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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分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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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猪场子上闹闹哄哄。
除了祠堂后院那几个抡木槌打糍粑的青壮,族里其他劳力差不多全挤在这儿了。
三头年猪早宰杀干净,褪了毛,白花花地摆在桌案上,猪腹中那几套肠肚心肺另用木盆盛着,血水顺着案板缝往下滴答,在地上积了一洼暗红。
越走近,那股子热水混着腥臭的冲鼻气味愈浓,但没人会嫌弃,丁壮们围拢在猪肉案前大声说笑,小孩儿们在人堆里钻来钻去。
庄稼人一年到头见不着几回荤腥,只盼着过年这点油水润润肠,众人暗中盯着那些白花花的肥膘肉,眼馋得紧。
林移桃领着一儿一女急匆匆赶来。
场子里笑笑嚷嚷,看着不像在打架,林移桃心里松了口气。
她大儿子姜犁什么都好,就是个实心秤砣,不是个惹是生非的人,只有那群人欺他忠厚的份儿。
因着这个,林移桃才一大早在这守着,她昨儿夜里就没睡踏实,眼皮子直跳,就担心今日这猪肉没分好。
没想成就前后挪脚的功夫,一下子后院来人喊她回去,一下又被小儿子咋咋呼呼喊回前院,忙得她脚不沾地。
腊月里的风刮得人脸生疼,但这么跑来跑去的折腾,林移桃后背反生了汗。
场子正中央,祭祖的一干香烛纸钱正被撤下,林移桃打眼瞧着,心口一跳,这就祭完祖,开始分肉了?
族长姜克从居中站着,他身上裹着件半新不旧的靛蓝棉袍,手里套着个手笼,面带红光,看着很是和气的模样。账房姜田有在他身侧,正捧着册子,扯着嗓子念:
“伯福家,人丁五口,贡分八十,分胙八斤——”
被念到名字的姜伯福赶紧上前,搓着手,脸上堆满了笑,拿出自己抽的签文递给账房姜田有。
在姜田有的认可下,屠夫姜老三从架上割下一条肥瘦相间的五花肉,拎起来掂了掂,又添了小半块肋排,过了称,用干稻草捆了递过去。
姜伯福接过来,那肉够实,肥膘足有三指厚,在日头底下泛着油亮亮的光。
他笑得见牙不见眼,连声向族长姜克从道谢,挺直了腰杆提了肉回家。
“永贵家,人丁六口,贡分一百,分胙十斤半——”
族长侄子姜永贵晃着膀子走上前,照样将签文递给账房,在账房姜田有的示意下,屠夫从后腿部位切下一大块偏精的肉,又搭上一副板油。在周围一片羡慕的啧叹声,姜永贵接了肉放在一旁,他还得在场子里帮着继续分肉。
林移桃心里没由得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地跳着。
“绪儿,你哥呢?”林移桃问。
“方才还在这儿分肉啊,”她小儿子姜绪是个机灵的,钻进人堆里,喊了声:“娘,哥在里面。”
林移桃踮起脚,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着,冲人群里头扬声喊:“犁耙!”
这一声喊不算太响,可场子上竟莫名静了一瞬,许多道目光齐刷刷扫过来,连屠夫姜老三都停了手里的动作。
这一下林移桃终于看见了她大儿。
姜犁正木头桩子似的杵在族长后头不远的地方,低着头,两只手攥成拳头,那张周正敦实的脸,这会儿憋成了铁青色,嘴唇抿得发白。
族长姜克从撩起眼皮,目光朝这头扫了扫,脸上的笑意收敛了几分,又像没事人似的背过手,颌首示意屠夫继续。
姜老三手里的刀又“砰砰”地剁在案板上。
“娘,”姜犁听见喊声,脑袋耷拉得更低,他挪着步子蹭过来,声音跟蚊子哼似的:“你,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由着你让人当软柿子捏?”林移桃压着火气,眼睛盯着他,“轮到咱家了没?”
姜犁嘴唇哆嗦两下,一副心虚的样子,没吐出半个字。
“怎么了?分了多少斤?什么肉?”林移桃心里咯噔一下。
姜犁仍不敢抬头,一旁的小儿子姜绪扯了扯他娘的衣角,小声说:“娘,哥抽的签,田有叔说咱家是三斤槽头肉,还有一副猪肺,大哥没肯拿,方才就吵起来了。”
姜绪过了年才满十岁,长得虎头虎脑,一双圆溜溜的眼,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
“什么?!”林移桃脑子里“嗡”的一声,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族长!”她拔高嗓门,“我家分着些什么?”
姜克从听见喊声,这才慢悠悠扭过脸,脸上甚至还挂着笑:“桃婶子怎么来了,后头的糍粑都打好了?”
“你家犁耙亲手抽的签,每家每户都在田有那里记着数,你去瞧瞧就知道。”
“族长!”林移桃不跟他绕弯子,往前冲了几步,“我家也是五口人,方才我听你们报数,伯福佬家能分八斤,凭什么我家就三斤?”
“不是这么算的,”这妇人性子烈,账房姜田有唯恐她闹,连忙打圆场:“桃嫂儿,你家女眷三个,绪儿没满十岁,犁耙在城里做活,按族规,常年在外头的丁口折半。这么算下来,你家拢共两丁半,加上平素帮工,贡分三十,所以统共分三斤肉,也是照顾你们孤儿寡母,族长额外还给添了一副猪肺。”
“这是照顾我们?”林移桃柳眉竖起,面上一阵冷一阵热:“拿槽头肉和猪肺糊弄我们,就是这么照应的?”
“话不能这么说,”姜永贵撇着嘴接话:“都是祖宗跟前凭福气抽签,是你家犁耙亲手抽着的,别无理搅三分,瞎胡闹。”
“我胡闹?”林移桃胸口像是叫人砸穿了个洞似的,寒风直往里头钻,冻得人心颤:“你让我们提着这些回去祭灶、过年供祖宗?”
“年年不是猪下水,就是头蹄尾,今年索性用槽头肉打发我们!”她猛地伸手指向案板上那些白花花的肥肉:“那些好肉呢?自打我男人过了,有哪一回能分到我家锅里,今年我家织儿绪儿年头到年尾地割猪草、扫猪圈,伺候这三头猪比伺候祖宗还尽心!就盼着能分一回肥肉,到头来就换着这个?”
“我们娘几个没活路了啊!”林移桃说着越发悲从中来,索性豁出脸皮,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嚎起来,“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没依没靠啊!”
“顺时啊,睁眼看啊,你这短命鬼啊,留下我们孤儿寡母任人欺辱啊!”
哭声凄厉,在场的人面面相觑。
林移桃平素是出了名的精明能干,宁愿把难处都闷在瓦罐里煮,也从不揭盖给人看,就怕让人瞧不起。今天这不管不顾的样子,也着实让村里人惊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大年节的,杀猪祭祖本意讨个好彩头,被顺时家寡妇这么一闹,彩头没了不说,规矩也乱了。
姜克从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三两步走近,斥道:“在祖宗祠堂前撒泼哭嚎,像什么样子。数给你算清楚了,肉是犁耙亲自抽的,分量也给得足足的,你有什么不足兴的。”
林移桃不接他的话,只嚎哭:“凭啥我家才三十贡分?顺时在世时,年年修祠堂他出钱出力,谁家有难处都找他帮一把,这些情分人一死就消数了啊!”
几个孩子围在她身边,见状也跟着哭哭啼啼。
姜克从头大如斗,但见他还是耐着性子,叫来账房:“田有,你将顺时家的贡分记清楚没有?有没有少了数?”
姜田有喊冤,连忙捧出个起了毛边的账本,“数都在这里啊,一笔一笔,清楚的很,桃婶儿你要是有误会,自己来对对数,我老田可不敢有丝毫私心。”
林移桃看也不看,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更伤心了。她一家子都是睁眼瞎,大字不识几个,哪看得懂账房记的那些数,还不是他们说多少就是多少。
要是顺时还在,他倒识数,还没来得及教会子女,脚一蹬就去了。
“短命鬼啊.....”林移桃又怨又愤,哭得不成声,儿女们呜呜咽咽坐一地。
周围有人不忍心,低声来劝:“算了吧,桃婶子。”
“你家犁耙在外头挣工钱,平日想来也不缺这口肉。”
“要不待会儿分炸豆腐时,跟族长说说,让你家挑份好的。”
林移桃听不进去,只管哭。姜克从面容难得地有了怒色,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呵道:“别没完没了!你要是不服,干脆明年别参与族里的事了,也没人占你家那点便宜。永贵,给她加一斤小肠,省的冤枉我们欺负寡妇!”
姜永贵做出为难的样子,到底还是依言将猪小肠绑了。
“桃婶子,行了!瞎闹什么你,小肠油水足,这下满意了吧,”姜永贵一边说,一边拎起那串用棕条穿好的肠,摇头道:“也就是我们念着顺时,才由着你大年节的号丧,这要放别的村,早把你家移出族谱了。”
“移出族谱”四个字劈头盖脸砸下来,林移桃嘴巴还张着,哭声止住了。
她想到了一处关键,姜永贵早就盯上自家仅剩的那一亩靠溪的好地了。
顺时走了,姜犁还年轻,姜绪还是嫩娃娃,她们孤儿寡母,就是砧板上的肉。
她颤着手,伸向那串小肠。姜永贵急着脱手,肠“啪嗒”一下掉在地上,姜永贵往后一退:“婶子,你怎么不接稳啊?”
林移桃愣了一瞬。
没天理了,撕了人脸皮,还往地上踩。
倏忽间,她从地上站起,不管不顾地冲向案板,伸手就要去抓那块原本分给姜永贵家的,足有十斤重的腿肉。
“拦住她”!姜永贵一声喊,吓得旁边几个汉子连忙伸手:“婶儿,干什么呢?”
女人干瘦如柴,汉子们轻易就推开了她。姜犁见娘被推搡,闷吼了一声也冲上去,姜织和姜绪也哭喊着冲去帮娘,场面彻底乱了。
混乱中林移桃被推倒在地,不知被谁踩了几脚,钻心的疼。
“太欺负人了,太欺负人了啊!”她只觉得一股火在胸膛里烧,烧得她五脏六腑都要炸开。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地挣脱开钳制,她发髻散乱,满脸泥污,目光扫过众人,钉在祠堂门口那对冰冷的石狮子上。
欺人太甚。
人群还在吵吵嚷嚷,林移桃一咬牙,冲着祠堂门口的石狮,一头撞了过去。
“娘!不要——!”姜家三丫头姜织尖叫一声,想也不想就扑上去拦。
“砰——!”
一声闷响后,场上一片哑然。
方才的喧闹争执声全都僵住,所有人都傻了眼,呆呆地扭头去看。
“三丫头!”被撞开在一旁的林移桃一声大喊,不知是谁先反应过来,尖声喊:“撞,撞死人了!”
林移桃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手脚并颤胡乱地去捂女儿的伤口,眼泪混着脸上的泥污,大颗大颗砸在女儿染血的脸上:“织儿!织儿!”
人群一拥围了上去。“还有气!还有气!”有人探了探姜织的鼻息,慌忙喊:“快!快抬去郎中那儿!”
“别搬!前年老余头撞了头,一搬动就没了!得去请郎中过来!”
“谁家有金疮药?快去找找啊!”
乱糟糟的喊声重新响起,姜克从脸色铁青,姜永贵也傻了眼,下意识地往人群后缩了缩。
一片混乱和嘈杂之中,额上鲜血淋漓的姜织,睫毛忽然颤了颤。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视线先是模糊,渐渐变得清晰,她眼前跪坐着个头发散乱、满脸血泪的女人。
姜织嘴唇微微翕动,发出极轻、极颤的一个音节,带着不敢置信的、恍如隔世的茫然。
“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