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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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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炎夏日,蝉鸣声声。
灼热的暑气混着檀香的袅袅轻烟,浓郁湿润,熏得人昏昏欲睡。
林侍书跪在佛塔大殿,已经整整两个时辰了。
她沉静低眉,神情寡淡,像极了面前供奉的菩萨佛像。
她的身上出了许多汗,衣裙濡湿,像是要被融化了。
豆大的汗珠,顺着尖尖的下巴,一滴一滴地落在蒲团之上。
立在殿外的凝香,暗暗心疼,却不敢近前照顾。
须臾,突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一路传来。
“赶紧的,手脚麻利点!”
徐德海在院外匆促吩咐,乌泱泱地带了一群小太监过来。
他们大费周章地搬来一只沉甸甸的水缸,里面盛满了冻得结实的大冰块。
凝香见状,心头一喜,忙上前行礼:“徐公公好。”
徐德海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看着内殿那抹纤细挺直的身影,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这都是太子殿下吩咐过来的。”
凝香忙屈膝谢恩。
徐德海见内殿的人儿纹丝未动,勾了勾唇,笑得颇有深意。
这冰块来之不易,可见太子的一片心意。
冰块冒着徐徐凉气,使得大殿的空气不在黏热,瞬间变得清凉。
背后有凉凉的微风袭来,林侍书抿了抿唇,心中陡然升起一丝幽寒。
天黑了,时辰也到了。
林侍书在凝香的搀扶之下,缓慢又艰难地离开了佛塔。
宫门外,软轿早就备好了。
林侍书回到长乐宫,被众人抬回了西暖阁。还未进门,便听闻一阵低低的啜泣声。
优乐公主慕容玥哭得双眼通红,正在屋里急得团团转。
“公主,侍书回来了。”
林侍书轻轻开口,声音虚弱却不失温和。
慕容玥闻言一怔,急急朝她跑来,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流:“侍书姐姐,你没事吧……都是我不好,害得姐姐替我受罚!”
林侍书朝她伸出手,神情憔悴,笑容浅浅:“殿下不必担心,侍书无碍。”
慕容玥哭得更难过了,抱着她的胳膊不松手。
林侍书强忍着疼,轻言轻语地安慰她。
凝香见姑娘额头冒汗,忙无奈开口:“公主,先让姑娘躺好,歇歇吧。”
林侍书的膝盖青紫一片,肿得老高,触目又惊心。
凝香搅了块热手巾给她擦脸擦身,又为她热敷上药,一脸担忧道:“姑娘,要不要找岳太医过来瞧瞧?”
林侍书周身无力,靠着软枕,闭目摇头:“不折腾了。”
今儿的事已经够多了,现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须臾,慕容玥吩咐宫女捧了好些名贵的小玩意过来,然后一股脑地赏给了林侍书。
“姐姐,这些都是我平日里最喜欢的,我全都给你,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慕容玥小心翼翼地看着林侍书,怕她生气。那粉团似的一张脸,全然不见平素的任性与娇蛮。
林侍书的心情甚是复杂,只轻轻拍着她的手,柔声道:“侍书真的没事。公主殿下,我怎么会生您的气。时辰不早了,赶紧让凝心凝露伺候公主休息吧。”
她是主子,她是奴婢……纵使心里再怎么委屈,再怎么难过,她终究不能对她说一个“不”字。
慕容玥见她难受,倒也听话,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凝香想着姑娘大半天没吃东西,特意熬了点粥,着急忙慌地端来:“姑娘,今儿真是遭罪了。明儿一早,奴婢就去请太医。”
万一伤到了骨头,可就麻烦了。
林侍书腿疼难受,吃了几口,便不吃了。
凝香收拾床铺,安置她休息,一边弯腰收拾公主送来的东西,一边轻轻叹息:“公主都快十五了,偏还是小孩子的心性儿!说话办事,从来没个轻重厉害。任性闯了祸,只会哭鼻子,到头来还是姑娘受罪!唉……这些东西有啥用?公主要真心疼姑娘,少闯几次祸才是正经。”
她随随便便说错一句话,姑娘就要受罪受罚,受尽辛苦。
凝香的声音不大,听在林侍书的耳朵里,却是字字刺耳。
“你不要乱说话。”林侍书眉心轻蹙,语气十分认真道:“身为奴婢,怎能编排自己的主子!以下犯上,没规矩!”
凝香遂低头认错:“是奴婢多嘴了。”
她本是公主身边的人,可一晃她伺候林侍书也有十年了,不知不觉就把林侍书当成了自己的正经主子。
“你别总是奴婢奴婢的,我早说过,我和你们都是一样的。”林侍书低垂双眸,神情疲惫又落寞。
“姑娘怎会和我们一样呢?”凝香摇摇头,取了蒲扇给她扇风纳凉。
“在这宫里,能被大家尊称一声“林姑娘”的人,只有您一个。您是有名有姓有脸面的贵人,不似我们,连个姓儿都不配有。”
林侍书嘴角翕动,似要反驳,却又什么也没说。
她的确有名有姓,名字是太后赏的,这宫里没人唤过她的真名,林欢。
十年前,大周圣元皇太后娘娘微服私访江南六州,年满四岁的优乐公主也一同随行。途经均州时,太后乘坐的马车经过热闹繁华的东街市集。小公主探出头去闲看张望,无意间见到了一群小女孩儿围成圆圈踢鸡毛毽,其中有个青衣粉脸儿,梳着两角辫的女孩,踢得最是花哨,一双腿,一双脚,十分灵活,变化多端,如戏法似的。
公主玩心大发,便对太后娘娘说了一句:“这个姐姐真好看,我想让她陪我玩儿。”
因着这句话,那个踢鸡毛毽子的青衣女孩就被太后娘娘带回了京,带进了宫,从“林欢”变成了“林侍书”。之后,她就成了优乐公主慕容玥的玩伴、伴读、代公主受罚的宫婢,给公主解闷的玩意儿。
思至此,林侍书不由抬头,朝着窗外浓浓的夜色望去,陷入沉思。
她为什么要过这样的日子?这样的日子,又何时才是个头?
…
万寿宫内,烛火莹莹。
“娘娘,公主殿下已经睡下了,侍书姑娘也歇着了。”苏嬷嬷在帘外听了小宫女传话,复又回到内殿伺候娘娘。
孙太后正倚在铺着凉席的软榻上翻看《金刚经》,旁边的矮桌上摆着青瓷白花的茶具和驱蚊的熏香。
孙太后一脸肃容,合上佛经:“怎么没传太医?”
“没有,许是……侍书姑娘自觉无碍。”
跪了那么久,没晕过去,已是万幸。
孙太后微微皱眉:“明儿派人过去。”
“是。”苏嬷嬷觑着娘娘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娘娘,下午太子爷让徐德海往佛塔送了雪冰……”
孙太后闻言冷哼一声:“随他,哀家素来管不了太子,还是让皇上管去。”
她对太子一向厌恶不喜,别说是管教了,就连多看一眼都烦。
那些从西华山庄运来的上等雪冰,在宫中也算是个稀罕物了。太子拿它去讨好林侍书,此事不可避免的,要引来一番非议。
“娘娘,太子行事一向冲动。再说,他惦记侍书姑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苏嬷嬷有意为太子说话。
孙太后听了不高兴道:“他惦记的人,宫里宫外的,还少吗?”
他还尚未成婚,侍妾却是纳了一个又一个,没完没了!如今,他连自己亲妹妹身边的人都放不过!
作的欢,死得快!凭他闹去!
“说来,都是因为咱们侍书姑娘太好了。”苏嬷嬷脸上堆满了笑:“姑娘出生虽低,但自小被娘娘教导抚养,如今出落得清丽聪慧,任谁看了都喜欢。”
一提起林侍书,宫里人人只有好话,没有恶语。正是因为她的好,过于扎眼,才让孙太后的内心复杂。
就算是养了十年的猫儿狗儿,也有不听话的时候,更何况是人呢。可偏偏,林侍书从来就没有招人烦的时候。水灵灵的一个人儿,性情乖巧,做事规整,样样出挑。如此这般,渐渐地,反倒显得她的宝贝玥儿一无是处了。
当初,她不过是为了给玥儿找个伴儿。可如今,林侍书的名声居然传到宫外去了,还被封了个什么“京城第一美人”。
这算什么?一个处处强过主子的奴才,且无论忠不忠心,早晚会变成祸害!
“好不好的,哀家心里看得明白。待到公主出嫁,自会给她寻个归宿。”
玥儿的婚事是头等大事,那林侍书实在算不得什么。
苏嬷嬷微感诧异,犹犹豫豫道:“娘娘,您不要侍书姑娘做陪嫁?”
公主一向离不开侍书姑娘,把她当做亲姐姐似的,一日不见都不行,若是真把她们分开,公主岂能同意?
孙太后凤眸微眯,十分不悦地扫了她一眼,只觉她的话太多。
“你何时变得这么嘴碎?该问的问,不该问的不要问。”
苏嬷嬷立刻垂了脸儿:“老奴多嘴,望娘娘恕罪。”
孙太后又扫了她一眼,重新拿起经书,细细翻看。
苏嬷嬷躬身后退两步,心里稍一琢磨,便把主子的心思给摸了个七八分。
娘娘对林侍书一定是另有安排。看来,这次太子殿下是不能成事了。还以为是近在眼前的肥肉,可惜却不能沾嘴……凭太子那样冲动跋扈的性子,怕是又要胡闹一番。