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第四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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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尔达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城主。前一天刚度过他的十二岁生日，第二天一醒来，他就成为了城主。
十二岁的城主，这简直是不可思议，但老城主逝世得太突然，他完全是赶鸭子上架。
“太年轻了。”
“太稚嫩了。”
所有人都摇头叹息，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宝石城共有六个家族，数千年来一直是由这六个家族的人轮流担任城主位置，这一次轮到狄尔达的家族——桑迪尔家族了。
更加不巧的是，桑迪尔家族一向血脉稀少，一代有两三个新生儿就不错了，到了今天，更是只剩下了狄尔达一个。
他的肩膀尚且稚嫩，眉眼还未完全张开，就被人推向了城主的位子。
“我的儿子，我以你为荣，宝石城将会在你的治理下越发辉煌。”他的母亲殷切地看着他，同样深蓝的眼睛中燃烧着热烈的火花，“你逝去的父亲也会看到——桑迪尔家族必定是最伟大的血脉！”
狄尔达懵懵懂懂地住进了辉煌的城主府。
华丽崭新的办公桌足有他胸口那么高，他坐进宽松舒适的椅子里，看起来就像是小女孩的洋娃娃。
高高的文件堆成了山，在文件的缝隙中，狄尔达看见侍官笑眯眯的脸庞。对方温柔地说：“城主，这些是您今天要处理的文件，有不会可以问我。”
但狄尔达分明看到对方眼中的轻蔑和不屑，自从他成为城主，这样的眼神就充斥着他的生活。
十二岁的孩子虽然还不够成熟，但对别人的恶意却十分敏感。
他倔强地抿了抿嘴唇，单薄的背脊挺得笔直，“多谢，我想我可以的。”
“请不要任性，您可是肩负着整个宝石城的兴衰呢。”侍官敛着眉，眼神沉甸甸的。
狄尔达紧紧捏着鹅毛笔，指节发白，这样的眼神包含了太多东西，不是一个孩子能够承担的，他几乎要维持不住自己那脆弱的体面了。
他只能倔强地说：“我可以的。”
“哦？”侍官缓缓走过来，鹿皮的靴子在木板上发出沉闷的声音，他随手扯过一张文件问道：“请问城主，埃索大人申请扩建他的染布厂，你允许吗？”
狄尔达眨了眨眼，犹豫很久才轻声说：“允许。”
侍官冷笑了一声，将文件拍在桌子上，“你一个决定害死了多少人知道吗？”
“埃索大人拥有王国最大的染布厂，但碍于地皮太少不能扩建，每年都向城主抱怨施压，希望给他更多的土地——你知道老城主为什么总之不答应吗？”
“……”
“埃索大人的染布坊建在河流的上方，废弃的染料通过河流灌溉到农田中，流经附近的村落，近年来诞生了无数的畸形儿，人们只能依靠着另一条未被污染的河流生活——你却答应他扩建？”
狄尔达白了脸，良久才讷讷地说：“那关掉埃索大人的染布厂就好了吧……”
“埃索大人每年上缴的税收是宝石城总税收的五分之一，你连这个也不知道吗？”
侍官直起腰，不耐烦地说：“城主大人，您若是连这样的简单文件都无法处理，还是请尽快退位吧，免得……”
狄尔达的肩膀抽搐了一下。
这世上哪有主动退位的城主呢？一旦成为城主，只有死神才能剥夺他的身份。
侍官这是让他去死吗？
正午的太阳落在洁白的纸张上，一滴泪水悬在上面，很快浸湿了纸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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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成为城主前，狄尔达总是嫌时间过得太快。他每日都有很多的事要做，母亲给他安排了太多的课程，常常惊诧于刚长出的树叶怎么突然变红了——一整个夏天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经悄悄溜走了。
“你将会成为下一任城主，你不能让桑迪尔家族蒙羞。”母亲总是这样说。
他从来没有让母亲失望，没有哪个孩子能做得比他更好。
但他终究只是个孩子，在十二岁的年级成为城主，实在太过勉强了。
他第一次觉得时间如此之慢，他看见侍官就害怕得不能思考，表现也越发差劲，到后来，甚至连最擅长的东西都不会了。
他对着账本手足无措，算得错漏百出。
“对……对不起……”
“没关系。”侍官平静地说，“下一个文件。”
这平静并不是宽容亦或是温柔，那是彻底失望后的平静，狄尔达知道自己在侍官眼中已经成了无药可救的蠢货。
他捏了捏手心，自暴自弃地想：就这样吧，反正他根本就不是当城主的料。
狄尔达越发地沉默起来，一天也不说一句话。
当侍官与他讲话时，他只是看着窗外，看流云变化出奇怪的形状。
他将视线移下来，发现城主府的大门缓缓打开，一辆马车驶了进来，车身上绘着熟悉的华丽纹章。
狄尔达高兴地跳了起来，是母亲来了！他已经有三个月没有见到母亲了！
然而当他兴高采烈扑向母亲的怀抱时，得到的却是极响亮的一巴掌。
狄尔达只觉得脸颊一热，脑袋不由自主扭向另一边，许久才传来剧烈的痛意。有温热的液体从鼻腔中流出，他捂住脸颊木愣愣地看着母亲，喃喃道：“妈妈……”
美丽的女人气喘吁吁地看着他，幽深的眼眸中蓄满了怒火，她抓住狄尔达的领口怒骂道：“你知道——你知道别人是怎么说你的吗！”
“你知道别人是怎么说桑迪尔家族的吗！”
“桑迪尔是废物家族！桑迪尔的血脉是最没用的！你简直是一个废物！”
她气急了，反手又甩了一个巴掌，狄尔达站立不稳摔坐在地上，只觉得耳中轰鸣作响，眼前天旋地转。
“与其让你继续羞辱桑迪尔家族，不如就这么死了算了！”
“夫人，您不可以如此对待城主。”侍官拦住女人道：“您以下犯上了。”
狄尔达浑身都在颤抖着，牙齿打颤，他几乎认不出这个疯狂的女人，这是他温柔美丽的母亲吗？即使被侍官拦住了，她也依旧挣扎着想上来抓住自己。
他挣扎着爬起来，埋着脑袋疯狂向前跑。
跑去哪里也不知道，他只想快点离开他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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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尔达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最后摔倒在地，膝盖传来的疼痛让他清醒了一些。
涌起的绝望如同海浪，慢慢淹没了他。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窒息，但却没有挣扎的欲望，任凭海水没过喉咙，他如同一块石头，往海底的最深处沉去。
没有人会愿意打捞这块暗淡的，毫无用处的小石块。
“有人——吗——”
“快来人啊！”
“我快无聊死啦——”
隐隐约约有声音传出，狄尔达过了很久才听清。
他疑惑地跪坐起来，身上各处传来的酸痛让他摇摇晃晃的。
“好——无聊——啊——”
这声音十分微弱，不是特别仔细的话，估计会以为是小虫子的窸窣声。
他循着声音走走停停，最后停在了一扇厚重的门前，他在这里三个月，居然从未见过这道门。
门上有锁，狄尔达鼓捣了半天，忽然想起了一个东西。他在脖子上摸索了下，掏出一把钥匙——这是他成为城主的那一天，别人交给他的。
试探地将钥匙插进去，居然十分顺畅地开了门。
狄尔达往里面一瞧，只看见深不见底的螺旋阶梯，而那个人的声音也清晰了不少。他咽了咽口水，试探性地迈出了第一步。
——————————
直到很久之后，狄尔达都认为，这是自己生命中最痛苦的一天，也是最幸运的一天。
他跌跌撞撞踏入一地血水中，那个声音突然充满了喜悦，尖叫起来——
“终于有人来啦！”
“快让我出去！”
狄尔达睁大眼，什么都看不见，他喘着气道：“你在哪？我看不见你！”
暖黄的光芒亮起来，狄尔达眯着眼，在那朦朦胧胧的光线中，他看到了一个近乎天使的男孩。
银色的短发好似银丝，金色的瞳孔如同融金，玉雪可爱的脸庞生机勃勃，坐在一个华丽的宝座上，脚踩着月亮和太阳的阶梯。
狄尔达近乎魔怔地往前走了一步，喃喃说道：“你……你是天使吗？”
“等等！你别过来！”男孩紧张地看着他喊道：“站那别动！”
狄尔达提起的脚停在空中：“怎么了？”
“不要越过那条线。”男孩晃了晃手道：“进来就出不去啦！”
狄尔达注意到两个黑沉沉的镣铐压在男孩的手腕上，“你被关在这里面了吗？”
“是啊……”男孩气馁地垂下肩，闷闷地说：“我打碎了花瓶，长老罚我在这里禁闭一个月。”
“没关系的，一个月很快的。”
“可是好无聊……”
狄尔达笑起来，他说：“以后我天天来找你玩，那就不会无聊啦！”
男孩从台阶上跳下来，他站在魔法阵的边缘，和狄尔达挨得很近，“你叫什么呀？”
“狄尔达，你呢？”
“我没有名字，随便你叫就好啦。”
……
他们聊了很久很久，几乎将从小到大的糗事说了一遍，狄尔达从未这么高兴过。
这是他的第一个朋友，他很高兴，自己拥有了一个朋友。
只有男孩不会用那种眼神看着自己，当自己吐露烦恼时，男孩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说：“你一定会是最好的城主！”
“才不是，我是废物。”
“什么？！”男孩跳起来喊道，“肯定又是那个硬邦邦的臭老头！他老是一副看不起别人的样子，我出去以后一定要拔光他的胡子——狄尔达你就等着看吧！”
“万一关你三个月怎么办？”
“……”男孩顿时怂了，他怂怂地说：“那就……拔一根儿吧？”
狄尔达笑得停不下来，他喘了口气道：“我该走啦。”
“记得明天还要来找我啊！”男孩朝他挥了挥手，眼睛眯成月牙的形状，“还有，一定要当最好的城主啊！”
时间变得更慢了，狄尔达想着他的银发朋友，一秒一秒地数着时间过去。
终于等到一切事情结束，他欢欣地朝记忆中的那道门跑去。他太兴奋了，以至于在拐角处撞上了一个人。
“城主，您没事吧？”
狄尔达捂着脑袋站起来，只见一位老人朝他伸出手，他身上的长袍绣着月亮与星辰——
宝石城六个家族，共有六位长老，他们都穿着绣有月亮与星辰的长袍。
“没、没事。”狄尔达讷讷地说。
“走路请多加小心，您可是尊贵的城主。”
“多谢。”
柔软的袍角擦过狄尔达的脸颊，他挠挠头，转过了拐角，却在下一刻愣住了。
“那个门呢……”
原本应该是门的地方此刻却是一堵厚厚的墙，仿佛昨天所经历的一切只是一场梦而已。
——————
狄尔达找不到那个男孩了，他找遍每一个角落，都找不到任何踪影。
或许那只是一场梦？
但他惊奇地发现，自己不再害怕别人的眼神，他一直都记得那句话——“你一定会是最好的城主！”
他每天在镜子前练习说话，竭力显出成竹在胸的模样，又整日地泡在资料室里，阅读一切他所能见到的书籍，他逐渐感到心里痒痒的，有什么东西似乎要破土而出。
这一天，当侍官照常讲完一切该讲的事情后，狄尔达第一次喊住了他：“艾维阁下。”
“城主，有什么事吗？”
狄尔达吸了一口气，他感到一股令人战栗的热流在胸中涌动，他顺着这股热流开口：“宝石城去年的税收是九千七百八十一万金币，支出是八千九百二十七万金币。”
“新生人口是三十万零六千，死亡人口是二十八万。”
“其中女婴是十五万零四千，男婴是十五万零两千。”
“……”
他清清楚楚，分毫不差地将侍官今天说的每一个资料都复述了一遍，当最后一句话说完，他笑眯眯地说：“还有什么吗，艾维阁下。”
侍官推了推眼镜，严肃地说：“城主，税收是九千七八八十一万零三个金币。”
狄尔达懊恼地拍了拍脑门：“总是会出点错。”
“所以明天我会再检查一次的。”侍官背过身朝外走去，“您还需要很多时间，才能赶上老城主。”
“但不至于毫无希望，不是吗？”狄尔达轻声道。
时间如白驹过隙，在他一页一页地翻开那些文件时，时间也一天天被翻过去。
六年过去了，狄尔达依然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城主，但没有一个人认为他有不称职的地方，唯一能诟病的就是他那令人窒息的固执。
他近乎完美地解决了那些长久以来的问题。譬如规范了宝石城那混乱的魔法阵，在此之前，魔法阵的位置被人挪动，旅人们排起的队伍经常让宝石城的交通混乱不堪。
又譬如他进一步简化了宝石大赛的赛制，让雕刻师们高兴不已。
当他终于关掉了埃索的染布厂时，再没有人敢说他太过年轻了，连最古板的老学究都不会这么说。
他真的是最好的城主了。
只是午夜梦回时，他还会想起那个银发的男孩，那双金色的瞳孔。
————————
这天是他的十八岁生日，而他已经担任了六年的城主。
“艾维，今天是一个很重要的日子。”
侍官依旧是那张严肃刻板的脸，狄尔达印象里没有见过他笑的样子（除了冷笑），他说：“没错，今天是你去巡查市场的日子。”
“不是这个。”
“晚上要参加宴会。”
“不，也不是这个。”
“那就是要准备明天演讲的草稿了。”
狄尔达叹了一口气：“艾维，今天是我生日。”
“抱歉，我忘记了。”
“没什么。”狄尔达挥挥手道：“我本来也没指望你记得。”
一个系着缎带的小盒子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狄尔达眨了眨眼睛，猛地回过头，只见侍官推了推眼镜，面无表情地说：“关心城主的私人生活，也是侍官的职责之一。”
狄尔达笑了出来，他说：“艾维，你就不能坦率一点吗？”
“我很坦率。”
“好吧好吧，你很坦率，是的你很坦率。”狄尔达伸了个懒腰道：“那么让我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
就在这时，扫兴的敲门声突然响起，狄尔达耸耸肩放下了盒子，朗声道：“请进！”
六位老人走了进来，他们的身上穿着绣着月亮与太阳的长袍。
狄尔达惊讶地说：“你们是……”
“我们想给城主看一件东西。”
——————
狄尔达第一次发现城主府中还有这样一条路，他在这里生活了六年也没有发现，但明明是第一次来，他却觉得隐隐有些熟悉，真是奇怪。
他们最后停在一面墙壁前。
为首的老者嘴唇嗡动，念着无声的咒语，他苍老枯败的手在墙壁上拂过，便有一道门浮现出来。
狄尔达的瞳孔骤然紧缩起来，心跳瞬间变得十分激烈。老人对他伸出手：“城主，请将钥匙借我一用。”
他几乎是机械地掏出钥匙，茫然地跟着他们的脚步进了密室。
银色的短发，金色的瞳孔……
原来不是梦吗？
他脚步虚浮地踏在螺旋的阶梯上，一步步向下走去。
“只有被城民认可的城主，才能知道这个秘密。”
狄尔达干巴巴地说：“是吗？”
“是的，这是宝石城千万年来隐藏着的秘密，连国王也不知道。”
脚下传来黏腻的触感，血腥气一下子勾起了深藏在脑海中的回忆，狄尔达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
在前方的黑暗中忽地有光芒亮起，越来越多的光芒连成了一片，照亮了宝座上的人。
一个男人坐在华丽的宝座上，银色的长发顺着手臂蜿蜒而下，发梢浸没在血水中。
似乎是听到了声音，男人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金色的瞳孔空洞洞的，没有丝毫生气。
“一个月，终于到了吗？”
狄尔达如遭重击，眼前一黑，几乎要昏厥过去，他昏昏沉沉的耳边传来长老们的声音——
“这里便是宝石城的魔力来源。”
乌黑沉重的镣铐不时闪烁着魔法光芒，从男人手腕中出现，最后汇聚到地面的魔法阵中。
难怪连国王也不知道！
那些精金宝石，那些玛瑙珍珠，每一块石头的转化都需要魔力，宝石城没有魔法石的矿脉，如何保持这数千年来的运转？
竟是生生从人身上强行抽取而来的魔力。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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