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端由 ...
-
姜织再睁开眼时,头顶是黑黢黢的房顶,角落挂着着经年的蜘蛛网。耳朵嗡嗡的,迷迷怔怔间,听见外头传来带着哭腔的低语,夹着唉声叹气。
“都怨我,织儿这个样子,我宁可自己死了去。”
“净说些傻话!”有沙哑的男声闷声闷气接话:“你死了这一窝小的怎么活,你说说你,怎么就想茬了呢,”顿了顿,又说:“改明儿干脆送到城里去找郎中,我这里还有点余钱,先把人救活了再说。”
“不成,”女人声音乍有点急,又压了下去:“哥哥家里哪有余钱,就是攒了两个子儿,那也是给柏茂娶媳妇儿的,你要借给了我们,嫂子非得跟你要死要活。”
男人又唉声叹气,女人一咬牙:“我去跟那克从佬儿借,织织这幅样子,不就是他那家人给害的!”
“你...你...”男人磕巴了几句,声音里满是无奈,只得嘱咐:“你有话好好说,别两句不对付,又跟斗鸡似的骂起来,明明你当姑娘的时候性子......”他说着又顿住,像也知道自己这话讲的没道理。
“不是娘要跟他们吵,”有稚气未脱的男童声响起,带着愤愤:“是他们欺负我们!”
“怎么就,怎么就闹成这个样子,”旁边又响起个女孩子的声音,这声音里裹着悲伤、迷茫,颤巍巍的,听得人心里头发酸。
“人都成这样了,他们想甩手不管了,没门!”女人用力擤了把鼻涕,猛然站起来,接着是矮凳踢倒的闷响,像是要给自己壮壮胆似的,她叫了声:“锅碳,我们走。”
一只老狗呜呜咽咽的应声传来,姜织脑子里那层迷障彻底散开了。
锅碳,是她从小养到大的狗,家里没吃没喝的也活了下来,聪明又护主。
这个时候,它还活着。
一股滚烫从眼里涌了上来。
“娘,娘,”干哑得像卡着把沙子似的女孩儿嗓音,从里间虚弱地传了出来。
外头的女孩子听到了,细听了一瞬,犹疑道:“娘,好像是妹妹的声音,妹妹醒了?!”
林移桃顿住了脚,“织织,织织!”
杂乱的脚步声噼里啪啦冲进来,带着屋外灌进来的冷风,还有一股子刺鼻草药的苦味。几张脸猛地挤到姜织眼前,又熟悉,又陌生。
“死丫头!你可算醒了,你这是要了娘的命啊!”她娘林移桃头一个冲进来,眼泡红肿,扑在她身边就哭。她旁边站着的是舅舅林移山,黑黑壮壮的一个汉子,此刻搓着手,憨厚的脸上又是喜又是愁。
“妹妹,妹妹你怎么样,能看见听见吗?痛不痛,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接连细声问她的是二姐姜纭,十七八岁的姑娘,眉眼生得秀气,眼泪珠子正断了线似的往下掉。
弟弟姜绪也挤在床边,瘦得像根豆芽菜,红着眼巴巴地望着她。
这些人,都还好好的。
一股又酸又辣的气直冲鼻腔,姜织悲从中来,“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一家子先是一愣,随即姜纭也搂着她哭,姜绪更是抽抽噎噎,林移山站在一旁,用力抹了把脸。
许久之后,姜织才平复心情,止住了哭声,林移桃小心翼翼地松开她,又问她饿不饿,痛不痛。
姜织摇摇头,泪眼朦胧间仔细打量着这个家,土墙、茅草顶、漏风的窗户。
“娘,”她哑着嗓子问,“今儿......什么日子了?”
林移桃只当她是昏迷太久,人都糊涂了,一边给她掖被角,一边絮絮叨叨说起来,当即将这几日的前因后果,原原本本讲给了她听,旁边还有弟弟姜绪不断抢白,姐姐姜纭则细心地端了米粥喂给她喝。
姜织这一撞,就昏迷了十来天,今日已经是年三十,在她们这日晚上就叫过年了。
听着一家人的你一言我一语,喝着暖烘烘、软糯香甜的米粥,姜织慢慢捋着线索,神台慢慢清明了起来。
她这是回到自个十四岁的这年了。这个年节,姜织记得非常清楚,因为她在杀猪场不小心叫人给撞破了头,多日昏迷不醒,她娘熬白了头,想尽了办法筹钱,还把她舅舅叫过来主持公道。
她舅舅叫林移山,住在隔壁林岭村。当年她娘林移桃娘家日子算是红火的,因着舅舅林移山憨实,外翁给他娶了个厉害媳妇,姓廖,后头因外翁身子骨坏了,家里光景一下就差了,才让林移桃嫁到茶和山来。
舅舅林移山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小女儿,大的儿子跟姜织的大哥姜犁同岁,过了年就二十了,叫做林柏茂,因家贫,还没能娶到老婆。
村里头日子都不好过。
林移山一听外甥女撞破了头,连夜匆匆赶来,但他家也没有多余的钱财,来了主要是想要给林移桃撑腰,意思他林家也不是没有人,姜家这边要忌惮着些。
林移山敦厚,就来的那天跟族长姜克从打了个照面,还没来得及质问,就被姜克从的侄子姜永贵一顿抢声。
姜永贵将那日的情形竹筒倒豆子般讲了出来,有条有理,还有旁的证人,最后反倒成了林移桃妇人家气量短,耍横不讲理,占便宜不成寻死觅活,才拖累了自个儿女儿。
林移山吃了一肚子闷气,因不清楚原委,被驳得哑口无言。
在姜织的记忆里,那一世,因在族长那里讨不到公道没要到钱,她舅舅林移山只得把老底掏了出来,拿着林家大儿林柏茂娶媳妇的钱,给姜织请了郎中来看,才把姜织这条命给捡回来。
但撞了头是伤了根本,人醒了还得靠后头休养,为了给姜织买补药补食将养,林移桃只得跟族长姜克从借了些银钱。
这事姜织记得,到死都还记得!这就是他们家悲剧的开始。
眼看她娘这会儿又在念叨着要去借钱请郎中来好好看看。
“娘,不能去!”姜织头上还裹着隔壁村跌打郎中给敷着的草药,紧紧包了一头,绿油油的。
“族长那家人心黑,借不得!”姜织一声喊出,连林移桃都惊了一下,想来捂她的嘴。
姜克从此人惯会做好人,逢人三分笑,真正的佛口蛇心。因他面上装得好,家里头又宽裕,日子过得红火,在村里很有威望,因此村里人推举他做族长。
但姜织知道,此人本性惯会欺软怕硬,踩低捧高,笼络村里头日子过得好些的,牢牢将话语权掌握在他们一家人手里。在茶和山,都是他们一家人说一不二,指哪一群人跟着打哪。
“织织儿,”林移山踌躇着开口,他平日见姜克从,对方都好声好色的打招呼,就算这回是气势汹汹来讨公道,对方也客客气气。还请他吃茶吃瓜子,他那侄子姜永贵态度差了点,但被族长一顿呵斥落个没脸,看着姜克从倒也并不算太坏。
林移山讲了句自认为的公道话,“你们族长佬儿倒也不算太差,我那日听他口风,让我们有难处去找他,像个是肯借钱的,就念他这份好,小亏忍忍算吧,面上莫要太难看了,日后你一家还得仰仗他照顾。”
“舅舅!”姜织一下子就急了,迎着泪:“你莫被小人笑面虎给骗了!”
其他人不知,唯有姜织清楚,她娘这回缺钱,姜克从巴不得她家借。
只因这黑心的借钱,就跟外头的放利子一模一样。
姜克从借了一两银子给她娘,他的目的不是好心或同情,他是想只待到来年秋收后,趁着粮价猛跌,就提出用粮食来抵债钱。秋收后粮食本就不值钱,姜织家那点粮食卖完了都不到一两银子。
于是这个债就拖了下去。
还等不到下一年秋收,青黄不接时姜织家就断了粮,没法子又得去他家借粮,这时候粮价却是最贵的时节,姜克从按照这时的粮价,换了银子给她家。
再待到秋收,她家收了粮食,姜克从还是故技重施收了兑换成钱银来抵债。
于是一涨一跌、利滚利,一两银子滚成二两、三两.....“冤枉债”变成了“阎王债”,一年接一年,无论姜织家如何努力,一家人如何拼命挣钱,这个钱都还不清了!
前世姜织尚不知事,林移桃也不愿将这些告知女孩儿,只是自己苦苦挨着,一年老过一年,才四十来岁的年纪,已经愁得满头雪花。
最后实在还不上债,他们家又接二连三受难,雪上加霜,最后落得个家破人亡,连地带房,都让那族长姜克从给收了。
可笑的是当时姜织姐弟还满心感激。
思及此处,姜织简直恨红了眼。
这时,只听得外边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伴随着男人粗噶的吆喝,老狗锅碳立即汪汪呜呜的叫唤了起来。
林移桃一抹泪水,呵斥了句:“锅碳,莫叫!回窝里去。”
老狗不甘心地低呜了几声,停了吠叫。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姜克从家的侄子姜永贵,他同着姜伯福家的儿子十文,一边骂着老狗一边进屋,“桃婶儿,桃婶儿,你家三丫头好了没!”
姜织一听此人声音,一股暴烈的恨意瞬间冲垮了理智。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掀开身上破旧的棉被,赤脚就跳下了冰冷的泥地。
姜永贵正好一脚踏进屋,嘴里吊儿郎当地说着:“哟,这是都窝在——哎哟!”
话音未落,一个黑乎乎、湿漉漉、散发着浓重异味的东西,兜头盖脸就砸了过来!
“哗啦——砰!”
在屋里人惊愕的目光中,时间仿佛静止了。
姜永贵僵在原地,脸上还保持着刚才那副混不吝的表情,只是糊满了污秽。他愣愣地抬手抹了把脸,放到眼前一看。
“呕——!”
姜家那臭丫头!竟然将便溺用的破瓦夜壶砸了他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