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生兮》野者忽知

6、故地

　　云烟阁因为婳娘的缘故，在滇城内名声大噪，平时的艺妓表演都已经是座无虚席了，那婳娘的演奏更是千金难求。
　　墨林苑内，书房里烛光昏黄，她穿着一身墨绿的丝绸单衣，及腰的长发如瀑，柔顺地伏在她的背后，梨木案上堆叠了许多簿子，她正皱着眉头在整理账目。已经入秋了，夜里比平时多了许多寒意，案上的茶已经凉了。
　　谷簌从门外探头看了看她，心疼地叹了口气，若是在寻常人家里，她应该能够拥有这个年纪应该有的天真烂漫的，可惜造化弄人，上天给了她姣好皮囊和过人才智的同时，也剥夺了她平淡安好的命格。能为她遮风避雨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去，背上负着这些，还有那么远的路，自己能做的，不过是牵扶着她，陪她走完这一程。
　　谷簌去厨房里煮好了银耳羹，装入梨花白釉碗里，端到书房里，轻轻摆到她的案上。
　　“姑娘，歇息片刻，吃点银耳羹吧，我加了枸杞，明目的。”说罢，谷簌走到她身后，将一件白袍披到她的身上。
　　她疲惫地笑了笑，说道：“我看完这些就会吃的，你去歇息吧。”
　　“姑娘你又要看云烟阁的账目，又要管理商帮的大小事务，你的身体会吃不消的！你为何不派人替你打点呢？”谷簌皱着眉头抱怨道。
　　“谷簌，我没有先生的才智和阅历，只有事事亲为。我们的路是很险的，容不得我们踏错一步。我知道你关心我，我有分寸的，你只需助我打点云烟阁就好了。”她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个浅浅的笑容，那样放松，那样平和。
　　“谷簌不才，能为你做的事情很少，但是谷簌愿为姑娘做任何事。”谷簌眼睛亮晶晶的，认真地看着她，坚定地说出这句话。
　　“好，我懂。快去歇息吧。”说完她又开始专心致志地看着厚厚地账目。
　　翌日清晨，她换了一身青衣，极少梳发髻的她竟让谷簌为她梳了一个男子的发式，完了她对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发呆，半晌才无奈地说：“怎样都除不掉这骨子里的媚俗了。”
　　一旁的谷簌先是一愣，然后字字有力地说道：“姑娘不许妄自菲薄！姑娘确实天生艳丽，媚骨天成，但是绝无半分俗气！”
　　看着谷簌那张认真而愠怒的小脸，她一时竟有些哭笑不得，不知如何作答。谷簌不仅不许别人骂她，连她自己说几句也不行，她微微笑了笑，她知道谷簌待她是真心的。她出了竹林，秦蒿已经在马车前等候她了，她朝秦蒿笑了笑，问道：“事情可办妥了？”
　　秦蒿点头说道：“他们一开始觉得缈音母子无财无势，不敢孤单地走那平坦的大路，加上他们对琥桉山了解甚多，便觉得他们必定是躲进了山林里，故封山搜人。好在琥桉山山势连绵，一搜人如大海捞针，这母子俩没被抓到。于是，我立马通过城郊乞丐，传了假消息给他们的眼线，说他们得了贵人相助已经坐马车南下了。同时，我也派了老田坐他们描述的马车到南方的店里收帐，吩咐他要日夜不息地往南赶。另一头，他们觉得自己上了声东击西之计，白白给了那母子二人那么多逃命时间，便立马就收兵，日夜不息地往南边追去。我派人候在他们的茅屋里，收兵不久后他们便偷偷下山了，和他们解释清楚后，我们将他们装到箱子里，伪装成城郊运果蔬进城的车队，依次送果蔬到城的数家酒家里，兜兜转转才将他们运回云烟阁里。现在已经请了阁里的郎中为缈音诊病，已经好生安置他们了。”
　　“好，你办的很干净。”她说。
　　“就是担心我们出手了，他们会不会警醒，进而来搜查我们。”秦蒿眼里浮起一点点担忧，轻轻地说。
　　“我们在暗处，一时半会，不用担心。”她冷冷地笑着说，那双青瞳里仿佛酝酿了什么秘密。
　　“你今天真的要去那尹府吗？”秦蒿不放心地说，“我总觉得这时候出售尹府，是有目的。我心里总是放心不下。”
　　“不会的，这几年灾害连连，国库虚空，当年这尹府宅子已经给了芸温皇后，她之前按着这宅子不售，不过是因为想要将尹家的陨落宣告天下，一泻她对尹素筠的嫉妒。如今国库已经撑不起她的奢靡生活了，这诺大宅子她现在是想买个卖个好价钱的。”她笑得更得意了。
　　“我虚长了几岁，真是惭愧，还是你考虑得周全。”秦蒿冲她笑了笑，琥珀眸子里闪烁着明媚的光。
　　“出发吧，去看看。”说罢，她轻盈地跃上了马车。
　　马车徐徐前进，穿过了繁华的街道，最后在破旧败落的尹府门前停下，朱门已经落漆斑驳，牌匾已经掉落横在门前，一些无家可归的人常年在门前遮风避雨，破烂的棉布，腐臭的食物，破碎的瓦片，掉落满地。一个蓄着胡子的中年男人候在门外，他是负责买卖的中间人，看见她，便点头哈腰地凑近前来，讨好地说道：“白公子，小人是负责过来带你看宅子的。”
　　“带路吧。”她冷淡地看着那门口，眼里深不见底。
　　“是，请随小人来。”他步履匆匆地走到大门前，拿起那把生锈的锁，费劲地打开大锁，吱呀一声推开了门。粉尘四扬，那庭院一点点在眼前展开了。青石砖缝间杂草丛生，一片荒芜，阳光慵懒地洒在石板上，几只小鸟在庭院上飞飞停停。
　　“白公子，这里是轿厅，可同时容纳十辆马车。两旁是供车夫休息的一些厢房。”他和颜悦色地说，接着他慢慢带路，对她再说道：“这里是迎客大厅，唤作万卷堂，虽然这里已经是修多年，但是这个宅子的布局方正，里面的园林也是当年一绝。公子买下，加以修葺，必定能够重新焕发光彩。”
　　她冷嘲道：“这里风水再好，也不过是罪臣遗宅罢了。”
　　那人的笑容一楞，然后，接着赶紧暖场道：“风水总会轮流转的，总会的。”
　　“我只是一介商人，明说吧，我查过这宅子的历史，摆明了是个凶宅，如果价格不合我意，我不做这亏本买卖。”她挑眉说道。
　　“呃，这价格问题我需要和卖主商量一下，你且再来看一下内院，看看是否合你眼缘。”他继续讨好地说道。
　　他们一路徐徐走去，看过了撷秀楼，顺着小道经过了梯云室，聚虚斋，松竹轩，来到了空灵书屋，一出那书屋，便看见了那潭绿水，风吹水不动，仿若死水。湖心一厅，呼做濯缨水阁，湖的另一头是秀美的假山，虽然已近放任多年，仍旧不失那股风雅韵味，慢慢沿湖走去，可以看到那错落有致的陶春庄，碧水庭，芳菲馆，绕了一圈，最后终于在最尽头，看见了那一园的梅树，此时梅花未开，那是那人心心念念的雪梅园，梅园里有她那么多日子和回忆的弦音室。
　　她心里一阵苦涩，却只能在脸上维持着一副冷如冰霜的表情。她仿佛看到了那抹皎洁的灵魂坠落在此处，和满地的雪和白梅花瓣融为一体，在她的认知里，无论什么时候，那灵魂都配的起这一院白梅。
　　“回去吧，此地太荒凉了。”她收起眼里的感伤，自顾自地离去，纵使故地怀人，她的身份也不允许她多加逗留。
　　那中间人送她到门口，谄媚地说：“白公子，价格可以慢慢商讨，何处无历史？还望你不要过于介怀。”
　　“你回头转告吧，商人做事，人弃我取，人取我与。如果不舍得，便作罢吧。”她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上了马车。在车上，她痛苦地皱起眉，脑海里都是那最后的悲壮的琴音。
　　那夜里，她仿佛听见，“请以红梅葬我吧，现在的我，已经配不上无尘的白梅了。就当那个我，早已经毁在了当年的雪梅园里了。”
　　夜半惊醒，梦碎琴声，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