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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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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深深惊问,柳飞卿头也不回的朝外走,大有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态势。
场上众人惊叫怒吼的有之,推挤踩踏的有之,但都不约而同的远离事发现场,深怕受池鱼之殃,康王带来的侍卫则在维持秩序,唯独柳飞卿冒死逆行,冲过人群往酒馆而去。
「天啊,千万别搞出人命!」
柳飞卿暗自祈祷,他虽文身,但还没蠢得从酒馆大门大摇大摆的进去,于是刻意绕到侧门,先探头张望里头情况如何。
酒馆其它客人早跑得一乾二净,然而楼下亦没半个吊睛虎的人,想必都在楼上打的热闹,柳飞卿犹豫半天,心想来都来了,便硬着头皮,小心翼翼踮着脚步从厨房后楼梯盘旋而上。
「咻啪!」
柳飞卿本能往后一缩,一条长鞭正好飞击到他面前的屏风,屏风碎成片片,其中一片差点削过他头皮,接着好像是茜娥的飞刀闪过,正中两名打手的手腕,然后是青娥的飘带卷上另一个人的脚,将他摔的四脚朝天。
室内乌灯黑火,只听到桌椅碰倒的匡啷声,柳飞卿赶紧拣了片破屏风当盾牌,矮着身子慢慢蹲走到角落,瞇着眼慢慢适应微弱的光线。
初一晦朔不明,梯边一个大火盆仍在熊熊燃烧,原来那持鞭之人就是吊睛虎,谷承尘正持剑与他缠斗不休,青娥和茜娥则连手对付旁边的喽啰,虽是三人应战,面对吊睛虎近二十人仍显吃力。
柳飞卿心里干著急,却也帮不上忙。暗室里,谷承尘双眸闪着青白异芒,炯炯有神,直盯着面前棘手的敌人;吊睛虎人如其名,一双凤眼斜斜上吊,相貌虽然英俊,但总透着股比谷承尘这蜘蛛还邪的邪气。两人酣斗方盛,以柳飞卿的眼力,自然看不出谁占上风。
「白大爷,兄弟们来了!」
一阵脚步杂沓,看样子是吊睛虎的帮手到了。茜娥耳目敏捷,率先拾起地上几截断剑甩手射出,抢头几名喽啰立时摀着双目哀叫,东倒西歪跌成一团。柳飞卿见状,不知从何生出一股胆气,奔至梯边,一把抬起火盆下的木架往楼梯倒,火星焦炭连着铁盆天花乱坠,洒的一帮喽啰躲闪不已。
「谁?」茜娥踢翻一个想偷袭的人,朝柳飞卿这头问道。
「是我啊!」柳飞卿很没种的以气音嚷嚷,不忘甩甩误用蛮力而抽筋的手臂,茜娥没好气的回首道:「你这百无一用的书生帮什么倒忙!」
柳飞卿自家知自家事,慢慢踅回后梯附近,方便随时逃生,才压低声:「我来劝你们别太冲动,有事慢慢坐下来谈,千万别弄出人命啊!」
「我也不想冲动啊!是这只死蜘蛛先冲进来,我姊姊又跟着冲进来,我只好也冲进来。」
茜娥边叫边打退蜂拥上来的一群壮汉,原本的喽啰已被收拾的七七八八,青娥的飘带偶而抽空缠上吊睛虎的鞭,与谷承尘的剑配合的天衣无缝。
「上!」
吊睛虎大吼一声,几名手下随即冲破楼梯间的防线,往吊睛虎这方支援;柳飞卿为了混淆视听,跟着胡乱嚷道:「衙役来了,金吾卫也来了,大家快逃啊!」
几枚飞镖「丁丁丁」打上柳飞卿赖以护身的破屏风,吓得他连忙将破屏风往一个正欲挥刀砍他的大汉头上砸。说巧不巧,大概是康王贵冑卷入这场风波的缘故,即便三更半夜,楼下还真来了一帮衙役,赶往康王处护驾。
衙役既至,吊睛虎下手再不容情,鞭如蛇噬猛攻,幻出重重鞭影惑人,偶出实招一击,便是开碑破石,致人于死之势;谷承尘虽目力不佳,但听声辨形的功夫远在其上,不管鞭影如何炫目,手上墨剑总由鬼神莫测的角度袭去,攻得吊睛虎左支右绌,渐落下风。
青娥的飘带在旁清场,卷起一个个大汉往四面窗户抛去,看不出她弱质纤纤,认真动手起来,其狠劲毫不下于江湖侠女。难怪人家说杂技团皆是卧虎藏龙之地,就连明皇当年起事时亦要藉助此辈倡优之力。
几人打的剑光鞭影,惊险万分,简直比杂技表演还精彩,柳飞卿看得浑然忘我,几乎忘记自己身处虎穴,若非茜娥时不时分身照应,他早就被被喽啰们斩的血肉横飞。
「啊!」
柳飞卿一声惨叫,却是为别人喊痛──原来是谷承尘的剑倏地斜掠而上,划过吊睛虎的额,后者额头剎时多了只眼睛,成了名副其实的三目二郎神。
「你快滚下楼吧,我们要放迷雾走人了,我可不想被金吾卫抓到牢里,还要费事逃出来。」
茜娥没管柳飞卿看得肉紧,一把掀起他往后楼梯扔,柳飞卿不得不从,只得依依不舍,三步一回头的道:「你们小心啊!」
「先小心你自己吧!」茜娥恶狠狠的道,不忘弹了两把弹丸为他开路。
柳飞卿摸摸鼻子下楼,一下楼就见衙役们正往这里走,领头的不是别人,赫然便是月前柳飞卿在荒山遇到的胡须大伯──万年县尉刘仁。他情急智生,马上冲回厨房外,挨在空酒瓮边,五官扭曲的装死。
「柳公子,是你?」
刘仁果然还认得他,柳飞卿装出痛苦貌,一手掩胸,一手指着楼梯,可怜兮兮的对刘仁道:「他们都在楼上,那掉什么老虎的手下还乱打人……唉唷喂呀!」
「你看着这里,你找大夫,你们跟我到楼上。」刘仁利落的吩咐,柳飞卿一见他走远,马上打起精神,竖起耳朵,留意谷承尘和青娥等人究竟有无顺利脱身。
刘仁上楼不久,只闻谷承尘暴喝一声,夹杂不知何人的惨叫,两女一男──其实是两蛾一蛛便即破窗遁走,一片浓雾随后逸出,不久连人带雾消逝在夜色中。
「你没事吧?」沈深深提着裙摆,和余赓一同走来,几名衙役都与余赓相识,余赓便将一排「证物」栏杆交予他们,其后曹十三姨、琰六姑、康王管家,甚至康王本人都聚集在这小小的酒馆楼下关心事态发展。
「还不快追!人都跑了!」曹十三姨口不择言的道,琰六姑随即顶了句:「追什么追,官爷可不是妳的手下,就算要抓,也要先抓妳这班地痞流氓,免得酒馆当家找不到人赔钱算帐!」
「妳纵容你家娘子勾结伤人,还这么嚣张?」
「笑话,两位娥姑娘又不是卖身于我,我有什么能耐约束她们?况且你们不先害人,她们怎会出手?」
「妳──」
「好了,两位当家,公家既然派人来了,事情便交由公家处理,总会还各位一个公道。」康王老成持重的道,一旁管家已在计算着今晚的损益如何。
沈深深善于察言观色,为免琰六姑言多有失,跟着劝道:「六姑子就省口气,留着和官人们周旋吧!我看过几天麻烦事陆续有来,还得劳您摆布。」
「咳……」柳飞卿佯咳了声,起身站在余赓身旁,免得曹十三姨等人瞪得他胆战心惊,沈深深好不容易劝得琰六姑息怒,便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我说成了吧!大侠出手,便把姊妹俩一起挟带私逃,果然本领非凡。」
「俗话说的好:『新娘娶进房,媒人丢过墙』,他们更进一步,不必扔我这媒人过墙,自己先翻墙走了,真乃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柳飞卿半是认真半是凑趣的回道,逗得沈深深掩唇而笑,跟着说起浑话:「我看他俩也别吃素了,反正今晚都要开荤了。」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何须讳言?」
余赓突地开口,其理所当然的语气,让柳飞卿差点给唾沫呛着,沈深深也瞪大眼睛望着他,原来他们同样太小看身边这位深藏不露的大侠。大概是和柳飞卿、崔相河这类人相处久,各种莫名其妙怪事碰多了,即便是余赓这种道貌岸然的君子,个性也会变得「平易近人」起来。
见他二人目瞪口呆的模样,余赓适时补了一句:「放心,我不会跟刘仁通风报信──那位大侠大概也不归人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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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末春初,街边雪泥尚未化尽,三两棵早樱已迫不及待的吐出点点新蕊,提醒人们春天就快到了。
柳飞卿手里抓着卷不知什么书,百无聊赖的在自家后园闲逛,区区方寸之地,也不知他在逛些什么,总之就是坐不住,更别提旬后即将举办的科举考试。
「非人哉,见色忘义,相委而去,连封平安信也不捎来,让我考前还在替你们穷担心。」
走累了,拍拍石凳,柳飞卿终于坐了下来。这几天,谷承尘等人渺无音讯,他心里总像有件事放不下,万年县衙那里倒忙,刘仁还找他问过几句话,或许是余赓事先关照的缘故,事情和他没多大干系,顶多就是担了谷大侠青楼伴客的名衔。而且一没弄出人命,二又教训了跋扈的吊睛虎,不少人暗地额手称庆,比赌注赢钱还高兴。
说到赌注,经过调查,主楼栏杆的确有被人锯过的痕迹,否则好好一排以桃花心木接榫的栏杆,怎么说塌就塌?但因没有证据显示是铜雀楼这边的人干的,珠花数虽以粉黛馆居多,表演到最后却落得群殴收场,吊睛虎这方损失惨重,伤了十几个好手。康王为了卖他个面子,只好宣布双方平手,众人赌金原银奉还,康王则拨出部分珠花收入补贴两家开支。
柳飞卿托着头想了半天,眼角余光一闪,原来是只小蜘蛛正在桌面下吊着缕轻丝晃悠,想来是准备结网,却被柳飞卿这煞星碰上。
「好啊,你倒是『惊蛰』的早!」
小蜘蛛体色灰黑,八足细长,一看就知毫无杀伤力,于是柳飞卿索性放下书,起身随便折了枝枯枝,耐心等牠结了小半边的网,然后沿着桌缘将牠辛苦结成的网挑得摇摇欲坠,风一吹就要散架。
看着小蜘蛛惊慌失措的模样,他却又感叹起来,这绝非假慈悲,而是眼前的蜘蛛,其实跟人有什么两样?一生织就一张绵密的网,以为就此高枕无忧,却是变相将自身困在其中,直到网被风吹破,或被顽童捣破,又重来一遍,直到身死;人世间的功名利禄不是一样?来时富贵荣华,去时零丁寥落,但人人总想走那么一遭,不甘此生平淡度过。
那只小蜘蛛终禁不起风吹摇摆,弃网而去,挥动八足逃之夭夭。柳飞卿叹了口气,喃喃抱怨道:「这么容易就放弃,真不像你的老前辈。」
「你在做什么?」
谷承尘鬼魅般的身影飘到他身前坐下,柳飞卿脊椎一麻,没想到小蜘蛛前脚才走,大蜘蛛后脚就到。他当然不敢说正在残害谷大侠的蜘蛛同类,连忙丢掉树枝,干笑几声,胡诌道:「原来是谷兄,我看春日将至,正想能不能挖出几只蚯蚓,晒成地龙干入药。」
泥地上铺了层薄薄的雪,怎看都没有蚯蚓的踪迹,幸亏谷承尘没怀疑,径道:「谢谢你。」
「客气什么?」柳飞卿摇摇手,看了看他背后没人跟来,又问道:「青娥和茜娥姑娘呢?」
谷承尘老脸一红,悠悠出神半晌,方道:「她们在收拾行囊,我们明天下扬州,回青娥的老家。」
「太好了!」柳飞卿欣慰的拍拍他肩膀,不愧他这十来天的辛劳,两人总算有了眉目,「不过你们不必急着跑路吧?凭你的身手,看吊睛虎和曹阿满不顺眼,大可暗夜潜入他老巢把这对奸夫□□宰了,神不知鬼不觉,替青娥姑娘报仇雪恨。」
谷承尘对柳飞卿邪恶的计划不以为然,道:「我不杀人。」
「好吧。」柳飞卿摸摸鼻子,谷承尘嘴角微扬,心情显然没被这类杀不杀的话题影响。
「昨天,我带她向师父辞别,我终于完成师父交代的愿望了。」
柳飞卿想起谷承尘当时所说他师父的心愿,真心贺道:「恭喜你啊!你师父泉下有知,想来也会感到欣慰。」
谷承尘接着拎出个沈甸甸的小包搁在桌上,解开来,又是满满闪亮亮的金银。
「对不起,只剩这一些。」谷承尘语气带点困窘,趁柳飞卿看得傻眼时续道:「这些东西对你们人比较有用,但茜娥说很漂亮,叫了一声『姊夫』,就全拿走了。」
「噗!」柳飞卿为之莞尔,茜娥年少爱俏,拿走的想必是珍珠玛瑙翡翠珊瑚之类的饰品,代价仅是不痛不痒的一声「姊夫」,当真划算。
既然谷承尘说留了没用,柳飞卿当然却之不恭收下,口上当然少不了吉祥话:「祝你们百年……喔不,千年好合,修行圆满,早生贵子。」
「谢谢。」谷承尘还是两个字,突然他闭上眼睛,口中喃喃有词,双掌不停磨搓,一条条亮银丝线渐渐由他指间幻化而出,最后凝结成一大束银丝,足有尺半之长,看得柳飞卿瞠目结舌。
「请你收下。」谷承尘张开双眼,深吸了一口气,谨而重之的道。
柳飞卿傻楞楞的接过那一束如假包换的「蜘蛛丝」,他要这劳什子有什么用?学吊睛虎一样扎成鞭子挥来挥去把屏风砸烂吗?织成手套披帛?还是绑成拂尘比较省事吧!
「你若想找我,就把这束丝绑在我们见面的亭上,不管多远,我都会赶到。」
「嗯!」蜘蛛大侠的一番心意,柳飞卿只好笑着收下,道:「希望到时我和你一样,找到两情相悦的美娇娘,请你喝喜酒。」
谷承尘也笑了,「好。」
搭着他的肩,柳飞卿唱起了鲍照另一首〈行路难〉:「诸君莫叹贫,富贵不由人,丈夫四十强而仕,余当三十而立辰,对酒叙长篇,穷途运命委皇天,但愿樽中酒酝满,莫惜床头百个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