他迷途知返,忏悔罪孽。”

      大王子点头同意:“的确该让他好好忏悔。”他没在意僧人改了主意,佛经上记录了舍身饲虎、割肉喂鹰,可真能做到的有几人?能那么说一句已经不错了。

      秦惟看着小森低着眼帘走到了自己身边,一撩僧袍单膝跪地,对自己低头合掌说:“抱歉了!”秦惟犹豫着是不是该问他可否记得自己,就见小森合十的双手分开,右手从左袖中抽出一把刀来,一下就刺入了秦惟的心窝处。

      秦惟只觉心口剧痛,但是方才的紧张一扫而光,他对着僧人轻声唤:“小森……”小森抬起了头,眼里泪光盈盈,开始诵经:“南无巴嘎哇帝……”

      前世小森就是这样给临终的人念经,他曾告诉自己,如果充满慈悲地诵念经咒,频临死亡的人和动物能瞬间解脱,不落入下乘。

      秦惟微笑了:“谢谢……”闭上了眼睛。

      瞬息间,秦惟就从身体中站了起来,他见小森席地坐下,双手又在胸前合起。

      大王子忿然走到小森身边,指着他喝道:“上师这是何意?难道想与我为敌?不怕我杀了胡地百千游僧吗?我可以让人焚烧你的寺院,毁去你写的佛书!”

      小森叹息道:“崇高佛法,也敢成行恶借口,豺狼本性,此世实难更改,我已尽力了……”然后喃喃地念起咒语,接着,秦惟就看见年轻的僧人站到了他的面前,可同时,地上还有一个小森……

      秦惟在意念里欢乐地打招呼:小森……

      年轻的僧人愤怒地回应:你怎么还像以前那么笨?!刚才疼吗?

      这一世的小森比上一世还脾气大?!可秦惟很高兴:不疼不疼,你还记得上一世?那你记得是你把我送来的吗?

      小森皱眉翻了个白眼:什么我把你送来的?我哪里有那样的力量?你是应和了你因缘的感召才来的。

      秦惟这一世过得饥寒交迫不说,最后还提心吊胆,饱受惊吓!现在他不头晕不渴不饿,在小森旁边也不用怕了,觉得特别轻快!如果他能雀跃,大概会跳来跳去了。他对小森说:小森!我刚才其实恐惧极了!我已经不怕死了,可我还是怕疼!多谢你帮了我!但你为何要离开肉身?我听他们说你有神通,他要尊你为国师,不会杀你的。

      小森带着些无奈地回复:他本来会成南朝新君,我想守在他身边,劝他少杀民众,稳固新朝……

      秦惟惊:他还会夺了南朝的江山?!这么个坏人,还有天理吗?

      小森又翻眼睛:这跟天有什么关系?都是人干的事情。那他现在做不到了,这就叫有天理了?

      秦惟有一大堆问题,一下子对小森倾泻出来:那有命运这回事吗?因果是可以改变的吗?人的选择能改变命运和因果吗?……

      小森合掌:这些都得你自己去寻找答案,人们的解答各不相同,就是对每个人而言,在不同的时候,理解也是不同的。你如果不明白,我说了你也不懂……

      秦惟不解:我明白了还用你说吗?

      小森看着又快翻白眼了:不然怎么能有醍醐灌顶一说?人们为何能顿悟?自然是他们自己先明白了,别人一说就懂了。

      秦惟觉得完全跟不上小森的意思:那我怎么能明白呢?

      小森闭了眼睛:帮着我念经会有些帮助。你听见他说的吗?胡地传法要受多少挫折!我得念经,你给我助念,也能开启些你的灵智。

      秦惟忙反馈:我不知道经文哪!

      小森已经开始无声地念经,那意思无外乎祈请各方菩萨的保佑,让人心向善之类的,最后留给秦惟的意思就是:你只需同意我说的就行了。

      秦惟看着小森的周围又一次浮起光线,忙集中意念一次次表达——我完全同意他说的!我听他的!这没错啊……

      可有时,他的意识会溜号,瞥见他离开的世间:

      他死后,还是被五马分尸了,只是真的他正与小森在一起,一具皮囊跟他没关系,他并没觉得可惜。

      他从人们的交谈中知道,那一夜,大王子本来没把石路太当回事,觉得这么个大个子,肯定憨头憨脑。他让石路在外面等了半天,吃晚饭时才把石路叫进去,当着石路的面儿大吃大喝,可只给了石路水酒,想灌醉石路,看石路的笑话。石路虽然饿着,也没对着他流口水,傻乎乎地把酒全喝了,闷着头不说话。大王子觉得无趣,就又让石路与自己帐下的勇士们摔跤,想看石路被摔得鼻青脸肿的样子。可石路能将野马扳倒,自然把大王子的人一个个地全按地上了,让大王子很失望。

      终于,大王子觉得乏了,打了个哈欠,叫埋伏的侍卫们出来,要看着他们杀了石路。但石路的酒劲儿上来了,力大无比,夺下了一个人的大刀乱砍,还险些伤了大王子。

      侍卫们方才见大王子的干将都被这个少年一把就摔在了地上,对石路很发憷,有人在一边大喊说石路要刺杀大王子,赶快保护大王子,许多人就聚在了大王子身边,围攻石路的人并不多。加之大王子白天到时,看到了石路两兄弟落魄的样子,认为对付他们,百十来个军士足够了,所以只吩咐了自己最信任的一队近侍,没告诉其他人,宴席外也没有部署更多的警戒。又是夜深时分,人马困顿,石路因此杀出了中军,被提连几个人接应着,才跑回来找他。

      后来,石路几个人凭着快马和对地形的熟悉,真的逃了出去。但是他知道弟弟的死讯后,痛悔万分,发誓报仇。他纠集了一伙人,成了草原上的劫匪,专门打劫与大王子有关的生意人马和部落。大王子登位后几次派兵搜剿他,可草原宽阔,石路来去如飞,根本抓不到。

      杀掉石留后的一个月,老单于病死,大王子就成了大单于。他认为自己误信了个僧人,真的烧毁了小森所在的寺庙和经书,驱逐了僧侣。

      接着,他几次征战南朝,无不是血洗城池,逼得南朝一次次退缩,让出了大量土地。

      十年后,他再一次深入南朝腹地,打得南朝俯首议和,定下了每年的供奉,胡军满载战利品而归。

      大单于踌躇满志——南朝交上两三年钱粮,自己用于扩大军力,再来时,可就不是议和这么简单了。

      也许是月满则亏,他们回胡地途中遇见了罕见的暴风雪,被困了十多天。

      风雪过去,成群的饿狼围住了单于军队的所在。

      单于之军大胜之后,二十几万骑兵对付狼群绰绰有余,只是狼群没完没了,连续几天几夜层出不穷,好像整个大草原的狼都被招到了一处。

      这支军队损失了许多马匹兵将才摆脱了狼群的纠缠,继续前行。

      后面的几日没有了狼群的骚扰,大家松懈下来。可是有一天早上,人们发现单于的营帐静悄悄的,有人进去查看,才发现单于已经被刺身亡!

      单于的眼睛瞪得很大,愤怒地看着空中,像是在质疑命运的安排。人们能理解单于的死不瞑目:单于正值壮年,南朝暗弱,这些年每次交锋,无不是以南朝的败落收场。稍假时日,单于就会挥师南下,一举夺得大江南北的土地,为中原之主!可谁能想他会在重重铁骑的包围下遇刺?!他的几个儿子都是二十左右的青年人,血气方刚,可没有一个能掌控全局。单于一死,几个儿子看来会公然争抢国土。内乱若起,别说南下,自己的地盘都不知道能维持多久了。

      单于的头皮被削去一大片,手脚都少了指头脚趾,看来是不方便携带,才象征性地取了四肢和头部的东西。根据单于失去的部位,人们都想起了十多年前单于将自己的异母小弟五马分尸的事,猜测该是那个少年的哥哥来报仇了。

      众人回想,才明白一定有许多人引了群狼相继前来,扰乱军队。在人狼的交战中,刺客混入了队伍,接近单于营帐,寻机杀了单于。后来核对人员,就更是证实了这一点——单于的一个近身护卫不见了。

      追究起来,才发现这个护卫跟随单于十五六年,专心职守,都不曾娶老婆,因此深得单于信任,可他童时的住处与单于的那对异母兄弟在都城的住所特别近。

      回到都城去寻问周围的老人,有人想起来说,当年大家都知道,一个疯女人夜里跑出去冻死了,留下了两个孩子,听说是单于的儿子,在一个叫乌雅的女人家长大。那两个孩子看起来没心没肺的!大哥哥带着小弟弟还有乌雅家的两个孩子,天天与左近的男孩子们玩在一起,笑闹奔跑,吵死个人!孩子们一提起那个大哥哥就星星眼,喜欢非常,经常向家长要吃的,要带给他们的大哥哥……想来他们早就认识。

      又有人这才想起来,十年前,还是大王子的单于将那个哥哥叫入营帐,想让人杀了他。这个近卫那时还只是个普通侍卫,本来不当值,却因听见了动静,闯入了营帐要“帮忙”。那个哥哥夺了刀开始杀人,还是这个人,在一边大喊大叫要人“保护大王子”!还拉着人往大王子那边推!大王子因此觉得他特别忠心,此事后就将他提为贴身护卫,可现在看来,他不过是想让侍卫们无法全力围杀那个哥哥罢了。这人可够阴险的,他去帮谁的忙这么多年后才看得出来。

      秦惟看着石路回到了兄弟两个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找到秦惟死去的地点,将单于的身体部位喂了狗,对着旷野放声大哭。

      石路身后,陪着石路落泪的,有提山提连兄弟和那些秦惟见过的青年们,还有一个穿着齐整皮衣的陌生人。秦惟看不出这人是石路小时候的哪个朋友——石路的小伙伴太多,石留只屁颠屁颠地跟着哥哥,哪里记得清每个人?秦惟倒是认出这是后世许教授的夫人,他的师母武思怡。

      秦惟在助念之间分神跑到石路的耳边对他喊:别哭啊!我没事!你也会很好的!(就是这辈子不好,后面也有好日子!夫人都找来了!)

      石路愣住,转头看过来,明明咫尺,秦惟能看到石路脸上未干的泪水,可秦惟知道石路什么都看不见。

      马奴领着周良越过了胡汉边境。

      过了三十多年,终于回到了自己族人身边,马奴极为高兴,吃到了菜,喝了酒,秦惟能理解他的满足!可马奴次日就病倒不起,几天后就死了!

      他一死,周良就如老僧人说的,被指为投敌——以前就有逃回的俘虏说,周良被俘期间与胡人太子交往过密!胡人太子没有让他与大队俘虏同行,一直将他留在中军自己身边,最后只带着他一人离开了。

      流言说周良这次回来是想领兵,给胡人当内应。周良自辩清白,可还被关押起来,再次失去了自由。

      半年后,有行商的人从胡地都城过,听说新单于有个妹妹,发话要嫁给南朝的小将军周良。此时汉人和胡人正在交战,汉人对胡人切齿仇视,从汉地的角度看,怎么也无法理解一个敌国的公主竟然想嫁给周良!所以周良肯定有问题!火上浇油的是,次年胡兵再次犯境,手段十分残忍,杀戮无数,朝野震惊。有人从死去的胡人将领身上,竟然搜出了单于给周良的问候信,还有周良的个人信物!

      周良的父亲是南朝统帅,朝野中就是有人说这是胡人的离间计,绝大多数朝臣也开始对周元帅指指点点了:现在胡兵侵犯我朝,屠杀民众,你是领兵的,却有这么个被俘过的儿子,还是个庶子,居然与单于有瓜葛,你看怎么办吧!

      前线更是人言激烈,都说如果周良不怕死,就该杀身成仁,不会沦为俘虏。他既然苟且偷生,肯定是投敌了!是汉人的败类!

      周元帅为了服人心,大义灭亲,将周良斩于阵前,鼓励了士气,终于打退了胡人的进犯。

      三年后,周元帅被单于围困,箭尽粮绝,为免被俘,自杀身亡。周元帅的嫡长子掌了帅印,偏重防守,不善攻击,与敌对阵屡屡败退,没有周元帅一半的将才。又两年,边境连失三州十城,小周元帅被虢去兵权,归隐故乡。

      这时人们才知道,周良虽是庶子,却是老周元帅最看中的一个儿子。他把周良放在前线,有心让他经历磨练,积攒战斗经验,可能最终接过帅印。

      周良在一次战斗中寡不敌众被俘,是有人向胡人透露了周良的身份,胡人设伏才抓住了他,而后自然对他格外看管……

      周良逃了回来,能给他作证的人又死了……这些事情凑在一起,怎么看都有些可疑。

      等到胡人小王子被杀的事传过来,人们觉得两者有异曲同工之处:时间相似,年纪相仿,还全是死在自己人的手里。

      有人甚至将两个人并提,称为“南北双背”。

      秦惟想不到自己会与他想摆脱命运纠缠的人如此扯在了一起,他隔岸观火,也没法表示他的不赞同。在小森不间断的经文间,秦惟也走神想过,不知周良死后去了哪里?他相信即使周良被杀,也肯定没有后悔逃离胡地……

      他不算全对。周良临死前的确已经心如死灰,甘心就刑,但他不是没有后悔之处。

      当然,他不后悔他回到了南朝,他是个汉人,要死,死在汉地也比在胡地强。他只是遗憾自己过去从不懂什么嫡庶之争。历史上记录过一朝储君以隐士出山为饵,引皇弟们动作,然后反手一击,一气杀死了十多个手足弟兄。周良过去觉得是那些弟弟们不对,冒犯了长兄的地位自取灭亡。可如今他认为一个巴掌拍不想,那些弟弟们要替代储君是不是因为储君德不配位?

      他明白了在利益权力的争斗之中,无所谓长幼尊卑,人们在私欲和嫉妒之下可以不顾国家大义人情骨肉,使出恶劣手段。他从小只想着接过父亲的重担,杀敌卫土,不懂人情世故,没有防备背后的算计,结果就是身败名裂,没有好下场。

      这些他都不想再多争辩,技不如人,他认为自己的确是该死:早就该死在战场上,如今如果父亲斩了自己,能挽救战局,也算自己以死赎罪了……

      他不再理会许多人,不再回想许多事,只是,在夜里,有时醒,有时梦中,他会想起那个帐中的胡人少年。虽然只是短短的一面,他却记住了这个少年的种种:如深渊般清澈的目光,平静地半躺在枕上,半翘起的唇角,为他裹伤时专注的神情……

      那夜,他告诉了胡人少年自己的名字,那个少年回答说自己叫秦惟,这个名字一直在他脑中回响,他总觉得很熟悉,但想破脑袋也回忆不起来他何时听到过。这成了他的魔障,他一次次地回忆自己过去接触过但是已经不熟悉的人:小时候的玩伴?同时习武的少年人?兵营里的兵将?仆从?平民?可就是找不出那个名字!

      他后来知道单于的小王子石留被胡人太子五马分尸了,那一定是在自己走后。他心口发堵,使劲压抑住了难过的情绪——那是个胡人!你怎么能为他的死伤心?!

      周良为自己开脱——那个少年是在他的一生中,唯一一个对他以德报怨的人:他去刺杀对方后,那个少年竟然给他裹伤,指点逃亡的道路。胡人少年对他无所求,可他多希望他能给予那个少年什么!周良无法克制住自己疯狂的想象——如果那夜他背着少年逃了出来,救了那个少年的命……

      但这是不可能的事!他如果背了少年,一定逃不出来,就是能暂时冲出大军营地,次日也会被追上!他的死会更加羞耻:不仅投敌了,还是与胡人小王子一起死的!……

      退一万步说,就是他们都逃出生天,那个少年是胡人小王子,一定不会与他回来,而他是汉人,有父母故土,全心与胡人为敌,也不可能留在敌国。他们能去哪里?……

      如今这样的结局是最好的,胡人小王子已经死了,而他也将死在自己的国土上。无论别人说什么,他知道自己没有投敌就是了。那个少年说了前世什么的,他们后一世还会遇上吗?他会认出自己来吗?自己会记得他吗?……

      临刑前,周良还在遗憾——他怎么就想不起来曾几何时听到过这个名字……秦惟。他一定得记住了……

      在秦惟的空间里,人世的时光流转得飞快,山河葱绿了又枯黄,然后马上又葱绿……孩子一出生,眨眼间,就长大了……秦惟沉浸在小森念经的频率中,又分心浏览世间,像是舒服地半躺在电影院里,看着无穷无尽的大片儿,简直不要太惬意!

      忽然小森的意思传过来:我得走了,你也很快要走了。

      秦惟马上反应:谁说的?我还不想走呢,再待会儿吧,诶,你也别走啊!

      可他的决定在小森这里是从来不算数的,秦惟看着小森的影像变淡了,似乎只是瞬息,他也进入了一片黑暗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第二世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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